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華龍:以色列官方如何對待戈蘭高地、約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帶?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梅華龍】
近日,特朗普政府承認戈蘭高地屬於以色列,據説以總理內塔尼亞胡目前又表示如果選舉勝利,就正式“吞併”約旦河西岸的定居點。
那麼,以色列官方平時到底如何對待這三個爭議地區呢?
我們知道,以色列建立的歷史源頭離不開19世紀後期西方民族主義和向外擴張的背景下,歐洲猶太復國主義與西方帝國列強形成的合作。一戰之後,在英國委任統治巴勒斯坦時期,猶太移民開始真正在巴勒斯坦形成了排他性的民族社區並逐漸具備國家雛形。
民族主義、帝國主義之外,殖民擴張的價值體系本身也影響着西方猶太人在巴勒斯坦地區的活動。在二十世紀初的西方,殖民並不是一個貶義詞。實際上,1944年二戰末期在紐約出版的一本猶太學者寫的關於二戰“猶太難民問題”書裏(那時候還沒有“大屠殺”這種術語),作者明確將西方猶太人在巴勒斯坦的活動稱之為“殖民”,並且認為殖民巴勒斯坦是解決猶太人問題最值得期待的舉措(見圖中原文)。

這些特性也使得依照聯合國決議最終建立的現代以色列國對於領土擴張有着不同於其他新興國家的興趣,這背後當然也離不開基於宗教經典和民族傳説的“歷史”依據。
總之,在各種因素的影響下,以色列建國七十年裏,與幾乎所有周邊國家都有過領土衝突,佔領過曾經由約旦(西岸;後來由巴解組織繼承)、埃及(西奈半島、加沙;後者主權後來被移交給了巴解組織,2006年大選後由哈馬斯統治)、敍利亞(戈蘭高地)和黎巴嫩(舍巴農場——未確定屬於戈蘭高地還是黎巴嫩)等周邊幾乎所有鄰國的土地。其中西奈半島已經在七十年代末歸還。
這些領土大多在1967年戰爭中佔領,而實際上,以色列北部阿拉伯人聚居的地區,如拿撒勒等地,根據聯合國決議也是劃分給當時計劃中的“阿拉伯國”的,只不過以色列在第一次中東戰爭中就已經佔領並最終吞併了。在多年軍事管制之後,北部地區完全被吞併了,而此處的阿拉伯人成了有以色列身份的少數民族。然而,有身份不代表有平等的政治、文化和經濟權力。(詳見北京大學王宇老師新作《以色列阿拉伯人》)
那麼現在最值得關注的戈蘭高地、加沙和西岸,在巴以地區現實當中有沒有區別呢?
戈蘭高地、加沙和西岸
簡單地説,戈蘭高地基本上被以色列官方看作以色列國土,有駐軍也有民用設施,行政機構和定居點遍佈。其中三分之二是以色列佔領。此處聖經中曾經提及,羅馬時期曾經短暫歸屬於當時羅馬附屬的猶太王國,但很快就變成了阿拉伯人的土地(最早是來自也門的阿拉伯基督教王國)。
目前除了美國,國際社會和聯合國不支持以色列的全部領土索求。本人曾於2018年1月去戈蘭高地遊玩,在與當地人的交流中,得知此處居民仍然有很多認同敍利亞的阿拉伯德魯茲教派信徒。
那麼加沙地帶呢?
從以色列的角度來説,加沙定居點已經拆除。在2006年巴勒斯坦選舉後哈馬斯開始在加沙執政,抵抗活動更頻繁。新聞上我們也總能聽到加沙發射火箭彈等消息。但哈馬斯戰力有限,火箭彈基本上沒什麼威脅。目前,加沙被完全封鎖,只有北部以色列有一個口岸可以控制加沙日用品的進入。南邊與埃及的口岸基本上已經關閉,之前加沙的生命線地道前兩年也被埃及方面炸燬。此外,加沙海岸一直被以色列海軍封鎖。
所以,加沙應該説沒被看作以色列領土,更像是以色列圍困的死城。年輕人沒工作沒活路,有些被迫加入各種抵抗組織,進行抵抗活動乃至潛入以方境內進行襲擊。以色列最近十年幾乎隔幾年就去炸一次加沙,每次都造成數千人傷亡和大量基礎設施損壞,但重建過程十分緩慢。這是因為以方嚴防某些物資進入加沙,理由是這些物資“可能被用來製造武器”。聯合國調查委員會認為加沙地帶已經幾乎不再適合人類居住。
我本人沒有去過加沙,只在加沙附近的某個以色列城市生活過一個多月,時值2012年加沙衝突,當時據説每天都有火箭彈、以軍鐵穹系統攔截,腦袋上經常盤旋着以軍直升機。但我基本上沒有感覺到危險,因為只要稍有軍事常識,就知道加沙對哪怕距離他們最近的以色列城鎮的威脅也是微乎其微的。實際上,加沙最大的作用應該就是在國際輿論界造成以色列受到軍事威脅,已經在以色列國內製造“歸還土地給巴勒斯坦人是錯誤決定”這種印象。

最後我們説説最重要的約旦河西岸地區。
説到西岸,首先我們不能忽視實際上同樣屬於被佔領土的東耶路撒冷。東耶路撒冷是巴勒斯坦人聚居區,1967年以軍大勝並從約旦手中佔領了東耶路撒冷和耶路撒冷老城。
耶路撒冷的歷史極為複雜,此處我們就不贅述了。只能説,在復國主義移民之前,奧斯曼帝國治下,就有一些奧斯曼本土猶太人(1492年被西班牙驅逐,很多最終被奧斯曼帝國接納)生活在巴勒斯坦地區,包括耶路撒冷。此外,由於耶路撒冷在猶太宗教和文化當中的核心地位,19世紀已經有很多來自歐洲的正統猶太教徒(非復國主義人士)定居耶路撒冷老城。後來,西耶路撒冷有不少是猶太人,但巴勒斯坦人也很多。
我曾經看到以色列異見人士承認,在第一次中東戰爭後,以色列佔領西部耶路撒冷,約旦佔領東部。很多西耶路撒冷的很多房子被以政府直接分配給了猶太人。還有些有正義感的猶太人拒絕鳩佔鵲巢,但大多數恐怕是接受了的。
而東耶路撒冷,在1967年佔領後,八十年代出去被以色列立法併入以色列,但仍然未受國際社會承認。現在東耶有很多猶太定居點,我2010-2011年及2017-2018年就住在一個六七年建立的定居點(已經變成希伯來大學校產)。
雖然雙方並不是總有矛盾,有時候一些商家,阿猶雙方都會光顧,但仍然有一些阿拉伯村子與以色列當局關係不好,比如著名的Silwan村,也就是所謂“大衞城”(和大衞關係寥寥)遺址所在地。那裏猶太定居者與村民關係緊張。還有就是希伯來大學附近的Isawiyya村,距離學校和醫院很近,兩年前也曾經被圍困。
總之,東耶路撒冷已經被完全吞併,但猶太與阿拉伯市民並不被一視同仁。據幾年前的報道,似乎建房許可只有百分之七發給阿拉伯人。此外以色列某些政治力量一直想推動耶路撒冷的完全猶太化,包括將某些阿拉伯社區劃出城外以及不斷推進定居點建設、“勸説”巴勒斯坦人移民他處等做法。
那麼真正的約旦河西岸呢?約旦河西岸總體上在1967戰爭後被全部吞併,之後以色列實行軍事佔領,對西岸巴勒斯坦居民實行軍事管理,很多時候包含隨意進入民宅,隨意逮捕和處決巴勒斯坦人的權力。

然後以色列鼓勵猶太人去西岸建設定居點。一般就是在阿拉伯村子附近地勢優越的山坡上,來幾個極端猶太人士(很多是美國猶太人),建一座簡單的房子,然後以色列當局慢慢給它通水電煤氣,之後其他定居者慢慢過來,房子越建越多,越建越好,最後形成定居點。
還有一種方式,就是在某些基金會的支持下搞一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考古活動。如果聲稱發現“猶太古蹟”,那麼巴勒斯坦人也有理由被慢慢趕走。
西岸A/B/C區
根據奧斯陸協議,約旦河西岸慢慢分成A/B/C三類地區。
以色列漸漸大體上從A區撤軍。所謂A區,基本上是若干城鎮,巴勒斯坦權力機構管理內部事務,有巴方的警察。不過,城鎮周圍都是以軍駐守的核查點。不少地方建有隔離牆。

巴勒斯坦人除非持有許可,否則不能進入以色列。另一方面以色列也不允許以色列公民進入這些城鎮。我們這些外國人則可以隨意合法來往二者之間,但從A區返回之時,需要在核查點接受盤查。此外,如果自駕遊的話,以色列牌照的車可以往返於西岸和以色列本土之間,但巴勒斯坦牌照的車不能駛入以色列境內和下文要談及的C區。
A區的主要大城市包括實際上的巴勒斯坦行政中心拉馬拉、伯利恆、傑里科、希伯倫、那布魯斯、傑寧等城市及其周邊。這些地方我基本上都去過,我感覺可以將他們比喻為“半獨立城邦”,彼此之間並不相連。
雖然名義上巴勒斯坦權力機構完全控制,但以色列軍隊可以隨意進入,去逮捕他們眼中的反抗人士。據巴勒斯坦人説,他們的總統從一城去另一城,需要得到以方的批准。此外,巴方財政收入由以色列代為管理,根據其表現每隔一定時間發放。最後,據可靠消息稱,巴勒斯坦雖然可以發放自己的身份證,但最終審批權在以色列內務部手裏。
如果我們不瞭解什麼叫佔領和殖民統治,其實約旦河西岸是很好的歷史教具——當然了,和七十年前的猶太學者一樣,我們此處的“殖民”只有歷史描述意義,並無褒貶。
大家如果去A區,那麼一定要去希伯倫看看。希伯倫是其中最特殊的地方之一。
這裏有以色列最極端的一批定居者。他們在老城中間建立定居點,1994年一個來自美國布魯克林的定居者在清真寺裏槍殺了二十多個巴勒斯坦穆斯林——新西蘭那位白人恐怖分子其實是有先例的。為了防止阿拉伯人復仇,以色列駐軍關閉了大量巴勒斯坦商鋪。目前,在這個巴勒斯坦最大的城市當中,大概有一千多名以軍駐紮,保護那七百多個定居者。

希伯倫的定居點,qiryat arba。我自己在差不多八年前拍的

猶太定居者從上面向希伯倫阿拉伯老城街道扔垃圾,只能用鐵絲網攔着。攝於八年前。

以軍士兵拉槍栓準備打死躺在地上的某位曾經試圖攻擊以軍士兵的希伯倫居民,被打死時他已經喪失了抵抗能力。
根據視頻,其他士兵知道他要開槍,沒有人阻攔,只是堵住耳朵。幾秒鐘後,一槍擊中傷者頭部。後來有人發出了爽朗的笑聲。(委內瑞拉TeleSUR電視台報道截圖)
這發生在在巴勒斯坦西岸A區最大的巴方城市。所以,以色列官方是否把A區當成領土了?其實,這個問題有意義嗎?
B區,名義上雙方共管。其中,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負責民事管理,而以色列負責軍事管理。B區我或許路過了很多,但真正去過的是位於Mount Gerizim的撒瑪利亞人聚居區(自稱古代以色列人後裔,自認不是猶太人)。去年撒瑪利亞人逾越節期間,除了撒瑪利亞社區外,山下的阿拉伯穆斯林也應邀前往。但當時負責安保的是以色列軍警,這也算是B區的特徵吧。

在B區參加撒瑪利亞逾越節的猶太人、穆斯林和其他遊客
C區,基本上是猶太定居點及周邊,以及大量以色列官方都尚未承認的非法定居點。但許多非法定居點都可以補辦手續然後合法化。以色列派兵保護定居點並協助通水電煤氣等日用設施。
去西岸的定居者,許多是美國猶太人,他們意識形態很強,甚至有些一到地方就開始挑釁,燒掉巴勒斯坦村民的橄欖樹,一旦對方還擊,以色列軍隊就可以介入了。但以方表示無權干預定居者對巴勒斯坦人的騷擾。這方面,西方有拍一些紀錄片。
最後需要指出,C區基本上連成一片,包含一些自然資源和歷史遺蹟,而A/B區是破碎孤立的小城鎮。
西岸還有許多難民營,居民是第一次中東戰爭以來流離失所的巴勒斯坦人。他們的家鄉可能在現在已經算以色列的地方,如巴勒斯坦北部地區。淪為難民後,老宅有的被拆,有的被以色列佔領軍分配給猶太人居住。以色列可以隨時軍事化管理難民營。
伯利恆旁邊的Aida難民營很有名,幾年前一則視頻在YouTube上流行過一陣。在夜間,以色列某軍官用阿拉伯語在Aida喊話:“我們是佔領軍,你們再扔石頭我們就殺死你們所有人。我們已經逮捕了一個,如果你們再扔石頭,我們就殺死你們的孩子、老人、年輕人,所有人!”據説此人後來被革職,但恐怕是因為讓以色列臉面無光吧。隨機抓人乃至處決似乎仍然沒有停止過。
基本上,可以説以色列從未停止過將西岸完全猶太化的努力。西岸的C區被稱為“猶大和撒瑪利亞行政區”(是西岸全部被稱為猶大和撒瑪利亞,但C區由這個行政區直接管轄),從這個角度來説,至少C區已經被當成了以色列領土,雖然此舉與安理會諸決議不符。不過,聯合國涉及以色列的決議,除了導致以色列成立的那一則之外,似乎很多都沒有受到過以方的尊重。
總之,外來移民靠宗教和文化神話排斥當時的土著居民建國,同時還要説“其實那些人也是外來的”或“其實本來也沒有多少人”,這種例子並不是絕無僅有的。美國、南非不也這樣嗎?“我們”的權利來自於“上帝”,“他們”只是歷史的過客。
當然,如果我們產生疑問,就會有人提聖經。不過,根據聖經的半歷史半傳説記載,古代講希伯來語的人曾經建立過一個歷兩代而亡的統一王國。這個統一王國尚沒有直接的考古證據證明其存在過。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我覺得一定程度上也是有道理的。但是,鑑於西方學者對我國歷史上的夏朝的真實性如此之苛刻,所以我們對於西方的某些歷史訴求也不妨嚴謹一些。
後來,南北分裂,北強南弱。北國以色列又存在了不到二百年,公元前八世紀滅亡,之後南國猶大否認北邊撒瑪利亞居民的以色列後裔身份。南國又一百四十年滅亡,經歷了巴比倫之囚。再後來在波斯時期,才算真正出現了“猶太”這種身份,並逐漸宗教化。
獨立的以色列、猶大(不論是否真統一過),在過去三千年中,存在了不超過四百年。作為波斯帝國和希臘化兩個帝國的一部分,以及羅馬的一部分,之後半獨立的小王朝(哈斯蒙尼和希律王,後者因為其實不是猶太人,在當時很不受歡迎)又延續了五百年。但真正獨立之後四百年,滅國在春秋後期。而阿拉伯人在十九世紀也已經在那裏生活了一千三百年(當然,十字軍時期來了很多歐洲基督徒,奧斯曼帝國內部移民也很多)。

資料圖:視覺中國
所以,我們回到開頭提過的那句話:猶太復國主義與其説是復國,與其説是古代歷史的延續,不如説是民族主義浪潮的一個變種,即民族主義、殖民主義的結合。用兩千五百年前的歷史復國,你説他有道理就有道理,你説他沒道理就沒道理。許多人都是從成王敗寇和強者通吃的角度去分析的,但沒有什麼天然正確的歷史事件。
大體上,這就是戈蘭高地、西岸、加沙在行政方面的現狀。所以説,是否真正“吞併”,我覺得仍然僅有象徵意義,因為實際上西岸一直處於以色列的完全控制之下。用美國某定居者在一部紀錄片裏面的話説:
“這就像兩個人搶一塊披薩,只不過——呵呵,我們已經在吃這塊披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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