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妮妮:日本文化也講情與義,但在中國人看來總覺得哪裏畫風不對?
【文/潘妮妮】
“義理”這個詞,確實在日本的大眾語言中還是長期存在的,一直在使用。比如我們可能熟知的公公婆婆、岳父岳母,是“義理的父母”;可能對於年輕的觀眾來説,更熟悉的是經常出現在動畫裏的“義理巧克力”。情人節時看到喜歡的女孩送你巧克力,特別高興是吧?結果對方跟你講,“這個是義理巧克力”。也就是説,“這不是我的本命巧克力,本命巧克力是送給隔壁那帥哥的,你這個是義理巧克力。

那麼,“義理”放在日本大眾的意識形態當中,到底是個什麼意思?一般來説,當我們研究者談義理的時候,會用本尼迪克特的《菊與刀》裏的一個概念來解釋。
當年美軍登陸日本之後,遇到過一個對他來説特別困擾的事情。鑑於在外島其他戰場上,日軍抵抗得非常厲害,本來美軍都做好了日本人堅決抵抗的準備,結果看到日本人夾道歡迎、日本的政治家非常的恭順。美國人就懵了。
為了讓美國更好地改造、管理、佔領日本,本尼迪克特的工作裏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就是要解釋這個問題。所以本尼迪克特就説,日本有一種特殊的意識形態,叫“義理”與“人情”。義理其實是兩個東西:一方面,別人對你有恩,你就必須要報答,它跟你的想法沒關係;另一方面,就是擔心自己的名譽受到損毀。説句老實話,難道美國人就不報答別人的恩情,就不擔心自己的名譽受到損毀?所以我覺得這種定義還是有一點問題的。
如果説有這種矛盾和糾結的話,中國其實更多。
中國人講“忠孝不能兩全”,非常的糾結。但是我們明顯可以看到,它與義理、人情之間是不一樣的。中國“忠孝不能兩全”中的孝是私人感情,而忠是對公共的、對國家的更大範疇的感情,要從兩者中捨棄一個;但是義理和人情,人情是對自己、對家人的一些私人感情,而義理本身也是對私人的一種感情,是對主人、恩人的感情,是個人對個人的,顯然這與忠孝不太一樣。
日本現代的改革維新其實是不徹底的,它只有政治上的革命,但沒有社會上的革命,於是義理的生命隨之延續。可能讓我們聯想到的一個很典型的問題,就是日本的戰爭責任問題。

日本有位非常偉大的學者,叫作丸山真男。他認為,日本近代化的過程太快了,而且完全是一個小部分精英主導的近代化體系,所以就導致了在近代社會當中,很多日本人並沒有樹立起一個近代所需要的主體意識。
丸山真男説過,德國法西斯的邪惡,在於這幫人有明確的邪惡的意志——我想幹什麼事,所以我才這麼幹;而日本人發動戰爭這麼嚴重、邪惡的事情,其實他們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幹嘛,都是一種隨波逐流,你問他們責任是什麼,每個人都説“我的責任是忠於天皇”。所以這是一個“無責任的體系”,同時也會變成一個推卸責任的體系,丸山真男認為這是非常糟糕的一個事情。
我們今天看到很多日本企業出事,大家都出來集體謝罪,全給你鞠躬,然而核心責任,找不到人承擔。這裏面也會看到傳統封建時代“義理”的影響。因為封建等級制的影響,接受義理的人並沒有很認真地思考“為什麼我要接受這個義理”,他僅僅覺得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恩情,所以我是必須去接受的。

其實,日本人對“義理”的批判也是很嚴重的。當代社會全球化,國家與國家之間的交流是非常多的,所以有時候別人看待我們的方式,後來也會轉化成我們看待自己的方式。所以,日本人有時候也會吸收西方人的看法來批判自己。有的説“我們日本人有義理和人情,兩個不一樣,不能兼容,但又獨立存在”;有的説,“我們日本就是表裏不一”——一個是“建前”(建て前),在社會規則面前,應該説什麼話做什麼事,但實際上內心有跟“建前”不一樣的“本音”(ほんね)。
就好像送巧克力,在中國,女生只送自己喜歡的人巧克力;而在日本,如果一定要送,對不喜歡的人或全班男同學,送“義理巧克力”,有喜歡的人,送“人情巧克力”。也就是説,兩者可以並存,義理、人情都送。在日本,很難把這表現視作“表裏不一”,因為這兩個東西都是真實的:面對社會的時候,選擇這個真實;面對另一種感情的時候,選擇另外一種真實。他們覺得這兩個東西的存在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存在一個問題:如果社會運轉良好,義理和人情是可以並存的;但遇到一些狀況,比如需要作出選擇的時候,義理和人情可能就會發生衝突,進而帶來一些很難預測的結果。
現今,日本的輿論也好,政治也好,有一些保守化的傾向。我們,包括日本人,很多時候也會覺得奇怪,右翼思想、政治家看上去都是一些老頭的東西,年輕人明明受的是戰後的和平主義教育,為什麼還會跟着右翼跑?其實,從“建前-本音乃至義理-人情關係”也可以提供一個思考的角度。
2005年、2006年,小泉純一郎多次慘敗靖國神社,受到媒體、政治家、社會精英批判,説這事情不該做,做了之後會傷害亞洲的關係,影響區域和平,也有損日本的國際形象。小泉很不高興,就説了一句話,“這是我作為一個政治家的心靈的問題(心の問題)”。一些年輕人也許不同意美化歷史,或也不關心亞洲關係,但小泉説“我不想聽你們那些理,只是要尊重自己的內心”,他們一聽,好得很,説到心坎上了,深感日本就是太受這些道理的束縛。

戰後日本對歷史問題的討論、反省不是很充分,國內輿論沒有把這問題説透。它只是教導國民,你把這東西作為一種義理接受就行;國民在公共生活中也接受了,大家不會説些離經叛道的話。問題在於理沒有透,於是小泉這麼説後,年輕人就立刻學着“尊重我的內心”,就是要跟你們這些説理的大人槓。年輕人的保守主義情緒,可以從這角度獲得一定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