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雨瀟 | 花650萬美元把孩子送進斯坦福的趙家人到底錯在哪？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戴雨瀟】
不久前我們在文章裏介紹了美國史上最嚴重的高校招生弊案，“黑中介”老闆辛格通過安排高考替考、行賄大學和校隊教練、騙取體育特長生加分名額等手段把有錢人家的孩子從“旁門”（side door）送進美國名校。美國司法部調查結果顯示，在這個過程中辛格總共騙到了至少2500萬美元。
史上最大弊案的核心人物威廉 • 辛格（Image：abc）
東窗事發之後，案件的主謀辛格以及多位涉案的美國商業精英、好萊塢演員、名校教練和大學申請機構主管等50人遭到司法部起訴。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將面臨鉅額罰款甚至牢獄之災。
一、中國百億富豪
本來這個案子只是美國國內新聞，沒想到日前爆出的新料把事情捅到了大洋彼岸。
據美國《洛杉磯時報》報道，牽扯此案的“中國富豪”趙濤為了把自己的女兒買進斯坦福，豪擲了650萬美金（近合4400萬人民幣）。
圖片來源：洛杉磯時報
更富有戲劇性的是，這位被買進斯坦福的姑娘被人發現曾在某直播平台以**“美國高考狀元”**的名義分享自己被斯坦福錄取的經歷。
圖片來源：網絡
趙在直播中稱**“只要你有夢想朝着自己的目標去努力那就問心無愧”。**
還有媒體在一個名為“普林斯頓中美聯盟”的網站上發現了關於趙家姑娘的個人簡介。她在網站上稱自己對中國的教育政策以及教育不平等問題很感興趣，希望將來可以投身於中國的教育事業。
圖片來源：網絡
一個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姑娘談努力，一個通過不平等手段獲得教育機會的學生説要關注教育不平等，這真是莫大的諷刺。
據悉，趙家姑娘已經在4月被斯坦福大學掃地出門。
二、黑中介坑中國人
整個案子最近幾天最引人注目的部分就是趙家給辛格的那650萬美元的鉅款。趙家為了送女兒進名校所付的金額不僅在很多中國普通家庭看來數目非常巨大，而且在整個辛格案裏也是最大的一筆。
司法部公佈的起訴書顯示，絕大多數家長付給辛格的錢款數目都在十萬到幾十萬美元之間。
只有兩家支付了超過100萬美元，都是中國家庭。
除了趙家之外，還有一位“雪莉·郭”（Sherry Guo）的家長花了120萬讓她成功進入耶魯大學。
圖片來源：網絡
目前趙家和郭家都已通過律師對外表示自己對“黑中介”的違法活動並不瞭解，他們也是受害者。
綜合考慮整件事的前因後果，我覺得他們可能確實是被坑了。
首先，趙家和郭家並未出現在被司法部起訴的家長名單裏，這説明（至少到目前為止）美國的司法部門還沒有找到充分的證據可以證明這兩家人確實故意造假欺騙學校。
另外，即便是在已經被起訴的人員裏，花了50萬美元把兩個女兒送進了南加州大學的著名好萊塢演員洛莉·路格林****和其他16位涉案家長几天前也被法庭正式宣判無罪。
脱罪後春風得意的路格林 圖片來源：網絡
最重要的是，趙家和郭家所支出的這個金額其實是足夠以符合美國法律法規的途徑進入美國知名高校的。
三、錢要花在刀刃上
趙家和郭家這次之所以會栽跟頭，不是因為他們試圖花錢把孩子買進大學這種行為本身觸犯了美國的法律或學校的規定，而是他們把錢用錯了地方。
趙家拿出的650萬美元最後學校只拿到50萬，剩下的都進了黑中介辛格自家腰包，這種事換誰都很難接受吧。
趙家和郭家當初之所以會去走辛格這個黑中介給他們開的“旁門”，顯然是由於他們兩家對於美國大學申請的玩法不太熟悉。
在美國，絕大多數大學（尤其是哈佛、耶魯、斯坦福等私立名校）本科招生所依據的指標眾多，包括申請者的標準化測試（SAT/ACT）成績、中學平時成績、大學預科課程成績、課外活動表現、體育特長、申請文書以及推薦信等。
美國大學設立如此複雜的招生制度從表面上看是為了錄取“全面發展”的學生，但與此同時也給所有希望孩子上好大學的家庭帶來了沉重的經濟和精神負擔。
但如果你也像趙家和郭家一樣有錢，並且想用合法合規的手段把自己的孩子送進常青藤級別的美國私立名校，其實操作起來並不難。一般情況下有兩條路可供選擇。
第一條路就是在孩子的成長上進行長期投資。
培養美國名校所需要的真正“發展全面”的學生自然要從小抓起。首先，為了讓孩子進到最適合他成長的頂級私立幼兒園，美國的富豪會諮詢幼兒園申請教練（Preschool Admission Coach）。
我隨便在附近查到一家幼兒園申請指導，他們的諮詢費通過電話大概是150美元一小時，上門服務是250美元一小時。通常整個申請過程需要總共4-10個小時的指導。另外他們也提供800美元共兩小時的小班速成申請指導[1]。
事實上，在美國不光是紐約、洛杉磯、芝加哥這些“明星城市”的幼兒園申請競爭十分激烈，在其他主要城市也是如此。美國銷量前十的報紙《芝加哥論壇報》就曾刊發一篇著名文章描述在休斯頓申請幼兒園的整個過程是多麼地令家長和孩子身心俱疲。
幼兒園會對小孩進行智商測試和人格測試等考查，然後還要求作者用長篇大論描述自己孩子的“個性”和“志向”。在被幾所“常青藤幼兒園”拒絕之後，作者絕望地寫道：“學校竟然要讓一個4歲的兒童經歷這樣殘酷的審判，這簡直令人無法理解。那天晚上，我哭得很厲害。”[2]
《被“常青藤幼兒園”拒絕》 圖片來源：芝加哥論壇報
假設一切順利，你幫孩子申請到了“常青藤幼兒園”，接下來只要交每年3-7萬美元的學費就可以了。
幼兒園畢業之後，你還要幫孩子繼續申請就讀小學和中學。如果依然是選擇頂級私立學校，每年需要繼續支付3-7萬美元的學費。
如果你發現自己孩子實在資歷平平，難以在國際數學奧賽等重大賽事奪獎，那麼作為一個負責任的家長，你就需要趕緊為孩子準備課外活動經歷了。
樂器要學一個吧，比如可以先花幾百到幾千美元給孩子買個小提琴，然後給孩子報個一小時100美元的小提琴班。淺嘗輒止是沒用的，至少得學個幾千小時吧。
如果孩子不巧是個音痴，可以試着讓孩子去學習長曲棍球或者網球等符合美國東北特色的貴族運動。課程也是100美元一小時。這類運動比較低調，競爭也不像橄欖球和籃球那樣激烈。根據美國全國大學生體育協會（NCAA）的統計，有六成多的體育特長生都是白人[3]。孩子不用打得像職業球員那麼好也能加分。家長只要往裏砸幾萬塊錢就行了。
儘管黑人球星總是在橄欖球和籃球的大學聯賽中表現搶眼，但在常青藤聯盟其他運動中卻有65%的校隊隊員都是白人（Image：AP）
比如哈佛通常會給申請者按照滿分6分打分。數據顯示，得到4分的體育特長生有70%的概率會被錄取，而同樣分數的普通申請者只有0.076%的概率會被錄取，差了將近1000倍[4]。普利斯頓大學前校長威廉·鮑恩調查30所大學之後發現，體特的錄取率比其他條件相同的申請者要高48%[5]。
只呆在美國學習也不好，一個“發展全面”的孩子理應具有全球視野和人文關懷。花幾千到上萬美元讓孩子去南非“考察”獵豹或者去加拿大“研究”北極熊對孩子來説都是絕佳的學習體驗。
真正到了大學申請季之後，孩子需要各種專業集中的一對一指導——SAT家教（每小時100到1000美元，總共五十個小時起）、申請文書寫作家教（1000到5000美元）、選校顧問（10000到40000美元）[6]等等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以上操作總共只需要不到200萬美元。買下整套套餐雖然並不能保證你的孩子一定可以進入常青藤名校，但也八九不離十了。
第二種把孩子送進私立名校的方法就是通過“走後門”。
就像我在上面説的，一個想靠“走正門”進入名校的申請者即便在標準化測試（SAT/ACT）成績、中學平時成績、大學預科課程成績、課外活動表現、體育特長、申請文書以及推薦信等方面都足夠優秀，他也未必能100%拿到自己報考學校的錄取通知書。
如果家長想要真正確保自己的孩子可以上學，可以動用自己的“家族遺產”（legacy application）。
在美國私立名校申請的過程中，“家族遺產錄取”有兩類，第一類是如果申請者的父母或家人是該學校的校友，那麼學校會擇優錄取。
這麼做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基於收益的考量，哈佛大學這類學校十分希望每一個收到錄取通知書的學生都能來上學，畢竟少一個學生就少一份收入，而子弟通常會選擇他們父母的母校，所以這些大學也更願意招本校子弟。
根據哈佛大學《深紅報》報道，有14%的2022級新生是哈佛本校子弟（legacy students）。在這些子弟學生中，超過三分之一的家庭年收入高於50萬美元[7]。普林斯頓大學官方網站上顯示，在剛入學的本科新生中也有14%是子弟[8]。
以往的數據顯示，哈佛大學只接收了11%的非子弟申請者，但是子弟申請者卻有40%的錄取率；普利斯頓大學的非子弟錄取率只有11%，子弟錄取率為35%[9]；斯坦福大學的非子弟錄取率為5%，子弟錄取率為16%[10]……相差至少三倍。
《紐約時報》：子弟身份大概相當於在SAT考試中自動加了160分；CNBC：哈佛學生中大概有三分之一是子弟；EER：對於排名前三十的大學來説，子弟的錄取概率比非子弟高45%
**第二類“遺產錄取”就是真正靠物質遺產了——父母通過對學校進行鉅額捐款的方式來確保自己的孩子可以從“後門”大搖大擺地走進大學。**這種錄取方式有一個更赤裸的名字，叫做基於學校“發展考量錄取”（development case）。據統計，校友捐贈佔了美國高校募集到各類款項的四分之一以上[14]。
“發展考量錄取”的規則很簡單，凡是家長對學校有鉅額捐贈的學生會登上“院長感興趣名單”或“招生主任感興趣名單”[11]。
在亞裔起訴哈佛大學招生歧視案中公佈的文件顯示，**哈佛大學每年都會給60個左右家裏有背景但資歷平平的申請者發放錄取通知書。**他們中有一半的人是哈佛子弟，70%是白人，大部分人的名字都來自學院院長和招生辦主任的捐贈者子女列表。也許是因為怕被同級的學生注意到，哈佛要求這些學生多準備一年後再和下一屆新生一起入學[12]。
可以肯定的是，這類子女獲得的“加分”（boost）比其他所有方式都要多[11]。
父母究竟需要捐多少錢才能把孩子“買進”美國頂級私立大學的錄取名單？對此各個大學並未明碼標價，不過我們可以通過兩個成功案例猜測一下。
一個著名的例子就是美國地產大亨查爾斯·庫什納（並非哈佛校友）用250萬美元捐款，成功地把自己的兒子賈裏德·庫什納買進了哈佛大學[13]。這筆投資顯然不虧，現在賈裏德·庫什納還有兩個“頭銜”——特朗普的女婿和美國總統高級顧問。
特朗普的女婿賈裏德•庫什納 圖片來源：網絡
另外根據司法部門獲得的哈佛招生部門內部郵件，富豪最低只要捐一百多萬就可以把孩子送進哈佛。
可見即便對於非校友父母來説，一百多萬到兩百五十萬美元的價格買一張藤校入場券也應該是足夠的。
因此趙家和郭家完全沒有必要把錢白白送給黑中介。按照上面的步驟，無論是把錢花在孩子的培養上還是直接捐給學校，都不會落得現在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下場。
四、教育資源分配不公
這幾天很多國內的媒體把焦點都聚集在趙家的企業和一個小姑娘身上，卻忽略了問題真正的核心——美國式教育的體制問題。
《紐約時報》發佈的一份報告顯示，15%的哈佛大學學生來自1%的全國最富裕家庭，3%來自0.1%最富裕的家庭[15]。
富人的孩子更容易靠捐款上哈佛，他們上了哈佛的孩子的孩子更容易上哈佛，子子孫孫無窮匱也。如此一來美國式高教只會不斷加深階級固化，讓社會陷入“富者恆富，窮者恆窮”（the rich get richer and the poor get poorer）的惡性循環。
哈佛大學學生的家庭收入中位數約為17萬美元，畢業生在34歲的收入中位數約為8萬美元。學校越好，富人學生越多，他們畢業後也掙得越多。高度正相關。（圖片來源：紐約時報）
哈佛大學法學教授艾倫·德肖維茨在接受訪問時表示：“我認為這起弊案不過是冰山的一角。這次涉案是主要是那些‘比較有錢’的父母（the very rich），他們願意花上十幾萬到上百萬美元把自己的孩子送進名校。但是那些動輒豪擲數千萬甚至數十億、輕輕鬆鬆就給大學捐樓的‘超級富豪’（the super super rich）不會受到絲毫影響。”
《紐約》雜誌在評論文章中指出：“最可怕的不是辛格等人的非法行徑，而是那些合法的賄賂。所有（美國）大學的錄取過程都是‘交錢就給上’的醜聞。”
圖片來源：《紐約》雜誌
英國《衞報》上發表的評論文章標題為：“如何才能上哈佛？生在一個有錢人家。”
圖片來源：《衞報》
一位在哈佛讀書的教育博士説：“我覺得起碼在中國大家還能意識到這個社會是有別的階層存在的；在美國，階層已經完全隔絕，完全固定化了。我覺得在這裏，一個不同的社會階層完全就是另外一個宇宙，兩個不同的階層之間沒有任何交叉，大部分人沒任何機會去意識到這個社會還有別的階層。”[16]
教育是一國之本。保障考試製度的公平性應當成為政府的第一要務。顯然目前來講在公平性這一方面，我國的高考制度和美國複雜的高校招生制度相比具有無可辯駁的優越性。
但這並不意味着我們的制度完美無缺。如果説目前中國的高校招生制度有任何問題，只能説應試的程度還不夠徹底。比如對大學錄取有很大影響的自主招生就缺乏客觀、公正和透明的評判機制。
美國高校招生體制之所以會引起社會不滿，癥結其實就是自主招生——各個私立名校通過黑箱操作挑選他們認為“合格”的學生。這種主觀性強、透明度低的制度極易成為權力尋租的温牀。
2013年，中央巡視組就在中國人民大學打下了一隻大老虎——該校招生就業處原處長蔡榮生因利用自主招生等權力大肆收受賄賂被立案調查，涉案金額超過兩千萬[17]。這不得不引起我們的高度重視。
前車之覆，後車之鑑。如果中國在高校招生制度上東施效顰，盲目學習美國，持續增加自主招生或所謂“綜合素質評價”在高校錄取中的所佔比重，無疑會進一步擴大貧富差距，給更多的蔡榮生製造機會。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參考文獻：
[1] https://www.emilyshapiroconsulting.com/admissions-consultations.html
[2] https://www.chicagotribune.com/news/opinion/commentary/ct-ivy-league-kindergartener-perspec-1010-20141009-story.html
[3] http://www.ncaa.org/about/resources/research/ncaa-demographics-search
[4] https://www.thecrimson.com/article/2018/6/30/athlete-admissions/
[5] Shulman, James L., and William G. Bowen. The game of life: College sports and educational values. Vol. 62.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1.
[6] https://theweek.com/articles/486546/how-kid-into-ivy-league
[7] https://features.thecrimson.com/2018/freshman-survey/makeup-narrative/
[8] https://admission.princeton.edu/how-apply/admission-statistics
[9] https://online.wsj.com/public/resources/documents/golden3.htm
[10] https://blog.collegevine.com/legacy-demystified-how-the-people-you-know-affect-your-admissions-decision/
[11]https://www.forbes.com/sites/christopherrim/2018/10/24/can-you-buy-your-way-into-harvard/#41e229482206
[12] https://www.bostonglobe.com/metro/2018/07/28/how-you-get-into-harvard-for-lucky-few-there-list/68C5P12xK9advEpAC287aM/story.html
[13] https://www.theguardian.com/commentisfree/2016/nov/18/jared-kushner-harvard-donald-trump-son-in-law
[14] Schmidt, Peter. A History of Legacy Preferences and Privilege,59. New York: The Century Press, 2010.
[15] https://www.nytimes.com/interactive/projects/college-mobility/harvard-university
[16] https://www.guancha.cn/XiaoShuiPing/2014_01_06_196752.shtml
[17] https://mp.weixin.qq.com/s/bahSMSx2fuZYBOHg-4Xdy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