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洋:養老不要指望房子,治國需要新敍事
【上月召開的中央政治局會議在強調拖累經濟增長除了週期性因素、結構性因素外,首次提出“體制性”因素。有觀點指出,體制性因素是指沒有界定好政府與市場、政府與社會的治理邊界,也有認為現行的某些制度存在過時的情況,需徹頭徹尾的體制性改革。
對此,觀察者網奕含專訪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中美經濟二軌對話”中方代表團成員姚洋教授,請他就當前體制將如何影響中國長期經濟發展作分析。本文為下篇。】
推遲退休需小步快跑
**觀察者網:**在您之前提到的央地調整中,認為中央政府應收回對社保的事權。從幾年前,您就呼籲正視人口老齡化和改革養老金制度,指出中國經濟最讓人擔心的不是創新,而是老齡化和未來國際格局的不確定性。這是否可以理解為老齡化問題才是中國經濟長期面臨最大的挑戰?
**姚洋:**我屬於1962–1976年“嬰兒潮”這一代人,這是我們國家現在人口中最大的一部分,人數應該在3–4億。我們已經進入退休年齡,到2035年,我國65歲人口將佔全部人口的25%以上,和日本2010年的水平相當。老齡化會比我們想象的來得更快、更猛,而且,無論是否放開生育,這個趨勢是不會改變的。巨大的養老負擔,將是拖累我國經濟增長的最重要因素。看一下日本,政府負債是GDP的250%,絕大多數負債是因為養老。我們現在擔心政府負債太多,以後怎麼辦?
**觀察者網:**對大多數人來説,社保的安全性是第一問題。雖然政府強調社保基金有戰略儲備,有能力按時足額髮放,但官方智庫社科院的報告已然指出,2035年職工養老保險結餘恐耗盡。此外,年輕人還將面臨延遲退休,以及等自己退休時養老金不會每年上漲的可能。對此您怎麼看?
**姚洋:**從上世紀80年代起,養老金開始指數化。因為那個時候經濟增長率高,每年增速8%、9%甚至更高,老百姓習慣了養老金每年上漲,不漲不行。所以當政府把每年的養老金漲幅從7%降到5%時,就有點戰戰兢兢。這是不應該的。不能讓養老金的漲幅和在職人員一樣,甚至比在職人員還高。只要增幅略微比通脹率高一點就可以了。
過去這些年,至少過去20年,我國的通脹率很少超過5%。而養老金還以每年7%、8%的增幅上漲,就不合適了。所以要把老百姓預期慢慢降下來,沒有一個國家會像中國這麼做。
另外還有推遲退休年齡,這是必須得做的。如果現在不做,將來有一天可能一下子就推遲五年或者推遲十年。像俄羅斯總統普京,一下子把本國人的退休年齡推遲了5年。結果發現俄羅斯男性平均只能領兩年的養老金,因為他們的平均壽命只有67歲,而推遲後要到65歲才退休,這麼做老百姓能不抗議麼?
對中國來説,可以從現在開始做,小步快跑。每一年增加半歲,不斷延長,就不會引起太大的震動。對現在40歲的人影響會比較大,等退休的時候可能要延遲5年,但一想離退休還有15年的時間,也就不用太擔心了。
當然對現在的年輕人來説,他們退休的時候養老金還會提高。同時,我覺得還需要一個改革,把我們的個人賬户做實。我們的個人賬户現在還是空的,只是名義上按照每年大概5%的回報率來計算賬户金額的變化。由於社保是現收現付制度,這麼持續下去,遲早會破產的,所以需要做實個人賬户。
以前覺得做實的話,空賬率會太高。但我們學院研究社保的林雙林老師計算發現,社保賬户只有1萬多億元的空賬,並不算太多。財政部部長劉昆在全國“兩會”上介紹,2018年,社保基金滾存結餘達到了4.6萬億元,足夠了。
我們可以從社保基金拿出1萬多億補全空賬,然後給老百姓建立3到5個退休的基金,讓老百姓選投資哪一個。對於投資基金,政府可以限定投資範圍,高風險的不可以做,只能做買國債等低風險的項目。這樣老百姓就有保障了,同時也養成了習慣,然後再逐步加大這個份額。
像在美國,一般人從社保部分拿到的工資,僅相當於退休金的30%,另外70%的退休金是靠企業年金。也就是個人出一部分,企業再配一部分,這個總量是很大的,是強迫儲蓄,存起來等到退休的時候拿來花。中國也得慢慢向這個方向轉變,加大個人儲蓄。
對很多人來説,根本不在乎個人賬户,甚至不知道有個人賬户。這樣持續下去,到了2035年我們再去轉型,難度不小。15年的時間一晃就過去了。等到那時候發現快要破產付不出養老金就會着急了。當然,一開始還可以用社保基金補充,國資也會劃撥一部分,但這顯然是吃老本,不能長久。
我估計養老金付不出來這種可能性是不存在的,我們的國資體量是非常大的,到那時社保基金的結餘可能會十萬億,用這個資金支撐十年問題不大。但對人們來説,那都是吃老本。
也許我們都是多慮的,等到那個時候大家一看開始吃老本了,會着急了改革。有了壓力、緊迫感快速推進改革。但就算是多慮了,最好也還是小步快跑,讓老百姓早點適應,震動會小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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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察者網:**您覺得普通人是不是也要考慮給自己買份商業養老保險?
**姚洋:**我覺得這倒不用,普通人存款都很多,中產階級誰沒有十萬、二十萬的存款?而且還有房子。
不要用過去發展預測未來房價
**觀察者網:**到那時房子還會那麼值錢嗎?
**姚洋:**房子肯定不值錢了,所以我一見到中產階級,我就説你們別想着用房子養老,你趁着房價高的時候,趕緊賣掉變現,然後去投資,哪怕每年只賺百分之四、五的回報率。你要想到複利,複利5%,14年就翻一番。按現在的房價,你還指望北京、上海的房子在14年之內再翻一番?而且現金有靈活性。對於35、40歲的年輕人,就不要指望65歲前能退休,這意味着他們可以投資30年,在有複利的情況下,翻了四番。
**觀察者網:**很多人會擔憂投資收益,首先不確定自己投資是否一定能賺到錢,很可能虧錢,其次看到過去20年中國任何地方的房地產價格都在上漲。
**姚洋:**但你不能拿過去看未來,就像上世紀80年代,日本人用過去30年的發展來預測未來30年,結果全錯了。日本的房價是以1990年為分野,之前30年房價一直在漲,沒有停下來;而90年之後持續往下降,也沒有停下來。拿過去的經驗看未來,就會犯巨大的錯誤。房價最終得靠人口來決定,沒人的話就沒有需求了。

圖片來源:見水印
30年後,城市化已經完成了,該進城的都進城了。就算是現在,人口流出的城市,房價已經開始跌了,像鶴崗,折算下來300塊錢一平米,就算是棚改房也説明問題,房子基本上一文不值了。市場上一手房房價也就3000元/平米,這樣的城市會越來越多。
現在户籍制度放開了,人口會大規模地流向發達地區,尤其是發達地區的中等城市。像長三角地區還有很多城市可以吸納人口。
**觀察者網:**您覺得2035年的中國會是什麼樣?人口都會集中在大城市嗎?
**姚洋:**國家目前確定了9個國家中心城市,我估計到時會有60%-70%的人口集中在中心城市區域內。
**觀察者網:**北方現在連天津都在人口淨流出,如此發展的話會不會造成區域更加不平衡?

**姚洋:**沒關係的,並不需要所有的地方都發展起來。總書記視察東北,就告訴當地官員把環境搞好,把農業搞好,而沒有説把工業搞上去,把GDP搞上去。
**觀察者網:**這就説明中央對東北的定位了?
**姚洋:**對,以後東北就是我們的糧倉。現在糧食已經反過來運了,東北向省外、向南方運糧食。東北三省是農業大省,特別是黑龍江。各省分工,東北不需要再做其他的。
最後,你會發現在東北生活非常舒適,生活在城市的人工資不是很高,但是生活很愜意。當地人不想在東北待的話會跑海南,從最寒冷的地方要跑到最熱的地方,所以人口集中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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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察者網:**剛才向您請教有關地方政府發債的問題,像東北這樣人口淨流出的城市就不要發太多債了?
**姚洋:**沒得建設了還發什麼債呢。地方政府沒需求,就不去發債了。像那種地方,頂多建兩條地鐵線,有的城市連地鐵都不用建,不堵車的。人口都下降了,何必建呢?
户籍制度開放之後,未來15年,我估計人口會再一次集中。
**觀察者網:**人口再次集中,會不會再帶動相應地區的房價的上漲?
**姚洋:**不太會,因為人口不是向大城市集中,而是向大城市區域集中。比如説長三角地區,蘇州都不太可能。蘇州的常住人口去年達到了1072萬人,城區人口達到六、七百萬。新的人口會到蘇州下面的地級市和一些城鎮。蘇州下面有好多超級鎮,所謂“宇宙大鎮”。外地人看了都驚訝,一個鎮上好幾家五星級酒店。這樣的地方人口會增長。這些地方的房價不會大降,但説是否還會像過去猛漲,也不太可能。除了上海、蘇州這些城市,長三角其他城市,難道房地產沒有過剩嗎?肯定或多或少存在過剩,需要流入人口消化。
“過去40年,中國共產黨在中國化”
**觀察者網:**説到體制,您曾提到共產黨應該去政治化,同時應解釋當代中國體制、構建獨立於西方的政治話語來描述這些事實,比如提出“三個代表”後黨的多面性。就現在的情況,您認為什麼樣的話語體系能支撐這個描述?
**姚洋:**我説的去政治化,是指政治學意義上的政治。它和中國的政治是兩碼事。政治學意義上的政治,就是利益關係和博弈。因此,説中國共產黨的去政治化,就是説中國共產黨不是代表某一個階層或某一部分人的利益,而是代表全體人民的利益。這就是“三個代表”的含義。從這個利益出發點來説,黨已經沒有政治性了,不是隻代表某一部分人的利益。
過去階級鬥爭時代,那時候黨是有政治性的,那時候的政治就是階級鬥爭,和西方意義上的政治是一回事。而現在沒有這種政治,所以我説共產黨已經去政治化了。這時需要一個怎樣的話語體系?
我們需要比較準確地描述中國共產黨在過去40多年間做對的事情,做一個總結。
我們黨內有一套總結,但這套總結別説外國人,就連國內普通老百姓也聽不明白。而且我們總結的時候,總是用結果成功,來説明自己做得正確,這是不夠的。
我們談問題,必須説目的決定手段。上面的説法只説對了一半;目的對了,所以手段可能對了。另一半是應該告訴大家,為何從一開始,採取的手段就是對的。這需要有哲學基礎,要能夠正向推,從哲學基礎推出來,中國應該有這樣的體制,而這個體制又能做出正確的結果,這樣大家才能夠聽明白。
否則就會出現政府説:“我為人民做了那麼多好事,人民還不支持我嗎?”但人民、百姓未必這樣認為,而是説:“周圍人比我得到的更多”。現在很多老百姓發現,嚷嚷能得到更多的好處,所謂按鬧分配。
包括P2P暴雷也是。P2P是投資,本身就存在風險。有的P2P是亂做,資產轉移,政府應該抓違法犯罪的人。但也有的P2P做得規範,但市場環境不是太好,結果血本無歸,這時候老百姓就應該認倒黴,投資失敗了。但往往他們不會這麼想,認為政府至少得幫我把本金要回來,那是我的血汗錢、是退休金,政府不得不幫他們這麼做。
所以如果黨和政府只講因為我幫老百姓做了啥,就應該得到支持,老百姓會認為做得還不夠,甚至默認應該這麼做,導致黨和政府的負擔會越來越重。
這就需要正向講,我們為何需要這麼一個體制?也就是我所謂的“新敍事”,講一個新“故事”,怎樣把故事向百姓講順、講明白。我覺得我們在這方面的研究還比較少。
**觀察者網:**這也是您在《中國新敍事》新書中的主要觀點嗎?您能否對新書的主要內容進行概括,您是如何從哲學的角度出發,推出了中國的政體,進而推導出黨和政府做對了事情?
**姚洋:**用一句話來説,在過去40年中,中國共產黨在中國化。這聽起來好像是廢話,中國共產黨不就是中國的嗎?實際上,中國共產黨是西風東漸的產物。毛澤東説,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這顯然説明中國共產黨是外來思想影響的產物。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大約60年的時間,中國共產黨沒有完全中國化。這是從理論、指導思想的角度來説的,而不是實踐的角度。

**觀察者網:**您認為共產黨中國化的標誌是什麼?
**姚洋:**中國化的標誌是從鄧小平開始的。歷史學家寫鄧小平的功績,其中一定要説,鄧小平讓中國共產黨中國化。中國化最大的標誌迴歸中國傳統的做事方式——務實主義,中庸、調和,而不再搞階級鬥爭。
西方的方式就是鬥爭,要鬥倒,一定要分出誰輸誰贏。而中國人不是這樣,不分非要分對錯。在路上碰到兩個中國人打架,別人都會勸“算了算了,別吵了”。沒有一個人説誰對了,誰錯了。我在美國紐約見過兩個人打架,路過的人都要看誰對誰錯,會聲援弱勢一方,譴責強勢一方,很少有人會説“算了”。中國現在走的就是調和中庸的路,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中國回到了幹部提拔要選賢任能的路線,這也是我們古代流傳下來制度,從西漢開始的。而在文革時期,選拔幹部是緊跟領袖意志,造反派能被提拔,王洪文這種打砸搶分子也能被選拔。
**觀察者網:**在抗戰時期,選拔幹部也不是選賢任能嗎?
**姚洋:**那是軍事鬥爭時期,不能算數。軍事鬥爭時期,誰能打贏仗,就提拔誰。
而到了和平年代,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鄧小平撥亂反正的第一條,打砸搶分子一律不能提拔。
當然,中國共產黨有將近100年的鬥爭歷史,如何把這個歷史和中國傳統結合起來,是個嚴肅的問題。所以黨提出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用意就是這樣的。但是,方向可能有問題,馬克思主義説到底是要搞階級鬥爭的——或者,在最低層次上,要求國傢俱有階級屬性,這和中國傳統不一樣——中國傳統要求國家獨立於所有人,就是我説的“中性”。我們應該説中國共產黨的中國化,迴歸中國傳統,這樣就容易找到契合點。
中國共產黨可以轉型。馬上中國共產黨就建黨100週年了。現在黨應該思考,考慮如何轉型的問題,尤其是在理論方面如何轉型。實踐方面已經轉型了,改革開放40年已經轉型了。
對於理論轉型,20年前曾總結過一次,就是“三個代表”,但當時有點權宜之計,現在需要我們再總結一次,永久性的。而且這次不只要定義中國共產黨,還要定義體制,弄清中國共產黨在體制裏面處於什麼樣的地位。我們目前還沒把這個地位説清楚。
我們現在説的基本上還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取得了革命勝利,提高了人民的生活水平,所以應該得到人民的支持。但這種説法還是從後往前説。現在需要從前往後順着説,建立老百姓對體制的哲學信念。這就需要到傳統文化裏去尋找,再與中國共產黨的實踐結合起來,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現在和我的合作者能做的,也只是説把中國傳統的部分現代化,之後與中國共產黨的實踐對照起來,説明兩者相符合。但要形成共產黨的新敍事,還是要費點勁。
**觀察者網:**以您剛才的分析,如果迴歸中國傳統,做到了對中國體制的描述不再“失語”,令國人和外國人都能聽懂。那麼是否會因強調傳統文化的不同,而加強中西現代文化的對立?對崛起的中國、不斷國際化的國人來説,會產生什麼影響?
**姚洋:**應該不會。説俗一點兒,越是中國的,就越是世界的。中國人的哲學智慧——儒家的、道家的——是對世界的重要貢獻,由此而生發出來的政體,也會對國家治理做出貢獻。強調傳統文化,並不是要拒絕現代化,也不是要拒絕自啓蒙運動以來形成的新的人類價值,包括平等、自由等等。不能把這些價值等同於西方價值——事實上,這些價值是現代化的產物,西方過去也沒有這些價值,在啓蒙運動之前,西方比同期的中國更加黑暗和愚昧。啓蒙運動之後,西方重新從軸心時代的西方——古希臘、古羅馬——尋找精神源泉,比如,美國的憲法就極大地受到羅馬共和國的影響。孔子、莊子都是那個時代的代表,我們也可以從他們身上找到我們今天要的東西,和現代價值結合起來,我們就可以為世界貢獻中國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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