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暉:春風沉醉好園景,邀您赴一場“看花局”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孟暉】
如今常説“飯局”、“牌局”,給人的感覺,凡“局”必俗氣且油膩。然而,宋人卻有“看花局”。
南宋人龔熙正《續釋常談》一書中“陪酒陪歌”條道是:
釋仲殊《花品序》:每歲禁煙前後,置酒饌以待來賓,賞花者不問親疏,謂之“看花局”。故俚語云:“彈琴種花,陪酒陪歌。”
據其説法,北宋初年僧人仲殊曾經撰寫《越中牡丹花品序》,其中提到,當時已經形成一種社會風俗,到了春天,私人園林會向公眾開放一段時期,習慣上叫做“看花局”。
從唐代開始,隨着城市的發達,人口向都市集中,即使對於地方鄉紳來説,莊園生活也不再是最優選擇。土地擁有者們即使不能移居到大城市,那麼也往往會在相對繁華的小鎮上置辦宅子安居。於是,在繁華城鎮的核心區或者郊區修建私人園林,便成為富貴階層的一種生活方式。隨之,在宋代,出現了看花局的風俗,當春花盛開之時,私家園林集體開門迎賓,允許陌生人分享園中的花光。

花園中的唐代貴族男女(圖片來源:《盂蘭變》@燕王wf)
《邵氏聞見錄》中記載,北宋時的洛陽,春日賞花實為連續不斷的民眾狂歡:
“歲正月梅已花,二月桃李雜花盛開,三月牡丹開。於花盛處作園圃,四方伎藝舉集,都人士女載酒爭出,擇園亭勝地,上下池台間引滿歌呼,不復問其主人。”
從農曆正月開始,一直到三月,各家園林的大門都要敞開,先是梅花,然後是桃花梨花等各種春花,高潮則為牡丹,每一輪名花開放,都會引發大規模的入園潮。人們並不是簡單地來園中轉一圈就離開,相反,扶老攜幼,呼朋引類,帶着酒餚和坐氈等等到園中,在亭子、池台等景色好的地方佔個位置,鋪開氈墊,舉行露天野餐,又是斗酒又是唱歌,肆意喧譁。
最神奇的是,江湖藝人也爭相趕來,於花下撂攤賣藝,逞技賺錢。無論是誰,高興了來,興盡了走,根本不需要爭得園主人的同意,也無需向園主人打招呼!
類似的風氣不限於洛陽,也不限於任何一地一城,而是遍及大江南北,凡是人文發達的城鎮無不如此,陸游《賞花至湖上》一詩詠雲:“吾國名花天下稀,園林日日敞朱扉。”便顯示出江南看花局之盛。不過,最有趣的當屬洪邁《夷堅志》中的“胡園荔枝殼”故事:
有位胡姓人士“居姑蘇,有名園,當春時,縱人遊賞。至三月將暮,芍藥盛開,天氣清和,士女羣集”。盛開的芍藥吸引來了各路陌生人,主人也想在自家園子裏享受一下好時光,便悄然獨自到園內散步,結果根本沒人認識他,這位胡姓大叔就在眾人的歡樂中默默溜達,用今天的話説,既身在其中,又疏離於外。

在遊客眼中,他不過就是個不合羣的寂寞男人吧。怪大叔一直走到幽僻角落裏的一處小亭前,發現那裏掛起了華麗的帳子,帳下有幾位黃衫少年在宴飲,還有六七位美女在服侍他們。一看此景,園主人的反應竟是“亟趨避之”——趕緊快步離開了!
我們今天已經不太明白為什麼他要趕緊躲開。也許是怪大叔意識到那幾位少年身份尊貴,不敢打擾;也許是因為帳下有多位年輕女性,他按照當時的社會習俗,自動迴避;也許他是個宅男,有社交恐懼症。總之胡園主快速抽身了。
接下來的故事峯迴路轉,他走出去百餘步之後,反應過來:黃可不是普通人能穿的顏色!又趕緊折返,然而,小亭裏已經空無一人,帳子酒具等等也消失了,倒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大叔過去找了找,只在地面上看到十多個荔枝殼,大如鵝蛋,芳香觸鼻。此時,園主人再次表現出日漫風宅男的品質,居然把這些荔枝殼撿起,揣到袖子裏,帶回住處,從此當做奇物收藏起來。後來還出示給親友,看到過的人都認為這些殘殼來自另一個世界,不是人間凡品。
這個輕描淡寫的玄幻故事,實在總結不出什麼中心思想,不過,卻折射出多個世紀裏的現實情況:因為眾多園林自由開放,大家任意來去,所以時而難免有當地人誰也不認識的神秘人物出現。這些神秘人物在園內佔了一角地方,來一場即興的華宴,然後帶着隨從一起消失,自然會激發旁觀者的好奇。一傳十,十傳百,再加上點猜測和聯想,添油加醋的故事就誕生了吧。許多類似的傳説,大概都是這樣催生出來的。
説這位胡姓園主有日漫裏的宅男氣質,是因為在當時的情況下他完全可以採取不同的處理方式。最妥當的對策,是喚來一名自家婢婦,帶上他的名帖(名片),上去和那些美女套話,告知這園子的地主就在附近,對來客表達問候。
按照規矩,美女會立即把這話轉報給那些圍坐歡飲的黃衣公子,正常情況下,公子們則會邀請主人入席,敬酒相謝,然後賓主共同分享一場美好的偶遇。如果談話投緣,很可能就此結下友誼,日後往來不絕。萬一這些不請自來的貴客真的有背景有勢力,園主人就此騰達了也説不定。但胡園主不是那種靈活機變的人,對社交沒興趣,看到貴人與美女,第一反應是緊張,第二反應是逃離。

本文作者所著《盂蘭變》中描繪的唐代貴族在家苑觀賞樂工表演的情景(圖片來源@燕王wf)
從這個故事可以看出,當開園期,不喜歡多事的園主人儘可採取隱身狀態,慷慨地把一座園子讓給公眾,無需出面與遊客周旋應酬。不過,在熱情好客、喜歡社交的人那裏,則是另外一種做法,會特意在園內備下佳餚美酒,守株待兔,隨時等待前來賞花的貴人名士,只要有這樣的人來了,就請到客廳裏,小酌一番。
據《武林舊事》,有一位“蔣苑使”在這方面作出了榜樣,他家只有一所不滿二畝的小園,但,每年春天,園主都複製西湖和禁苑的熱鬧,把自家小園變成真正意義上的遊樂場:羅列各種書畫以及高檔的玩器、飾物、用具等等,讓遊客玩“關撲”(帶有賭博性質的買賣形式)遊戲,獲得刺激的快感;樹立標竿和射垛、鞦韆、球門,組織射箭、踢球、打鞦韆等各種競技活動,贏家自然也有獎品。
凡是看上去斯文體面的來賓,蔣苑使還會派奴僕上前殷勤邀請,到擺設了酒餚的待客處,免費提供美酒一杯。由元宵節之後便開始,日日如此,一直到寒食已過才罷。推測起來,蔣苑使如此有興致,也許不僅僅是出於慷慨好客、喜歡熱鬧,而是利用這樣的機會結交各路衣冠人物,獲取人際方面的信息與資源,擴大人脈,屬於精明過人之舉。
蔣苑使與那位胡姓怪叔叔,可謂是為人處世的兩個極端,倒也反應出,看花局中,園主性情不同,應對策略也不同,由此製造出世態的繽紛光譜。

江南園林中的精心設計的“花窗”(圖片來源:網絡)
“弄花一年,看花十日”,養護一園好花需要花費人力物力,然而,精心弄出一所好園林,聲名傳出,結果卻是給園主人帶來了面對全社會的無償義務,越是賞花的好時節,越是要把園子讓與公眾分享,不僅要任外人隨意出入,甚至要耗神破財地加以招待,傳統社會的人情味,倒是遠出我們今人的想象。也因此,宋人喊出了“彈琴種花,陪酒陪歌”的諺語,意思是,喜歡古琴雅樂,喜歡花卉與園林,下場無非都是讓自己變成眾人的陪客,墊上酒席,還要陪着別人開心。
看花局無疑屬於回饋社會之舉,是公德心的體現,所以一直延續下來,到了清代,更發展為各家園林主人提供文物展覽了!清代文人顧祿《清嘉錄》中有“遊春玩景”一條,記錄了嘉慶、道光年間蘇州園林的盛況:
春暖,園林百花競放,閽人索掃花錢少許,縱人流覽。士女雜遝,羅綺如雲。園中畜養珍禽異卉,靜院明軒掛名賢書畫、陳設彝鼎圖書。又或添種名花,布幕蘆簾,堤防雨淋日炙。亭觀台榭妝點一新,尋芳討勝之予極意留連。隨處各有買賣趕趁,香糖、果餅,皆可入口,瑣碎玩具以誘悦兒曹者,所在成市。

《紅樓夢》中的名場面“史湘雲醉卧芍藥裀”(圖片來源:網絡)
描述的場景讓人非常吃驚:負責任的園主會在事先對園中建築加以修整,該補的補,該漆的漆,讓亭台樓閣都換上全新的風貌,還會飼養鶴以及鸚鵡等禽鳥,適當地添種珍貴花木,並且在花叢上搭設蘆蓆護棚,保護名花免受日曬雨淋。
開園之前,需將位置幽靜、光線明亮的軒堂改為“臨時展廳”,在其中張掛家藏的名人字畫,把文物、法帖、珍版古書也陳列出來,實際上是舉辦一場小型的文物展覽。這些私家收藏珍品平時難得一見,卻在開園期間讓公眾一飽眼福,遊客在賞花看景的同時,也接受到審美薰陶,增進了文史方面的認識。須注意的是,女性始終都擁有在春天到各處名園賞花的權利,因此也能同時藉助這些私人展覽汲取文化營養。

“鬥花”是古代仕女在春日賞花時最青睞的遊戲(圖片來源:網絡)
更有甚者,各路小商小販隨着人流進入園中做買賣,有賣糖果零食點心的,有賣兒童玩具的,把一所名園變成了集市,熱鬧是真熱鬧。據《清嘉錄》介紹,蘇州四大名園獅子林、拙政園、網師園、留園,當時都是“近日遊人所爭集者”。
也就是説,逢到春日花開,這些雅緻的園林都會向社會開放,園主還不辭辛苦,全方位地為民眾提供娛樂服務,讓大家能在春光明媚中看到好花,好樹,好鳥兒,好書畫,好古董。拙政園和留園內有小販吆喝米糕湯圓,大家買了就地吃,這場景還真挺讓人難以想象呢。
看花局貫徹的乃是反饋社會的精神,所以園主人雖然搭進去大量的精力與財力,卻不能收費,完全是無償為公眾服務。
不過,與之對應,公眾也建立了一種頗富人情味的做法,那就是給看園人——往往就是園丁、花匠——為數不多的“小費”。迷人的是這種小費居然也被賦予了極為雅緻的名號:“掃花錢。”這名目所寓的含義無疑是,園丁不僅天天蒔花弄草,還要打掃殘英落葉,維持園林的整潔,前來遊玩的陌生人理應對他們的辛勤有所酬謝。不説打賞,卻説是感謝看園人殷勤掃花,既風雅,又温柔敦厚。
明白了歷史上的看花局風俗,也就清楚了《醒世恆言》中《灌園叟晚逢仙女》一篇的背景。

小説中,秋公珍愛親手培侍的花卉,怕被生人糟蹋了,於是“自己園中不輕易放人遊玩”,這在傳統社會來説是相當少見的做法,多少有點違背公德。衙內張委的可惡則在於率下人強行入園看花,其實如果是獲得了主人的許可,他們在園中的那番行為,於花前鋪下氈條,擺出酒餚,團團圍坐,猜拳行令,大呼小叫,便沒有任何問題,類似的場景在當時倒是挺常見的。
不過,這個故事也反映出,是否開放私園,全在園主人自由決定,他人無權向業主施加壓力。
小説中,秋公受到張委的欺辱之後,反而打開了心結,認識到自己一向太狹隘,於是“將園門大開,任人來看”,結果農民村婦一起入園來做了遊客。在私人園林面對公眾定期開放這一件事上,傳統社會恰恰貫穿了“平等”的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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