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仁偉:中美進入戰略相持階段,將重塑大國平衡
【文/黃仁偉】
大不同:當今傳統大國和新興大國的並存未必有戰爭
當前大國關係的重要特徵是傳統大國和新興大國並存,歷史上一直有這樣的現象。新老大國共存並互相容納對方的先例很少,往往通過戰爭解決,因此產生了“修昔底德陷阱”這一概念。但今天的時代背景有所不同,因此,結局也會大不同。
中美作為新老大國,各有多重屬性,因此會有合作、衝突、妥協
相同的是,歷史上新老大國在世界並存時,彼此的關係甚至決定了世界的命運和歷史的走向。古希臘、羅馬帝國解體時、現代的兩次世界大戰都出現過這樣的案例。今天的中美之間的大國關係同樣有這樣的效應。
但不同的是,今天的大國都具有多重性。美國作為傳統的西方大國,不再是往昔大國的單一性質——如法西斯國家、殖民主義大國、大英帝國等,他是維持現狀的大國,因此與那些想要改變現狀的國家必然存在矛盾;同時,美國也是超級大國,其軍事力量遠超其他多國的總和。
作為新興大國的中國也具有多重性。首先是非西方大國。非西方大國過去大多是殖民地、半殖民地,或是被西方控制、侵略、霸佔的國家。現在相反,中國是社會主義國家,而非資本主義政體。其次是崛起大國,亦是發展中大國,其人均GDP接近一萬美元,雖比改革開放的1979年高出十倍,但僅是美國的五分之一。
由於兩種類型的大國都分別具有多重性質,因此,當代新興大國和傳統大國之間的矛盾不同於歷史上的矛盾,既有衝突、矛盾,也會有合作與妥協。

哈佛大學外交政策教授格雷厄姆·艾里森2017年著作《註定一戰:美國和中國能否逃脱修昔底德陷阱?》
美國戰略是進攻型還是退卻型?很難界定。但中國成為其頭號戰略對手
具體來講,因為大國性質多重,他所採取的戰略特徵也很難明確界定,往往是多重和複雜的。現在,美國的全球戰略是進攻型還是退卻型?國內學術界意見不一。奧巴馬的亞太再平衡戰略,很大程度上看似在退卻,但其中又包含對中國的進攻,是退中有進;特朗普本質上是在退卻,但他採取全面打擊的方式,是以進為退。
這兩任美國總統的戰略不同,很難判斷誰在退誰在進。美國的霸權性質多重,所以戰略也是多重的。現在整個戰略目標發生的最大變化是,中國成了美國的頭號“戰略對手”。
中國戰略是外延型還是內生型?很難定論。但內部結構需改善是首要
中國從一般大國上升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從東亞地區的地區大國向世界大國的上升過程中,選擇的戰略是以向外走為主的外延型?還是堅持以內部發展和改革為主的內生型?同樣很難下定論。
為什麼現在要推進“一帶一路”建設,為什麼中國的企業要走出去?因為國內的資源已經不足以支撐GDP年6%以上的增長率,到2050年,人均GDP如不能達到四萬美元,中國就無法實現“世界中等發達國家”的目標。中國目前的GDP在13萬億美元左右,美國是19萬億美元,因為體量大,中國翻一番就遠超美國了。因此,走出去有其必然性,不管是鋼鐵、糧食還是石油提供,僅依靠960萬平方公里的支撐難以為繼。
中國的戰略轉變是以經濟發展為基礎,以經濟規模來決定的。在走出去過程中暴露出了我們知識不足、能力不足、以及企業違規等問題。這説明如果沒有內部結構和治理的根本改善,外延型的戰略將非常艱難,問題百出。

中國企業目前在非洲設立新的工廠,並僱傭更多當地員工
作為大國,美國的實力很均衡,在軍事、政治、文化、科技各個領域都強,在城市、農村不同經濟體,在東、西海岸等不同地域也都強。但中國很難做到區域平衡、城鄉一致。我們自稱是發展中國家歸根到底源於發展不均衡,這中間就會產生很多內在矛盾。當我們一部分企業必須走出去時,國內很多人還在抱怨“到非洲去幹什麼”,事實上,作為盈利屬性第一的企業,到非洲所獲利潤遠高於內地。
中國在今後很長時間裏會在外延和內生兩種戰略中搖擺,兩重性、不均衡性和複雜性將在很長時間裏持續存在。
中美戰略相持階段:用中美省州掛鈎來化解“深暗”決策“脱鈎”論
中美兩個大國的多重性也帶來戰略的侷限性,雙方將進入相當長的戰略相持階段。
侷限性突出地體現在目標和手段之間的差距。雙方都出現心有餘而力不足的現象,由此在大國外交中出現很多矛盾。美國擁有的很多優勢基本都是中國的短板,比如美國的科技優勢、文化優勢、軍事優勢、信息優勢,這些中國都尚不具備且與美國的差距極大。而美國目前存在的嚴重弱點,比如霸道、離心、內亂、空心化、巨大債務等等,在中國不太多,反過來便是中國的優勢。
中美兩個大國的戰略優劣使得在一段時間裏難決高下,這就是戰略的“相持階段”。這是借用毛澤東在抗日戰爭中的《論持久戰》裏所説——中國不會亡國也不可能速勝,因此抗日戰爭必定是持久戰——持久戰最重要的特點是很長時間的相持階段。以此邏輯看中美關係,美國要遏制中國不可能,中國要速超美國也不可能。中國在相持階段會發揮美國沒有、中國特有的戰略優勢來揚長避短、以德取勝,彰顯中國戰略文化優勢。

1938年刊印的毛澤東《論持久戰》一書局部
中美之間的相持階段現在剛剛開始,但美國的被稱為“Deep State”(深暗)的決策圈精英——雖然少數卻是美國國家機器中最深層的一部分人——在宣揚“脱鈎”。這些脱鈎派決意在若干領域比如高技術領域與中國脱鈎。當下,全球化的產業鏈、供應鏈、價值鏈已經將中美緊緊捆綁,脱鈎將是巨大的災難。它會變成冷戰中的蘇聯和美國一樣,成為兩個集團、兩個陣營,然後就是新冷戰。但要做到“脱鈎”並不容易,等於要在世界經濟中把兩個最大的經濟體生生剝離。前段時間美國陸續走訪盟國,示意他們和中國脱鈎,但未能奏效。
中國的綜合國力在不斷上升,如今5G技術又勢頭迅猛,使得美國不得不擔憂自己的國際地位。在美國Deep State對中國攤牌的情況下,中國要以堅定回擊確保本國核心利益,以局部妥協換取全局主動,比如同美國五十個州建立更深的經貿關係,以更深入的掛鈎來構建中美利益共同體。
新平衡:未來,中美新大國關係引領地區中等強國
目前的緊張狀態是重新建立平衡的過渡期,這段相持期的艱難時間大概會有十年左右,此後會建立起全球範圍內的中美再平衡。
重組中美各自最大優勢:美國提供中國高科技,中國提供美國大市場
目前,美國有一些戰略家已經提出,要承認和給予中國新的空間,因為中國的實力和所獲空間並不相稱。
就像賈院長剛才講到,為何英美沒有新老霸權的鬥爭,因為英國一直在給美國新的空間,英美之間是同一個種族、一種文化和一種制度。而美國執意要遏制中國,所以要重建平衡,把中美各自的最大優勢重新組合。實際上這次中美經貿磋商很大程度上就是兩種優勢的重新組合、重新平衡。如果這樣來理解磋商結果,很多人或許就能接受了。中國購買美國的糧食和石油,增加了幾千億美元的進口,也是中國市場本身的需求。而中國對美貿易順差三千多億美元,如果要真正減少,美國就要供應足夠多的芯片和其它高技術產品給中國,才能達到美國所説的“每年降低逆差20%,五年內基本消除逆差。”如果中國有足夠的市場購買美國的高科技產品,美國的高科技才能有足夠的利潤支撐深入的研發,支撐更高更多的高科技拓展,這就是中美兩個大市場的再平衡。
其他大國在中美再平衡體系中尋找自我定位,湧現一批中等強國
其它大國也在這一過程中設法尋找自己的定位,中美關係再平衡中所有大國都在重新平衡,不論是過去與美國關係特別緊密的國家,還是敵對的國家。不久前召開的歐洲“慕尼黑安全會議”上歐盟和美國公開叫板;現在的中俄加強合作是對美國霸權的制衡;以中日為基礎的東亞經濟合作不斷深化;印度在獨立戰略和印太戰略間取捨……此後,中等強國、地區強國將紛紛出現,目前沒有一個大國可以承包所有世界上的事務,因此,新格局會帶來再分工。

當地時間2019年2月20日,俄羅斯總統普京向俄聯邦會議發表國情諮文,在外交方面,他強調,要推動落實歐亞經濟聯盟與中國“一帶一路”建設的對接
未來,世界大國的特點之一是誰提供更多公共品,如:一帶一路、反恐、氣候治理、5G……
在未來的相持階段中,最重要的現象是,美國提供的公共品數量與世界需求間的差距越來越大,這部分空白可留給中國來填補。依據美國的霸權理論,誰提供公共品多,誰就是霸權國家。實際上,美國“退羣”為中國提供了和平崛起的機遇。“一帶一路”、氣候治理、反恐與維和機制、網絡與人工智能都是新型公共品,而5G是目前最大的公共品。當前,中國和美國在建設世界秩序中呈現出兩個完全不同的理念:特朗普主張“美國第一”,而中國主張“人類命運共同體”。到底何種是未來的世界秩序?我們拭目以待。
所以,我認為,新型大國關係是方向,但概念提出並不意味着立刻就能實現,它需要較長的構建時間。美國不接受,我們可以等待。按照“美國第一”來重塑世界秩序,他終將處處碰壁。大國合作的關鍵是中美合作,當美國遏制中國的代價太大而無法持續時,他會選擇與中國合作,最終經過結構性調整,新的大國平衡將得以確立。
(整編:李念 袁琭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