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射洪的哥尹德洪跳江雙手託舉救人犧牲:數十輛出租車鳴笛送別英雄
據上游新聞消息,2月19日上午10點,四川射洪縣出租車司機蒲東,準時扣下“空車”顯示牌,如約暫時停運,同來自南充、綿陽等地的數百輛出租車一起,緩慢地駛往射洪縣殯儀館。
所有車輛的引擎蓋上,都覆有“沉痛悼念尹德洪同志”橫幅,出租車將殯儀館附近的街道填滿。在涪江六橋上,四十多輛出租車打着雙閃,同時鳴笛,持續了五分鐘,汽笛聲中瀰漫着悲愴的氣息。這素來寧靜的縣城中難得一見的浩蕩聲勢,彷彿是在為一位功勳卓著的英雄送行。
鮮花叢中的冰館裏,45歲的哥尹德洪安詳地躺着。

△尹德洪
一個“超級英雄”:雙手託舉是他最後的姿態
2月18日下午,上游新聞記者(報料微信號:shangyounews)從大英東站坐上開往射洪的出租車,才知開車的姐周玉香兩天前已跑過一趟。大英縣100多輛出租車都自發陸續去了50多公里外的射洪縣,送別素不相識的同行,還帶去了慰問金。錢不多,她送了100元聊表心意。甚至有乘客得知周玉香要去看尹師傅,塞過來500元託她轉交,還堅持不留姓名。
“他就是我們的英雄!”在周玉香眼裏,的哥載客途中看到陌生女子跳下涪江六橋,毫不猶豫下水救人。
2月15日凌晨,氣温只有2-3℃,尹德洪飛快脱下身上衣物,包括秋褲、棉毛衫和鞋子,把隨身物品交給乘客吳先生,跳入江中。深不可測的江水中,本已抓住跳橋女子手臂,往岸邊游去。但因過於寒冷,失温和勞累導致體力不支,在離岸邊不到十米處,尹德洪和女子一同沉了下去。16個小時後,當被打撈起來時,他還保持着雙手彎曲的託舉的姿態,費了很大力氣都掰不回來。
那天,當滿懷敬意的周玉香和大英、南充等地同行們的出租車剛進入射洪縣沱牌大道,三十多輛當地出租車夾道迎接,以示感謝。開進殯儀館後,雙眼已哭腫的尹師傅愛人帶着四個孩子,整齊站成一排,對着每輛車分別深深鞠躬。進去鞠一次,出來鞠一次。
説到這裏,正好經過幾個急彎,周玉香目光始終緊盯前方,從後視鏡卻能看到她緊抿下唇,紅了眼眶。當提到有網友説尹師傅“傻”,為救素不相識的人賠進性命。她的語速突然快了起來,聲音提高了幾度,“什麼叫救人,就是情急之下的本能反應。你説要是他先去想家裏有老婆、娃娃等着,值不值得救這些問題,哪還來得及救人?”
她説,尹師傅有此義舉,是出租車行業的英雄!周玉香的語氣不容置疑。

△當地羣眾來到殯儀館悼念尹德洪。攝影/記者 紀文伶
一個普通的哥:前兩次救人輕描淡寫
遺像上的尹德洪嘴角微微上揚,露出謙和淡然的笑容,這是他生前最常見的表情。一身黑西裝和暗紅紋領帶,來自兩年前的結婚照,也是他唯一一次打領帶。光亮的頭頂是他的標誌性特徵。尹德洪從不去理髮店,花5元買把推子,自己和小兒子的頭髮,都是親自操刀。
這幾日,蒲東已免費搭載了好幾批各地前來悼念的哥的外地人去殯儀館。每次去他都會默默跟那裏躺着的同事尹德洪説幾句話。“兄弟,你今天不用出車,辛苦這麼多年,好好歇歇。”蒲東的眼裏,他就是一個才跑兩年夜班的普通的哥。
由於家裏負擔大,為了多掙錢,也為了白天給孩子輔導作業,尹德洪選擇跑更加辛苦的夜班,下午5點開始出車。其他人大多凌晨一兩點就收工,尹德洪經常跑到三四點,回到家繼續幫妻子從批發市場拉蔬菜、擺攤,要不就去父母所在的金家鎮上幫着賣菜。
他們都跑夜班時互相通報情況、提醒安全,收班後一起吃碗小面。尹德洪跟每個人都是笑眯眯的,是個熱心腸。他車上幾次撿到過乘客掉的手機和錢包,二話不説就開車送還。
對於這次尹德洪下水救人,蒲東一點不覺得震驚。他聽尹德洪妹妹説,此前也有過兩次救人,分別在涪江一橋和三橋。一次是橋上一對夫妻吵架,他攔下了準備跳橋的女方。前兩次救人的細節問了很多人都沒能説得清,因為尹德洪壓根就沒詳細敍述,只是在家吃飯時輕描淡寫地談過。蒲東震驚的是尹德洪最後沒能爬上岸,以後沒辦法再救人了。
尹德洪所在的洪達出租車公司安全科科長李世洪説,對夜班司機的安全意識要求更高,尹德洪2年來沒出過任何事故。除了愛幫助人,他用了三個差不多一個意思的詞形容尹德洪:本分、低調、樸素。
一個普通的六口之家:分不出誰不是親生
尹德洪家裏有四個孩子,這正是他甜蜜的負擔。兩個男孩是親生,兩個姑娘是第二個妻子王小羣帶來的。“我家大女子、幺女子可好了!”尹德洪每次跟別人提到家裏的兩個閨女時笑得最燦爛。
23歲的大女兒何金花一遍遍翻看尹德洪的照片,“幺爹對外人都好,更別説對我們了。連句重話都沒説過。”何金花和妹妹喊“幺爹”的這個男人,寫得一手好字,有文采,哪怕是發一個在鄉間割稻穀的朋友圈,配文都是“黃澄澄的稻穀白花花的米,老夫雖流汗心歡喜”還有“青山永不老,炮竹添春色”之類。
“幺爹曾經送過我一個包,但是你不曉得顏色好土氣哦,是泥巴色,老年人才背的!”何金花忍不住捂嘴笑了起來,吐槽説這個包實在太醜,後來媽媽拿了去。
“如果他能再送我一個包,哪怕再土我都不會嫌棄,天天背!”何金花下意識朝望靈堂方向望了一眼。她趕緊扭過頭,用手掌遮住臉,一串眼淚又掉了下來。
11歲的小兒子尹榜是被爸爸叫“尹二娃”的那個頑皮娃娃,特別喜歡坐爸爸開的車,爸爸説過以後要把一身過硬的駕駛技術傳給他,雖然家裏他教育得最多的就是尹二娃。他與其他爸爸一樣,要是看到兒子做作業不專心,也會生氣,也會打手板心。
爸爸很少給自己添置東西,去年卻花一百多元買了條深藍色加絨運動褲,在期末考試前塞給二娃。他想表達的是,哪怕考得不好,只要你盡力了,兒子你都是最棒的。他假裝不在意,卻又悄悄地有點得意地觀察兒子欣喜的表情。陪伴爸爸最後這幾天,尹二娃特意把這條最貴最喜歡的褲子穿在身上。回想起爸爸送褲子的情景,這個原本看上去大大咧咧,還在看動畫片的男孩倔強地憋住嘴,鼓起紅撲撲的小臉蛋,努力把眼淚憋回去。“我現在是男子漢了,要替爸爸照顧好媽媽和二姐。”
還有21歲的尹智,14歲的何清清,四個娃娃一起在靈堂守靈,相互鼓勵,親如一家。

△二女兒何清清看望幺爹最後一眼。攝影/記者 紀文伶
一段普通的愛情:兩人吃一碗麪也是幸福
雖然都是重組家庭,王小羣卻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妻子。她平時跟其他人一樣正兒八經喊愛人“尹師”。手機裏存的名字卻是有些親暱的“尹哥”,尹哥手機妻子的名字則是“羣”。
王小羣靠擺攤賣菜撫養兩個女兒。每天清晨那些帶着露水的白菜、蘿蔔、蒜苗等十來種蔬菜,便是她生活的希望了。幾年前,當時還在開車拉貨的尹德洪見她不容易,便像幫助其他人一樣常幫着扛油扛米。兩個踏實本分的人慢慢互相吸引,相知相愛,兩年前正式結合。
王小羣説自己做菜不好吃,不是太鹹就是太老。愛人偶爾也會假裝批評幾句,然後又一口不剩地全部吃掉,還笑嘻嘻地逗她,“老婆做啥我都愛吃!”
夫妻倆掙的都是辛苦錢,很少捨得下館子。兩人在外最多的時候是點上一碗麪放桌子中間。兩雙筷子,麪條交纏,相視而笑。去年家裏借款二十多萬元買下一個四十平方米的門面,中間夾斷隔為兩層,終於不用再租房,一層自己住一層當攤位。可樓上地板磚都沒來得及貼,掛衣服的櫃子還沒來得及做,就這麼突兀地少了一個人住。
兩人見面最後一晚是個甜蜜的日子,尹德洪回家吃了晚飯。她先發出5.20元紅包,連同一句“老公,我愛你”。隨即,收到愛人發來一串桃心和52.0元紅包。説到這裏,王小羣露出羞澀的笑容。
在一起時情多深,等待打撈丈夫屍體時的絕望就有多深。哪怕是那時都不願意放棄,風吹得像刀子刮的凌晨,她邊等待打撈邊沿岸哭着呼喊“尹哥”,丈夫水性不錯,在河邊撲騰長大,江裏遊個來回沒問題,説不定就游到下游了呢。
最後看到不能再説話的丈夫,她暈厥過三次。
告別儀式上,這個嬌小的女人不停跟自己説,尹哥走了,這個家要靠我撐下去。堅強起來,王小羣!
於是尹哥面前那個柔弱的小鳥依人的羣咬牙挺直身板。

△尹德洪母親(中)。攝影/記者 紀文伶
一個普通的農村孩子:褲腿被踩爛剪短繼續穿
尹德洪是不是英雄這個問題,大他一歲的發小樑上明並沒有去想過。靈堂外掛着“英雄的哥一路走好” “向尹德洪師傅致敬!”橫幅,是各個車隊送來的。告別儀式上,一溜的花圈,遂寧市市委書記、射洪縣縣委書記都來了。樑上明有點感嘆,一個只有高中文憑的農村娃,可能從沒料到自己有這樣的待遇。這也是他能想到的最高規格了。但他更情願這個從小一起摸泥巴的兄弟,能再回來。
尹德洪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他是1973年出生,身份證上卻寫的是1974年。“我們這邊農村都有這麼個習慣,把年紀登記小一歲,怕找不到媳婦兒。”妹妹笑着説。雖然父母沒什麼文化,但從很小就跟兄妹倆講,存好心,做好事,當好人。
尹淑蓉笑哥哥買東西比女娃娃都會講價,從不進大商場,一雙30元買的棕色皮鞋穿了三年。因為開車要踩剎車和離合,褲腿經常被踩爛,回家拿剪刀剪整齊又繼續穿。但衣服從來都是一塵不染,哪怕只是廉價西裝,都是筆挺的。收拾哥哥遺物時,才發現他自己的衣服加起來只有十來件。
射洪素稱名酒之鄉,盛產美酒,空氣中似乎都瀰漫着酒香。尹德洪卻很少喝酒。王小羣知道其實丈夫是為了省下錢。問到他有什麼愛好,家裏人都説不上來,不打牌不抽煙,也沒有其他娛樂活動,整天像個陀螺轉個不停。他想到的都是別人,最後才是自己。裝修房子時,剩了多餘的材料,他就去把小區不平整的路面填平了。
尹淑蓉對於哥哥是不是英雄這個問題並不在乎。她在乎的是,永遠失去了那個大她4歲,從小疼惜自己的哥哥。那個手牽手在田坎上玩耍,三歲時掉到水田裏,用耙子把她拉起來的哥哥,第一次領了工資就給她買了一件綠色花領毛衣和藍色褲子的哥哥。
元宵節的團聚和別離
大兒子在餐館打工,大女兒已出嫁,王小羣擺攤,小女兒小兒子上學,父母在二十多公里外的老家。尹德洪也整天在跑出租,一家人難得正兒八經聚在一起。
今天元宵節,尹德洪一家難得地聚齊了。
尹德洪就安靜地躺在那裏。他聽不到妻子悲痛欲絕的哭喊,聽不到的哥們齊鳴喇叭,聽不到射洪縣和遂寧市各級領導在發表感人的講話。他也不知道自己被授予“遂寧市見義勇為先進個人”以及“射洪縣見義勇為公民”稱號。
2月19日上午10:20,綿陽鹽亭出租車48名的哥,驅車60多公里。路過涪江大橋,尹師傅離開的地方,整齊排在橋上,集體鳴笛5分鐘。射洪縣20多名交警在殯儀館幫忙維持秩序,保障各地出租車有序進入。射洪縣交通運輸局局長冷芳華在現場操持喪儀。10點起,射洪200多名出租車暫停運行,的哥的姐們步行至殯儀館,守在靈堂外,安靜陪着兄弟最後一程。下午1點,當地各界500多人舉行遺體悼念儀式。射洪殯儀館工業人員,幾十年來從未見過這麼多來前來弔唁。
射洪縣委書記蔣喻新説,尹德洪無畏懼生與死的考驗,讓我們見到了人性中最美好的一面,他的精神長存。
遺體告別隊伍很長,走得很慢,每個人輕輕把黃色菊花瓣灑在尹師傅身上。200多名的哥的姐們排在隊伍最後,因為他們停留時間最長,很多人都是流着淚走出來。
善良大概是有遺傳的,即使再忙再悲痛,尹師傅的妹妹和女兒依然對素不相識的記者照顧有加。善良是會傳染的,記者打車從縣城賓館前往殯儀館,一位姓呂的哥得知是來報道尹師傅時,將付款碼遮擋了個嚴嚴實實。“這個錢我絕對不收!”
下午3點,尹德洪被推進火化室,化為一縷青煙。
從此以後,世間再無的哥尹德洪。

△尹德洪的家屬。攝影/記者 紀文伶
跳橋女子家屬事發三日後第一次露面
在去殯儀館的路上,張萍(化名)設想過很多種場景。一位素不相識的的哥為去救自己跳下橋的女兒,付出了生命。網上譴責跳橋女子的不計其數。何況是他的家人,有多憤怒都不為過。
“不管他們是啥態度,打、罵、不理睬,我們都心甘情願受着,是女兒對不起尹師傅。”張萍聲音微弱,一直低垂着頭。為何事發幾日後才第一次來?張萍解釋説,一直在跑派出所,民警也建議他們暫緩去見尹師傅家人,擔心會導致對方情緒更加激動。
2月18日下午5:40,張萍夫婦和小兒子終於第一次站在尹德洪靈堂前。半米外就是救女兒的哥最親密的愛人。“我是婷婷的媽媽,對不起你們…”話還沒説完便失聲痛哭。
一瞬間,一個嬌小的胸懷容納了她。那是王小羣一把將她緊緊抱住。“千萬別説對不起…”兩個年紀相仿的女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尹德洪的妹妹尹淑蓉攙扶起張萍,“姐姐,別太傷心了。我們都不願這種事情發生,我們都失去了親人……”
王小羣滿眼淚水靠在張萍的肩頭。張萍家人解釋了為何這麼晚才來看望的原因。“理解理解,你們也在悲痛之中,肯定也是一時無法接受。我們絕對不會因為哥哥是因為救你們女兒不在了而心生責怪。”
“你要把媽媽好生照顧着。”尹淑蓉拉起張萍小兒子和兒媳的手叮囑道。張萍又哭了,“你們反而還來安慰我。是我們對不起你們啊。”
“ 都過去了,我們都要堅強勇敢面對。”張萍掏出一疊錢,“真的對不起,對不起。”眼看王小羣死活不肯收,張萍膝蓋彎曲,想要跪下去。王小羣又使勁拉住她,給了一個擁抱,“我們都好好地生活下去,好姐姐……”
王小羣覺得丈夫救人是心甘情願,唯有對兩個人沒能一起上岸感到遺憾,絲毫沒有怪那個女子。
“真的不怪誰,我們都是失去親人,所承受的悲痛沒有任何區別。”妹妹尹淑蓉説,前幾天就有人問過,被救女子家屬是否前來探望,“這些問題我們完全沒想過。哥哥救人也絕不是為了圖感謝。”
橋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張萍一家表示女兒跳橋的舉動太反常。她説,22歲的女兒開了一家理髮店,理髮技術相當好。性格活潑開朗,乖巧有人緣,當鄰居們聽到她溺亡的消息很多都哭了。
張萍一家就住在涪江六橋對面,跳橋處離家一步之遙。當晚,她打女兒電話一直關機。但平時晚回來一點都會打電話或者發信息。目前跳橋女子婷婷還在殯儀館,跳橋之前和男性朋友發生爭吵,家裏人認為事發有因,準備做屍檢化驗。
上游新聞記者 紀文伶 發自四川射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