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揚:為什麼《流浪地球》的美國觀眾幾乎全是華人?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卓揚】
《流浪地球》在紐約上映是一件大事。
由於排片的影院很少,排片場次也有限,在剛上映的那兩週,我們幾乎是奔走相告集體搶票,生怕像以往的華語片一樣,轉眼就下檔了。正好趕上春節期間,相約一起去看《流浪地球》,對北美華人來説就像過年一樣了。
高達90%的上座率明顯是影院始料未及的。我和朋友一開始訂的週六晚7:30場,遭遇AMC臨時把小廳改成大廳,結果把我們的座位換成了殘疾人位,只能泊輪椅不能坐人。在一票難求的情況下,《流浪地球》後幾周的排片量和座位數水漲船高。截至2月14日,北美總票房已近300萬美元,平均每場票房高達26000美元。

相約看《流浪地球》,對北美華人來説像過年一樣(攝影/夏禺)


和導演郭帆現場連線(攝影/夏禺)
這麼高的票房熱度,又是最通俗的科幻動作大片題材,《流浪地球》一定走出國門,為中國文化輸出揚威吐氣了吧?近日各大媒體紛紛向留學生髮出邀請,想採訪美國觀眾對於《流浪地球》的觀後感;然而《流浪地球》的絕大部分觀眾仍是華人,並未達到“文化出圈”的理想境界。
為什麼?
在我看來,歸根結底,我們引以為豪的東方敍事本身,是西方觀眾無法逾越的文化鴻溝。
記得去年,Sony Classics的主席Michael Barker來學校做客座講師,談到了經典好萊塢敍事與東方敍事的差異。他説:
“我們西方人的腦子是直線的,事情發生的順序必須是ABCD,我們才看得懂;而東方人的思維是發散的,對他們來説電影故事線可以跳來跳去,BDAC,不用解釋前後邏輯。所以很多東方電影在西方市場得不到成功,因為西方觀眾看不懂這樣的故事。”
經典好萊塢敍事的一個特徵就是,情節之間存在因果的必然聯繫。主角遇到了一件事情,於是採取了行動,導致了一個結果,再產生下一個行動,環環相扣。而東方敍事並不要求邏輯嚴絲合縫。在我們的文化中,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總有一絲個人不能控制的意味在;而因果輪迴也是冥冥之中自有迴響,含蓄而隱晦,一點即止。

主角劉啓在故事前半部分的主線情節中,一直都是被動的——被拘捕,被徵兵,被迫向杭州行軍。事件並不因主角而起,主角也很少有能力改變現實。
於是我們看到剛子捨命在電梯井中救下姥爺後,姥爺依然沒能挺過防護服破裂造成的失温與缺氧;營救小隊人力拖着火石來到杭州,得到的只是杭州已毀的消息;主角們一路披荊斬棘歷盡艱險趕到蘇拉威西,結果落後於“飽和式營救”的其它隊伍,只能遠遠望着重啓的發動機。
這些情節跳出了主角光環,有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悲憫與大局觀,但對於習慣了“行動——回報”的西方觀眾來説,這樣的敍事方式是無法帶來滿足感(satisfaction)的。
同時,為了處理宏大的背景故事,《流浪地球》中有很多插敍和倒敍的片段。這種手法在好萊塢影片中雖然也非常常見,但往往都是跟隨主角視角,而不會轉換視角突然開始講別的角色的故事。
在姥爺去世時,我本以為姥爺會在上海大廈中陷入對舊日地上生活的回憶,卻沒想到生生被扯到上海海嘯的前情交代,又一路穿越到韓朵朵的身世和祖孫之情。這個彎繞得實在太大,不僅分散了主線情節,更是沖淡了姥爺去世這幕的情緒。

《流浪地球》劇照(圖/豆瓣)
這些插敍和倒敍往往與人物獨白結合,又造成了另一重敍事障礙。好萊塢敍事同時側重於人物的行為,而不是內心活動。“Show not tell”(展示而不要説明)是創作者的準則。然而在東方文化中,情感往往更加內斂,觀眾並不能從角色行為中完全獲知完整的人物與故事邏輯。
《流浪地球》中大量出現的人物獨白,無非是繼承了國內電視劇的旁白傳統,通過“説明”來交代信息和煽動情緒。這種國內觀眾習慣的形式,在西方觀眾看來就未免太過火。
著名媒體學者Stuart Hall提出的“編碼/解碼”(Encode/Decode)模型是傳播學中的一個重要理論。他認為,文化傳播的過程是由創作者先對材料進行“編碼”形成文本,而大眾並不是一味消極地接受文本本身,而是主動運用自身的經驗思維進行“解碼”,從而形成自己的理解。正如“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觀眾接收到的信息,往往不會與創作者原本的意圖相同。
《流浪地球》中有許多東方文化的指涉,這些由西方觀眾解碼起來,很可能失之毫釐,謬以千里。小分隊在杭州陷落崩潰之時,隊員拎起機關槍一邊罵娘一邊衝空中的木星掃射,對熟悉抗日神劇的國內觀眾來説可能是一個情緒爆發的淚點,但對西方觀眾來説可能就是一頭霧水了。而面對毀滅,不是開拓星際移民而是帶着地球流浪這樣的故事前提,本身就是極為反西方文化直覺的。

當然,網上流傳的原劇本中有許多支線劇情和背景交代因成本有限被剪掉了,因此劇情和鏡頭有不連貫的地方,未必是敍事的選擇。但一方面,上文舉例的部分鏡頭轉換設計都是明顯安排好的,與劇本刪減無關;另一方面,我們在創作時選擇捨棄的東西,都是創作者最終認為可有可無的。
近日我在剪輯自己上學期拍攝的短片《母語》,一個關於美籍華人母女的故事。在劇本階段,老師的評價就是“很亞洲”,我當時還很疑惑——“亞洲”並不是一個影片類型,而主角是亞洲面孔也並不能説明影片風格,那麼“亞洲”到底意味着什麼?在摸索和反饋的過程中,我也在尋找答案。

當然了,美國觀眾一向不看外語片,這就是什麼敍事、類型都救不了的了。中國文化產品想要走向世界,還是靠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吧。
《流浪地球》只是萬里長征中的一小步,希望它是中國電影史的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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