孟捷:理解中國黨政關係,要分成兩個方面
【文/ 孟捷】
社會主義的政黨國家,尤其是我們的中國共產黨——中國共產黨也可以理解為一種非常特殊的經濟制度,幾乎沒有人從這個角度理解,但實際上它是中國經濟體制中的一個現實——改革當中,一直在摸索。
在80年代,提倡黨政分開,還有一個叫政企分開。
黨政分開在1989年以前曾經走得很遠,甚至取消了在一些機關部委和事業單位的黨組,1989年以後恢復。所以今天我們看“十九大”報告,看黨章,説黨是領導一切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根本特點,是由黨領導。黨的領導作用,這問題在我們現有的社會科學理論中,尤其在經濟學理論中沒有反映,但它非常重要。在觀察中國經濟的時候,沒有黨,你會明顯感覺是有缺失的。
理解黨的作用,我認為要分成兩個方面。
一個方面是實體化的方面,就是黨和國家機器是同構,比如領導經濟工作,中央以前有金融工作領導小組,有中央農村工作領導小組,等等。這不是虛的,而是實的!它的重要性可能比農業部、人民銀行更高。
最近還有一個例子,比如央行任命易綱做行長,同時任命銀監會的主席郭樹清同志做央行的書記。這個任命是非常有趣的。在發達資本主義國家,80年代以來,中央銀行的主導理論叫做央行獨立性理論。央行獨立性,指的是不受黨派的意識形態影響,任務就一個,盯住通貨膨脹目標,不讓手裏的票子貶值。

這和傳統凱恩斯主義是相反的。在經濟學中,凱恩斯主義主張半通貨膨脹理論。也就是,在市場經濟中我們面臨的問題是有效需求不足,因此我們要通過財政政策、貨幣政策刺激有效需求,這就要多發票子。多發票子會造成通貨膨脹,但這不是純粹的通貨膨脹,因為伴隨着擴張性的財政和貨幣政策,會同時提高有效需求,所以生產產出會增加。這邊多發貨幣,那邊產出在增長,發行的貨幣實際上能夠被產出的增長所吸收,所以“半通貨膨脹”不會造成惡性通貨膨脹。這是凱恩斯的觀點。
那麼80年代以後,西方因為經歷過70年代的衰退,凱恩斯主義碰到了他自己的問題,所以新自由主義這時候成了主導的話語。央行獨立性理論也是新自由主義的一個組成部分,甚至是它的一根支柱。這樣一來,我們就有了反凱恩斯主義的國家干預理論。所以央行獨立性理論是反對凱恩斯主義的國家干預理論的組成部分。
但非常有趣的一點是,實際上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政府的中央銀行的行為跟它的理論本身也是有矛盾的。比如2008年危機以後,美國搞量化寬鬆,就是多發美元。因為多發美元,所以造成了全世界資產市場價格的通貨膨脹。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它的理論跟它的實踐其實也是矛盾的。

中國任命郭樹清同志做書記,讓易綱同志做行長,我們可以從經濟學上解讀人事的任命。我們把它看作對央行獨立性理論的一個挑戰,就是黨領導央行,而黨是有它的意識形態,有它的基本價值取向的。
還有一個例子,比如説我們在外企建立黨支部。有些人可能會説美國的公司治理教材裏面沒這個,但實際上世界上沒有統一的公司治理規範。
有新聞報道説德國的公司治理跟美國是完全兩樣的。在德國,工會是能夠進入監事會的,而且監事會的權力很大,有時候甚至不比董事會小。所以中國企業要去德國投資,必須遵守德國公司治理的相關法律法規。
所以實際上公司治理是一場力量博弈,如果我們能在外企建立黨支部,那關於中國公司治理的教科書就必須統統改寫。在中國你很難想象工會脱離黨能發揮作用,工會必須和黨結合才可能有力量。

説完黨的實體化方面,黨還有非實體化的方面,即黨的意識形態、基本價值。
我們是社會主義的政黨國家,這就可以理解習近平總書記所説的“不忘初心”。什麼叫初心?是黨的基本價值。
黨的意識形態有一部分是經濟意識形態,這些意識形態不是虛的,所以我把這叫黨的或者國家的主觀方面,跟實體化方面相對應。它是意識形態,是觀念因素,但你不要小看,因為任何事情都是要依靠某種觀念上的原則組織起來的。
所以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中,國家權力實際上是起經濟制度的作用。或者用更加傳統的歷史唯物主義的語言來講,國家權力可以直接構成生產關係。在生產關係中有觀念因素,就是那些組織的原則。你可以想象一下,這些組織原則如果改變一下,就可能是全面私有化;而像我們今天這樣的,就是在國有化的前提下,通過改革搞活國有企業。兩套組織原則直接構建兩個類型的生產關係。
剛才我們提到非常有趣的一點,就是我們這套經濟意識形態,不僅是不忘初心,而且還從小平時代以來就宣佈,改革是一場社會革命,而且是一場不會結束的社會革命,改革沒有完成時,改革只有進行時。這個很厲害。我個人把它看作是最有社會影響力的兩種意識形態話語之一,之二是美國學者福山代錶的歷史終結論。
你把這兩種經濟意識形態比較一下,就非常有趣了。冷戰結束以後,美國人非常enjoy(沉醉於)它的歷史終結論,自由市場經濟——就是西方版本的市場經濟——是人類經濟組織所能想象的歷史的頂點,這是歷史終結論的含義。
這邊宣佈歷史是終結的,而另一方面,我們宣佈改革作為一場社會革命永遠沒有終結,也就是説在我們的基本價值實現之前是永遠沒有終結的。這論斷相當於宣佈現實永遠是和我的意識形態相對立的,現狀永遠是需要被改變的。

所以兩種市場經濟的並存也好,或者競爭也好,在相當程度上是兩種意識形態的競爭:哪個更好?你更能接受哪個?在歷史終結論提出沒幾天,“9·11”來了,所以我們説這是一個非常天真的論斷。可以説在每一次人類偉大歷史鬥爭結束後,這個理論都會出現。所以這不是一個新理論,歷史當然也沒終結。

我覺得改革不僅給我們帶來巨大變化,對其他國家也有重要的昭示性意義。人類實際上永遠需要探索,人類的經濟組織永遠不會達到一個理想的狀態。你想停留在那個狀態,歷史也不會答應。從這意義來講,中國共產黨通過自己四十年改革開放實踐,在摸索什麼是“科學社會主義”——請注意,習近平在十九大報告當中又提到了這個術語,這詞好久不用了。
我們知道恩格斯寫過一本書叫《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以前我們認為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在馬克思、恩格斯那兒就結束了,從此以後科學社會主義就一統天下。問題沒那麼簡單,社會主義經歷過嚴重的挫折和失敗,文化大革命我們也犯過空想社會主義的錯誤,所以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實際上是一個永遠沒有句號的過程。
這問題可以跟剛才我們所講的改革作為一個永不會結束的社會革命聯繫起來看。我們要很清楚地看到,世界歷史自從出現馬克思主義以後確實不一樣了,對中國人不一樣了,對世界也不一樣了:
對中國人不一樣,即如毛主席所説,一有馬克思主義,中國人在精神上就從被動變成主動;
對世界也不一樣了,因為只有這個理論宣佈歷史不僅不會終結,人類還要通過各種探索——我們“摸着石頭過河”的探索也好——去不斷地尋找和重建適合生產力發展的經濟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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