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6工作制:互聯網企業管理能力的虛脱
編者注:互聯網公司996工作制(朝九晚九,一週工作六天)由來已久,但由於最近某企業正式提出並實行才使這個話題大熱起來,甚至引起程序員們自發在GitHub上建立996.ICU項目以示抗議。
簡單追尋一下,大致每隔十年類似話題就會發酵一次,它有內的產業與社會節奏,和宏觀經濟環境深有關聯。當產業和社會充滿諸多不確定性的時候,人們更多關注自身權益,情緒變得悲觀。很多企業家也意識到互聯網行業中時間的殘酷,它潛意識裏影響互聯網業的人才成長、管理、商業模式選擇。996話題背後,有今日中國企業尤其是看上去理念超前的互聯網企業的管理能力缺憾。
本文來自微信公號“夸克點評”(ID:Quark_media),作者:王如晨,原文標題《互聯網企業996話題:一種反諷》。
最近互聯網業996話題持續發酵,這裏草草梳理一下。
我想説,於互聯網企業來説,這其實是一種深刻的反諷。
40年前,未來學者托夫勒等人就預言過未來幾十年人類工作方式的變化,尤其科技將驅動傳統僱傭制變革,以適應on demand的自由工作。人們從此將不用再固守在辦公室或生產線了,你在家裏、路上以及更多場所,都可以自由辦公。
後來很多學者也預判並分析過這種變化。《後工業社會的來臨》裏,就清晰描述過這種現象。
這種視野裏,科技企業尤其ICT類企業就是他們期望的變革的引領者。
而今日996話題裏,一直身處前沿的科技企業尤其互聯網企業,聽去反而成了拖後腿的一類。原本應該率先打破過往機制的它們,突然成為傳統制度下最為集中的問題包袱。
面對員工及社會質疑,它們一個個顯得那麼偉光正。一個匿名的搜狗員工僅僅表達了一些不滿,做了一下調侃,王小川就説他(她)是“嚼舌頭”,並用了一個略顯狠毒的詞彙,讓人“滾”。
王小川算圈子裏脾氣很好的了。但他的表達裏也明顯透露着一種延續多年的互聯網沙文主義的傾向:互聯網企業定的方向、文化、價值觀、制度,都那麼正確、不容質疑。凡是質疑的,基本就是跟不上企業發展的腳步,不認同的,就只能滾了。
幾年來,還有一種很迷惑人的論調,就是新員工不要表達什麼,否則最好滾蛋。固然有合理的部分,卻充滿了無以復加的霸凌。
996話題突然熱起來,絕非一些人説的媒體刻意炒作、上綱上線。我認為,它有內在的產業與社會節奏在。
俗氣地説,到點了。
若你簡單追尋一下,大致每隔十年,類似話題(可擴大為民主)就會發酵那麼一次。它跟宏觀經濟環境深有關聯。當產業、社會充滿諸多不確定性的時候,人們更關注自身的權益,許多情緒都很悲觀,並最終體現為這類矛盾。
9年前,富士康工廠員工連續十幾跳的悲劇裏,雖有諸多社會層面原因,但它比早期泰勒更甚的管理模式,導致年輕的產業工人幾乎變成流水線的一部分。資本家將人變成了機器。
那時,正值經濟危機後緩慢修復的第一年。它透露了富士康以及整個行業的危機。
再往前推10年,2000年,也是一個瘋狂的科技泡沫週期。我經歷過三班倒的兩年互聯網生活。 那真的非常瘋狂。當年的製造業更是如此。我記得2000到2004年,中國關於《勞動法》修訂的討論如火如荼。2005年提交,2008年,《勞動合同法》頒佈,恰值經濟危機深重的一年。
再往前推10年,1990年,中國有關勞動法也非常密集。到1993年,中國立法到了最後時刻。1994年,《勞動法》正式頒佈。
1994年,也是一個奇妙的年份。當年,《勞動法》頒佈前幾個月,也即1994年4月,國家計算與網絡設施NCFC工程連入Internet的64K國際專線開通,從此,中國正式成為真正擁有全功能Internet的國家。
我説奇妙,是將《勞動法》與中國“互聯網”行業開啓關聯在一起。這種時間的銜接,微觀面雖有偶然,明裏有產業升級的背景,有權益自覺、自由、民主的風向,但就趨勢而言,我認為,它更像一個社會的自我修復機制。
但它也是我説的“深刻的反諷”一部分。“互聯網”的誕生,在許多層面解放了人與生產力。同時也將無數人納入一股洪流。後者的裹挾力,遠比過往歷史任何行業都更強大,也更殘酷。
互聯網業的“時間”遠比傳統行業的“時間”密度更大。許多人年紀輕輕就很快被迭代、歸於“老人”之列。無數人的青春被快速燃燒、透支。2013年,鮑爾默流着淚説自己老了,無法適應微軟的變革;馬雲2010年就説自己老了。馬化騰2014年完成一場3小時演講之後也説自己真的老了。我不認為這是謙遜。企業家意識到了互聯網行業中時間的殘酷。
這裏的“時間”,不是那種均質的形態。這種時間觀念,會在潛意識裏影響互聯網業的人才成長、管理、商業模式選擇。
回到剛才的互聯網業996年話題尤其加班文化上。伴隨着這個行業誕生、壯大,我們看到了壯觀的一幕:這個行業的人,幾乎沒有未曾曬過自己加班、深夜放毒場景的。
過去20多年,它在渲染勞累、悲情的同時,也傳遞了一種頗為自得的身份意識。這個行業讓無數人覺得自己的前途遠比其他行業更為光明。由於互聯網持續驅動、變革着許多行業,一度氾濫的互聯網沙文主義之下,其他行業幾乎成了“沒落户”。
由此,這個行業的人,加個班,都顯得比其他行業更有高高在上的道德感。呵呵。它非常像新聞從業人員談“理想”,彷彿新聞理想高於其他任何理想,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神聖光環在。
這種光環,隨着互聯網業祛魅、傳統行業價值重估,已經開始消退。因為,新的數字經濟不再是割裂的形態。
但人的意識還遠沒有自覺、清醒過來。此刻的互聯網企業家們,面對AI時代種種美好而又充滿不可預測的風險,那種前沿探索的道德感仍在瀰漫,甚至有所強化。它遠不止在王小川的口中,它幾乎在所有ICT企業家口中。相比其他行業,他們像是窺見了變革世界的秘笈,像是一些盜火者。
這種思維影響着互聯網企業的組織管理。虛妄也在這裏。
當他們不斷強調所謂AI要素的時候,很多公司的管理開始走向僵化。996話題裏,有這種控制的味道。
我説的反諷另一面也在這裏。互聯網企業,掌握了許多管理工具,業務在線,尤其是各種AI要素,理念超前,理論上要比其他行業、企業更具現代管理的能力,完全可以打破傳統僱傭制約束,但事實上,很多時候是相反的。
很多互聯網企業的“管理“並不自覺。雖然也有一些組織架構的變化,那更像服務資本的框架。它們的管理其實相當粗放,幾乎就等於用一套設計好的組織來“管人”,約束人,讓人完全適應預設的組織,完全不問這種組織架構是否真正合理。
我信服歐洲管理大師弗雷德蒙德.馬利克《管理:技藝之精髓》一書中的這段:“管理所追求的並不是改變人、找出他們身上的缺點然後加以修;管理真正要做的,是接受他們的本來面貌,充分發掘他們的優點並且優化利用……管理真正的含義是讓組織去適應人,適應人原本的樣子,而不是讓人去適應組織。“
**996話題背後,有今日中國企業尤其是看上去理念超前的互聯網企業的管理能力缺憾。**王小川的言論裏,就集中呈現了這一週期的特徵。
過去一年,我們不斷説,隨着融合型的數字經濟時代的來臨,中國企業的管理也會得到提升。但要看到,當很多企業喊出數字轉型時,其實在許多方面都處於虛脱的狀態。近來反覆提到的“智能協同”,在互聯網企業自身內部管理上,其實遠沒有落地。它們變相裁員,而口實又那麼隱晦、光明,已經是內外矛盾的呈現。
996話題於它們真是一種諷刺。
我看到很多人在圍繞《勞動法》談論這一話題。我也認為它到了重新修訂的週期,甚至也是一個非常複雜的政經話題。就像外媒報道的那樣。但這不能成為互聯網業996模式氾濫、脅迫的口實。
儘管如此,最後,我照舊還會回到樂觀面:過去多年,每當一些社會話題引發爭議之後,都會形成一些制度化的改革,傳導到產業面時,會迸發出驚人的力量。
996話題發酵,與兩年來宏觀經濟的走向深有關聯。它反映了2019年春天當代中國人的內心焦慮。但這個話題的價值,將遠超過互聯網企業與所謂《勞動法》層面,容擴更多。除了宏觀面,更有中國數字經濟體的全面融合趨勢,它會湧現豐富的產業機會。一些光鮮的本地科技與商業巨頭,能否基於眼前的競爭力,走向未來的卓越狀態,將很可能自此話題始。而中國下一輪競爭力,也在這一話題的背景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