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升：我在金特會現場向特朗普提問，他的回答很積極
【文/ 楊升】
距離在新加坡的第一次會晤大約9個月後，美朝兩國元首選擇在越南河內再次會晤。
作為兩次都赴前方報道金特會的記者，回顧過去幾天的工作，筆者在現場最大的體會就是金特會2.0的戲劇性和意外性遠遠強於金特會1.0。如果説首次會晤是充滿歷史意義的開局，給了世界一種有確定性的開始和希望，那麼第二次會晤展現的就是美朝關係依舊充滿變數和不定性的原貌。
筆者在2月28日于越南河內舉行的美國總統記者會上向特朗普提問
意外的開端：美方新聞中心因“技術原因”調離金正恩下榻酒店
2月26日，金正恩和特朗普分別乘坐專列和空軍一號先後抵達。臨近中午的時候，金正恩在同登火車站下車後改乘汽車前往河內，其下榻的梅里亞酒店早已被各國媒體圍了個水泄不通。
該酒店原本是美國白宮為此次峯會，在越南為其註冊記者搭建的新聞中心所在地，而金正恩最終確定下榻這個酒店的消息與另一則意外事件同時發生：白宮通知其註冊記者“因技術性原因”，美方新聞中心將從該酒店轉移至不遠處的越南文化友誼宮。
圖為越南文化友誼宮為此次金特會準備的國際新聞中心
插播一條小知識：美國白宮有一個網站，專門向註冊媒體公佈總統前往各地訪問的行程，以供記者們自行選擇感興趣的行程並註冊跟蹤報道。註冊的媒體可以獲得關於總統行程的時間表，參加總統的新聞發佈會，使用美方搭建的新聞中心，有一些甚至可以隨“空軍一號”出行或第一時間獲取美國官方提供的獨家消息。當然，這些待遇都需要財力支撐，有時還需要照顧美國政府的政治需要。
因此，美國總統無論走到哪，白宮方面都需要與那個國家選取一個地方搭建新聞中心，從而為這些註冊媒體提供各種網絡通訊服務，發佈官方信息，並提供餐飲、交通、技術、影印、獨立工作間、翻譯等後勤保障服務。
這樣的一個新聞中心通常會容納幾百名記者，如果這個地方與金正恩下榻的酒店出現在同一處會發生什麼事情？無孔不入的記者們必定會為安保和金正恩的出行造成極大的困難。不知是朝美誰先選定的梅里亞酒店，但可以確定是美方最終被迫做出了改變。
在金正恩下榻酒店外負責安保任務的越南軍隊以及他們的蘇制BTR裝甲車
筆者在與美國同行們聊天時，聽到不少人説金正恩可能就是想用這個動作告訴世界：他不會完全跟着美國的節奏，而且當他為了自己的安全需要做出改變時，他是可以迫使美方接受的。也就是在那時，筆者對此次峯會有了一些不祥的預感，因為這種情況在9個月前的新加坡根本沒有發生，友好微笑的表面之下，河內比新加坡的氣氛多了一絲較勁的味道。
平靜的前奏：談笑風生，共進晚餐
27日可以看作是兩位領導人抵達河內後預熱的一天。特朗普利用一天時間完成了他對越南的國事訪問，會見了越南主席和總理，然後晚上與金正恩在索菲特傳奇大都會酒店，進行了20分鐘簡短交談並共進晚餐。
二人在就餐前完成了握手的儀式性時刻，新聞中心的各國記者都隔着屏幕一頓猛拍，通過看直播不難發現，兩位領導人神情自在輕鬆，面對記者提問時談笑風生，兩人也都表示出對達成協議與無核化充滿信心的姿態。在這個時候，幾乎沒有人會懷疑，兩國會在新加坡峯會的基礎上往前再走一步。
新聞中心的記者們隔着直播大屏幕記錄金正恩與特朗普的握手時刻
整個新聞中心的氣氛既忙碌也放鬆，不少人都開始打聽菜單是什麼，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會不會有東道主的越南牛肉米粉，或者有沒有朝鮮泡菜和美國漢堡的結合體。河內此番的安排和新加坡一樣，東道主、美國以及韓國各自設置了一個新聞中心。韓國的新聞中心很特別，只有它組織專家學者進行討論並接受媒體採訪，很明顯，韓國政府試圖將解讀觀察金特會的韓國聲音最大化。
27日晚宴的氛圍已經完全主導了28日韓國學者們觀察此事的態度。兩國元首一對一雙邊會談於早上9點開始，很多韓國方面邀請的專家都信心滿滿，開始設想朝鮮如何變成“下一個越南”，展望朝美達成終戰協議，設立辦事處後對無核化實現的細節技術性問題。分析這一變局會給地區帶來什麼深遠影響，然後自然就是“韓國或成最大贏家”、“日本需要180度轉彎調整”、“中國心態可能很複雜”等判斷。
很多韓國記者和美國記者都特別好奇中國對此事的看法，他們心裏有個預設的情境就是朝美直接接觸，中國一定會“吃醋”並害怕自己的角色邊緣化。坐在周圍的不少外國同行在知道我是《環球時報》記者後，都抱着印證自己猜想的心態來問我：“中國怎麼看？據説你們不太支持美朝的關係發展太快？”
這種論調其實金特會1.0之前就開始有了，並不新奇。我的答案大概是這樣的：“只要不回到一邊核導試驗一邊軍事演習的緊張局面，只要用對話解決分歧，中國歡迎還來不及，怎麼會吃醋呢？你知道中朝邊境有多少人等着制裁解除利用商機發大財嗎？金正恩到達河內之前，他的專列在中國行駛了幾天？有哪個國家能像中國這樣讓朝鮮如此有安全感？他回去也一樣得從南到北穿越中國回到朝鮮，那如果你們是朝鮮領導人，你們會選擇和美國談出一個出賣中國的結果來嗎？”
這一串反問讓他們很感興趣，説“很有見地”（very insightful），紛紛提出採訪要求，但由於我要趕工完成稿件，最終還是婉拒了。很多美韓媒體幾乎從來不在自己的版面上安排中國聲音的出現，當他們跳出自己的“世界”和中國人直接探討時，往往就有這種被新鮮觀點衝擊到的效果。
其實早在27日，輕鬆的氣氛就被一則美國媒體人很關心的事情影響了一些：特朗普前私人律師以及“核心成員”科恩在當天美國國會聽證會曝出一些不利於特朗普的獨家證據。很多美國記者議論，很可能因為這件事，特朗普明天就不舉行發佈會了，因為美國媒體可能會逮住這個事情把焦點從河內轉向美國國內，把他拿來邀功的外交大秀攪黃。後來證明，記者會還是進行，並且提前了，但形式讓某些美國媒體很不爽。
戲劇性的高潮：突然取消工作午餐、簽字儀式和提前的記者會
2月28日中午，當世界都在翹首以盼兩位領導人結束會談共進工作午餐以及《河內宣言》的簽署儀式時，一則關於兩位領導人工作午餐和簽約儀式取消的新聞，給前往河內JW萬豪酒店參加美國總統記者會的全世界媒體人帶來了極大衝擊。
由於安檢嚴格以及記者數量龐大，早在上午11點，美國白宮和越南方面就開始動用大巴車甚至臨時徵用觀光雙層巴士，將數百名記者從新聞中心運往萬豪酒店。值得一提的是，在新加坡時只有白宮註冊的記者可以前往美國總統記者會現場，但這一回，其餘非白宮註冊媒體也可以派記者由越南方面運送前往參加，這個現象大概反映了兩種考慮：1. 美方希望在第一時間向儘可能多的媒體發聲，先佔據解釋會談結果的主動權；2. 特朗普希望多一些他國媒體到場並提問，從而稀釋其國內不利新聞在記者會上給他造成的不利影響。
滿載各國記者的大巴車隊開進戒備森嚴的JW萬豪酒店
我所在的那輛大巴車裝滿了來自中國、美國、日本、韓國、俄羅斯等國的記者，一時間聽到大家要麼都在用各自的語言討論此事，要麼就用英語彼此交流互通有無。經歷過嚴格的安檢後，大家又在車上待了半個多小時，一直不讓下車，所有人都在猜測記者會是不是就會取消了，而此時又傳來消息：原定於15:50的記者會提前將近兩個小時，於14:00開始。
記者會現場氣氛緊張，因為戲劇性的變化，很多記者可能都要隨機應變調整提問方向。到了現場沒待多久，特朗普和彭佩奧就雙雙進場登台，其他美方官員都沒露面，這和新加坡不一樣，新加坡時台上只有特朗普，彭佩奧等一眾官員全在台下。
相比上一次在新加坡，特朗普顯得更加疲憊。上一次他給人的印象是自信，心情愉快，碰到硬懟他的美國媒體也戰力十足，甚至會跟白宮發言人桑德斯説：“要不再讓他們多問幾個問題吧，行嗎桑德斯？我們時間夠吧？”時長大概一小時五分鐘，據説是他上任以來第二長的發佈會。而這一次河內記者會,特朗普只開了不到40分鐘。
但就是這40分鐘依舊看點十足。特朗普和彭佩奧指出沒有達成協議的核心分歧在於制裁的解除問題，朝鮮希望美國撤銷對他們的制裁，但朝鮮並沒有做好準備付出相應的誠意。但是雙方依舊會保持溝通，朝鮮不會再去進行核導試驗。
美國媒體果然提了科恩的事想帶偏節奏，特朗普一通痛批科恩後開始頻繁點非美國媒體，中國、俄羅斯、韓國、越南甚至以色列的記者都獲得了提問機會。CNN的記者阿科斯塔（就是和特朗普經常掐的那哥們兒，還鬧過搶發言話筒的事兒），事後對此頗有微詞，發推抱怨説：特朗普給了中國官媒機會，給了俄國官媒機會，居然不給他CNN機會。要用微博網絡熱詞説，這些美國主流媒體這回全都被逼成了“檸檬精”（酸溜溜）。
在這種環境下，筆者成為了《環球時報》第一個向特朗普發問的記者。筆者的問題很簡單：美國期待中國在下一步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去繼續幫助朝美改善關係？
此番會談無果而終確實受到來自雙方的各種因素刺激影響，之前傳出的有可能達成的一些成果比如互設聯絡處，就結束朝鮮戰爭發表意向性文件等也都沒有實現，這着實令人意外和惋惜。筆者向特朗普提這個問題也是希望美方能在這種局面下，明確其對中方進一步參與半島事務勸談促和工作的期待。
特朗普與彭佩奧在記者會上回答媒體提問
特朗普的回答很積極。他表示，中國在這個問題上一直提供很大幫助，習主席是一位偉大的領導人，一位在全世界都受到高度尊敬的領導人，尤其是在亞洲。“他為我們提供了很大幫助，我最近還在與他通電話時提到，是否可以多幫助幫助我們。實際上他在（中朝）邊境問題上提供了非常大的幫助，而我想，總的來説，他對朝鮮的幫助非常非常大（very very helpful）。他可以提供更多幫助嗎？也許吧，他一直都非常傑出。”
如果沒記錯，這是從貿易摩擦升級相當一段時間以來，美國總統對中國最系統最正面的評價。他的話也顯示了中國不是在拉偏架，而是同時對美朝雙方給予幫助，這是很中肯也很積極的評價。再次證明了中國在半島事務上負責任大國的地位。
特朗普對習主席的褒獎並透露兩人最近仍保持對朝核問題的溝通，顯示出美國始終需要中國在該問題上對其提供支持與幫助。同時也側面證明了中國在該問題上始終負責任並勸談促和的角色是朝美雙方共同需要的。
事後朝鮮副外相第一時間訪華以及彭佩奧3月1日與楊潔篪國務委員通報會談情況，都顯示出朝美雙方對中國的尊重不僅僅是禮節性的，而是基於各自對中國支持的實質需求。
有意思的是，特朗普説中國對美國的幫助用了一個“非常”，説中國對朝鮮幫助時用了兩個“非常”，這似乎也是在表達中國是朝鮮在與美國談判時最主要的底氣來源。誠然，國內外大多數專家都認為如果沒有中國的參與，朝美之間幾乎不太可能出現如此平等的對話機會。在現場，包括《環球時報》在內，中國有五家媒體獲得了提問機會，中國也成為在場除了朝美兩國以外被提到最多的國家。
片尾彩蛋：朝鮮凌晨突然召開記者會
本以為特朗普回國後前方工作會風平浪靜，結果當晚的這個彩蛋算是“非常非常的”突然。筆者記得那天給後方交完稿子後和同事們去吃了個晚飯，回到酒店又工作了一段，準備洗漱休息時已是凌晨12點。
這時看到有外媒突然報道説，朝鮮外相將在金正恩下榻的梅里亞酒店舉行記者會，這一突發情況讓很多沒有接到消息的媒體搓手不及。趕到梅里亞酒店時，已有大量記者圍在酒店的安保警戒線外，淋着大雨進行直播報道，幾乎所有人都對情況一無所知，兩家韓國媒體還因為擠佔朝鮮邀請名額的問題在酒店外發生激烈爭執。
兩家韓國媒體在雨中爭執，這成了進不去梅里亞酒店參加朝方記者會的其他媒體彌補遺憾的關注點
朝方記者會的目的很明顯，是反駁美國歪曲朝鮮的立場，聲稱朝鮮並沒有要求美國撤銷全部制裁，而是隻要求撤銷事關民生和非軍事領域的制裁，並聲稱即便再次接觸，朝鮮的立場也不會改變。
這個現象同樣出乎預料，就是美朝雙方不但是會談沒有達成一致，雙方對於會談沒有取得成果的原因解釋也出現了分歧。這不免讓人擔心，朝美雙方釋放出來的友好氣氛可能會收到嚴重影響，半島局勢會出現倒退的風險。
會談結束，希望仍在
特朗普於當天下午六點就啓程返美了，還記得26日晚他滿載希望而來，到了28日卻帶着這樣一個比較失望的結果啓程返航。特朗普那天可真是諸事不順，準備起飛時“空軍一號”的舷梯車居然還壞了。
但是金正恩對越南的訪問則剛剛開始，他和越南國家主席以及越共中央總書記阮富仲會晤，實現了55年以來的第二次朝鮮領導人訪越。金正恩的隨行團隊也前往越南下龍灣等地，考察越南的旅遊業和學習經濟建設經驗。
3月1日，朝中社對28日會談的新聞報道發表，字裏行間也沒有嗅到火藥味。朝中社的報道寫道，“金正恩和特朗普同意為朝鮮半島無核化和朝美關係劃時代發展繼續緊密聯繫，為解決河內首腦會談中討論的問題繼續進行生產性的對話。”
一天以前美方的態度亦是如此，因此，某些西方媒體用“談崩”（collapse）一詞來形容金特會2.0其實也並不貼切，談崩嚴格意義上來講應當是談判破裂迴歸對抗，而現實情況並非如此。筆者在前方和他國同行交流時發現，無論是東道主越南的還是高度關注美朝關係的韓國，都表示非常失望，但他們基本都對下一次金特會充滿期待。
金正恩下榻的梅里亞酒店附近解除交通管制後的景象
隨着金特會2.0的結束，河內森嚴緊張的氣氛開始減弱，再次迴歸到熱鬧喧囂的常態。很多記者都卸下了沉甸甸的設備，開始體驗河內夜市的美食美景，有一些則拉着行李箱直接從新聞中心離開奔赴機場回國，還有一些則選擇在酒店好好睡一覺，只是不知道下一回，這些人又會在哪一座城市為了金特會3.0而再次相遇。
（本文作者為《環球時報》記者，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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