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野:美軍基地不搬,沖繩人會怒而獨立嗎?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袁野】
近期,本就不平靜的日本沖繩地區局勢再度激化。
2月24日,沖繩縣就爭議已久的“邊野古美軍基地填海建設案”進行了公民投票,結果反對基地的票數超過七成。這一輪民意與政策的正面對決,給沖繩地區的未來走向增添了許多變數,也讓“沖繩獨立”的話題再度浮現出來。
(一)通過獨立驅逐美軍?
此次投票是沖繩歷史上第二次就美軍基地問題舉行公投。
上一次公投發生在1996年,起因是前一年3名美軍強姦了當地一名12歲女孩,激起民憤。正是此次事件導致了“普天間基地搬遷問題”:日本政府與美軍商定,將位於沖繩宜野灣市的普天間美軍基地移往同樣位於沖繩的名護市邊野古灣。但由於爭議太大,過去20多年來的歷任日本首相均未達成此目標。
簡而言之,“普天間基地搬遷問題”就是兩種聲音的較量:一部分人反對美軍基地在沖繩島內挪來挪去,要麼搬去日本本土或者關島澳洲,要麼乾脆關門大吉;另一部分人則認為讓美軍徹底離開不現實,希望退而求其次,先把基地從居民區搬走,同時向東京索要更多補償。此次公投的題目就是“作為普天間基地的代替設施——名護市邊野古美軍基地的填海造地工程計劃,縣民贊成還是反對。”
投票結果簡直是一邊倒。115萬有效選民中超過60萬人投票,投票率52%,其中“反對”票43.4萬張,達72.15%;“贊成”11.5萬票,18.99%;還有8.7%的選民選擇“以上皆非”。

2月25日,日本沖繩縣名護市,民眾在駐日美軍施瓦布營門口靜坐抗議,阻撓施工車輛通行,反對在邊野古建設新基地(東方IC)
反對票獲得壓倒性勝利,甚至超出了媒體選前的民調預估。更令人吃驚的是,反對票票數甚至超過了高舉“反基地”大旗的沖繩縣知事玉城丹尼在去年選舉中所得的票數(39.7萬張,沖繩史上最高票),足可見沖繩在美軍基地問題上的民意趨勢。
儘管此次公投的結果並沒有法律約束力,但已足夠成為沖繩與東京繼續博弈的後盾。根據日本法律,沖繩縣會將公投結果彙報給日本首相和美國駐日大使館,目前玉城丹尼已經奔赴東京與首相安倍會談。
不過安倍已經乾淨利落地“否決”了這個民意。他在公投後第一時間表態,“誠摯接受沖繩縣民投票的結果,今後將會以減輕沖繩基地的負擔為目標”,但緊接着就話鋒一轉,強硬表示,普天間基地的遷移絕不會因此推遲,“(基地遷移)是日本和美軍已經超過20年的協議約定,不能再允許拖延”。
日本防衞省也出面承認反對票“比預期還要多”,但也強調,基地搬遷屬於外交而非地方政策,前者是中央政府專享的憲法權力,沖繩縣的民意展示得再清楚、再一邊倒,東京也不聽。
安倍政府的態度並不令人意外。多年來,東京基本上一直是這麼蠻橫而冥頑的。這也難怪沖繩方面的抗爭方式隨之不斷升級,直至出現了“通過重獲獨立驅逐美軍基地”的聲音。
(二)走上舞台的獨立派
近年來,沖繩獨立運動在一定範圍內興起,並於2013年獲得突破。
當年5月“琉球民族獨立綜合研究學會”(以下簡稱“學會”)在沖繩成立,這一民間組織由龍谷大學教授松島泰勝發起,宗旨是尋求沖繩獨立並建立“琉球自治聯邦共和國”,“致力於以琉球獨立為前提的研究、討論和行動”,曾發表《琉球國獨立宣言》。學會會員超過300人,每年舉辦兩次全體大會,並頻繁組織各類公開的研討會。3月10日,學會就將在宜野灣市中央公民館舉行公開研討會,主題是“大和政府武裝吞併琉球王國(所謂的‘琉球處分’)140週年”。

松島泰勝資料
學會的活動絕不僅僅是坐而論道。
2018年4月,學會參加了在美國紐約聯合國總部召開的“原住民問題常設論壇”會議,在會上要求日本政府承認擁有固有文化的沖繩人是“原住民”,還呼籲解決駐日美軍基地集中於沖繩的問題。
12月5日,一羣現居沖繩的琉球王族後代則向日本京都地方法院提起訴訟,要求京都大學返還其祖先的遺骨。90年前,京都大學的前身京都帝國大學研究人員曾將這些遺骨從沖繩墓穴中拿走“做研究”。琉球王族後代表示,這導致他們一直無法祭拜祖先。
獨立派的聲音可能微弱,但絕對不是不存在。2015年5月沖繩地方報紙《琉球新報》的民調顯示,關於沖繩獨立的問題,回答“應該獨立”的人佔8.4%,認為“應成為日本的特別自治州”的有21.0%,同意維持現狀的佔66.6%。作為對比,在2011年的民調中,選擇獨立的人只佔4.7%、特別自治州為15.3%。
沖繩民眾之所以尋求獨立,曾作為獨立的琉球王國的歷史固然是一個因素,但主要原因還是經濟和安全兩方面。在經濟領域,沖繩縣的人均收入在日本所有縣中是最低的,在2018年7月公佈的日本各縣“幸福度排行榜”中,沖繩縣也連續四年位列倒數第一,這自然催生了對日本政府的不滿情緒。在安全領域,獨立則同驅逐美軍基地的訴求緊密相連。在其主頁上,學會就寫道:
“至今為止,琉球變成了日本以及美國的殖民地……日本人,至今仍想以犧牲琉球來繼續換取享受’日本的和平與繁榮’。如此下去,今後我們琉球民族的子孫後代不可能和平地生存,不得不忍受戰爭的威脅……琉球從日本獨立,撤除一切軍事基地,讓新琉球和世界各國、各地區、各民族建立友好關係,用自己的雙手建立琉球民族長久盼望的和平與希望之島是極其必要的。”
學會的主要成員、沖繩國際大學教授友知政樹也曾表示:
“學會最重要的目標是面向琉球獨立,把所有的軍事基地從琉球的每個島嶼上撤離出去。但是,日本政府不同意撤走基地。為了把琉球打造成和平之島,唯有確立自治權、實現琉球獨立這一條路。”
至於獨立的路徑,按照松島泰勝於2014年出版的《琉球獨立論》,將分為“三步走”:首先,在沖繩縣議會通過決議,讓沖繩在聯合國反殖民化特別委員會上登錄為“非自治地區”;其次,登錄成功後,在聯合國的監控之下舉行居民投票,如果公投結果贊成獨立就宣佈沖繩獨立;最後,爭取全世界50萬琉球人的協助,做國際社會的工作,讓各國承認沖繩的國家地位。
(三)獨立聲音並非主流
不應高估獨立聲音在沖繩社會中的影響。沖繩,因其複雜的歷史(獨立王國、被日本佔領、淪為二戰戰場、被美國佔領、復歸日本)和敏感的地緣政治地位,其政治派別紛繁錯雜,“獨立”只是其中的一支,而且並非主流聲音。
長期以來,美軍基地是沖繩社會與日本政府微妙關係中揮之不去的一根刺,成功地扮演了維持沖繩人與“大和人”之間心理距離的重要角色。但將這種沖繩對日本政府(以及美國政府)長期存在的不信任與不滿情緒解讀為“反美反日”,則未免有些誇大其詞了。沖繩與日本之間的確有心結,但是基本還沒有上升到對日本政府乃至對日本人“仇恨”的層面,對美國的態度也大致如此。

沖繩民眾抗議現場(圖/視覺中國)
客觀地説,獨立運動距離塑造沖繩民眾的主體認同、進而推動針對沖繩未來的根本性選擇還有相當距離。日本佔領沖繩已經140年,對其政治、社會、文化等各層面的同化均相當徹底。二戰後的美國統治時代,沖繩就掀起過波瀾壯闊的“迴歸祖國日本”的“日本民族主義”運動。到了臨近1972年復歸日本前夕,“復歸運動”所提出的口號是“向日本本土看齊”。
根據台灣學者林泉忠所做的“沖繩住民身份認同調查”(2005年-2007年),約四成受訪者選擇自己是“沖繩人”,二成五認同自己是“日本人”,約三成則自認“既是沖繩人,也是日本人”。沖繩人本土意識的程度並不低,但這並不意味着沖繩社會也傾向“脱離日本”而獨立。
在被問及對“統獨問題”的態度時,連續三年的調查結果都顯示即使“可以選擇”,也僅有兩成的民眾回答“應該獨立”,而持否定態度的則超過六成。大部分的沖繩人民即使對美軍基地強烈不滿,仍願意留在“日本”這個大家庭裏面。即使是這兩成(比《琉球新報》的民調數字高了一倍還多)持“應該獨立”態度的民眾,有相當一部分恐怕也只是希望能以“獨立”作為籌碼或武器來與日本政府討價還價,而非執意要與日本訣別。
雖然這項調查是在十多年前進行的,但沖繩社會的基本面並無根本性變化。
《紐約時報》在報道此次沖繩公投時認為,沖繩人主要是對“他們的小島承擔着美國在日軍事存在的不公平負擔”表達不滿。這一描述相當準確。沖繩現任知事玉城丹尼也對NHK表示:
“關於普天間機場的搬遷問題,我希望(日本)每個人都能將其作為自己的問題進行討論,並認識到國家安全的負擔應該由全體人民承擔”。
幾十年來,沖繩反對美軍基地運動的主要訴求一直是“公平”,也就是要求日本政府“一視同仁”,不要讓僅佔日本國土面積0.6%的沖繩縣獨自負擔74%的駐日美軍基地。他們是想被當作一般的日本人來看待,而不是“不想當日本人”。
(四)有些人連美軍基地都不反對
同樣的,儘管“反對邊野古美軍基地”的運動聲勢浩大,但也不能將其簡單地與“反美軍基地”、“反日美同盟”、“反軍事基地”甚至“反美反日”劃等號。
和日本本土一樣,沖繩既有連自衞隊的合法性都懷疑、連日美同盟都反對的“革新派”,也有右翼保守派。由於身處地緣政治對峙的最前線,沖繩右翼的勢力還不容小覷,他們不僅不反對美軍基地,反而還呼籲駐沖繩美軍增加活動,並強化日本自衞隊對西南諸島的防衞力度。
縱觀歷次反美軍基地運動,包括此次的全民公投,“美軍基地滾蛋”的標語雖然隨處可見,但並不容易聽到“日本人滾蛋!美國佬滾蛋!”的呼聲。即便是去年過世的“反基地”代表性人物、前任沖繩縣知事翁長雄志,也並未“絕對反對”日美同盟或是駐日美軍。
他認為,應該優先致力實現和平外交,降低軍事緊張與基地需求。但若中央政府堅持美日同盟與駐日美軍對日本是絕對必要的,那也不應以踐踏沖繩人作為同盟基礎,美軍基地的成本,從用地、污染到事故與犯罪風險,就應由各地共同分攤。

前任沖繩縣知事翁長雄志(資料圖/視覺中國)
翁長雄志的繼任者玉城丹尼是日美混血,母親是沖繩女服務員,父親則是美國海軍陸戰隊,在玉城出生前就離開了沖繩,他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儘管如此,玉城丹尼還是對美國的民主抱有信心(《紐約時報》語),曾公開表示“我父親的國家的民主不能拒絕其兒子所説的話”。
去年年底會見首相時,他還表示“沖繩軍事基地的長期爭議已經破壞了美日同盟”,美國應該“根據民主原則,真誠地與日本人民談談他們想要的東西”,美國的態度將決定“日美安全關係是進一步增強,還是走弱”。
就是此次全民公投,也並非一帆風順。此前,以贊成基地派為首,沖繩各地的地方政府紛紛表態要杯葛公投,包括沖繩市、石垣市以及宜野灣市等多個縣轄市在內,都相繼否決公投的選務預算,甚至市長還表明該市不會配合參加公投。雖然最後這些市府相繼改變態度、反對票也大獲全勝,但從投票率看,還有近一半的沖繩人沒有表達意見。
在未來的邊野古基地所在的名護市,市長渡具知武豐就表示:
“一直以來反對基地的人都是多數派,這次結果也只是再次呈現這個事實。但我想提醒的是,那些投下贊成票的人、還有沒去投票的人,也都是沖繩的民意。”
在普天間基地所在的宜野灣市,市長松川正則也質疑公投效用,“我看不出它到目前為止會帶來什麼變化”。宜野灣市的反對票比例為66.8%,低於沖繩整體水平。
(五)結論
某種程度上説,當代的沖繩獨立運動是對日本政府不公平對待的反應,反對美軍基地則是其進行政治動員的利器。這一運動的前景,相當程度上也取決於基地問題的未來走向。如果日本政府放棄邊野古填海建設、將普天間和嘉手納基地返還給沖繩的話,獨立的聲音難免也會偃旗息鼓。當然,日本政府也基本不可能這麼做。

美國海軍陸戰隊在日本沖繩縣名護市的搬遷地點(資料圖/視覺中國)
如果説沖繩美軍基地問題遲遲不能解決是受到日本主權不完整的侷限,那麼這一問題的不斷激化就充分體現了日本政府的頑固和無能。東京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當年日美雙邊協議的最初目的,即減輕沖繩美軍基地帶給當地民眾的沉重負擔。搬遷普天間基地不僅沒能安撫沖繩的公眾輿論,反而成了一切不滿情緒的焦點所在,讓心思各異的反對力量找到了一個共同的口號。
東京對沖繩的歧視實實在在,無可辯駁。沖繩的基地是在美國軍政府統治之下強行設置的,並未經過沖繩人同意。日本政府一直以“各地民意反對”為由,否決將基地分散至其他地點的可能性,但對沖繩人來説,為何日本各地的民意是民意,沖繩的民意就不算是民意?這種赤裸裸的差別待遇,無論黨派,作為沖繩人都忍無可忍。
團結反對對沖繩的歧視,是沖繩政治的核心主張之一,也是塑造沖繩獨立認同的助燃劑。雖然目前這股運動還只是星星之火,但由於美軍基地問題在短期內無解,所以沖繩獨立的氛圍會一直存在,並對日美兩國構成一種常態化的政治資源消耗,如潰瘍一般折磨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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