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定邦:科創板監管者要知己知彼,問詢一百個問題絕對不多
20年前,離任香港證監會主席不久的梁定邦,受朱鎔基邀請,以“一元人民幣”象徵意義的年薪,赴任中國證監會首席顧問。
在他的建議下,A股市場在發展早期就開始建立QFII、融資融券等制度,使得內地在市場化、法制化、國際化的方向上能夠有更加穩妥的起步。
2004年卸任首席顧問之後,他也一直關注A股證券市場發展,並與中國證監會長期保持溝通交流。對於目前正在推進的科創板,梁定邦也有非常豐富的觀察。
5月8日上午,梁定邦在“第五屆中國資產證券化論壇年會”就香港致力於成為“一帶一路”和“大灣區”的證券化金融樞紐發表了演講。演講結束之後,他接受了第一財經記者關於資本市場改革以及科創板方面的獨家專訪。
證監會主席的位子被稱為“火山口”,梁定邦對此有自己的心得。他認為,證監會主席必須認清自己的職責,那就是把市場的規矩管好。如果是宏觀經濟變化帶來市場大起大跌,那不是證監會主席的問題。
“我也有買A股股票,所以我也虧了。”他對記者稱,自己是一名遠期投資者,市場下跌不能怪易會滿主席做得不好。
談及當年的一塊錢年薪,表示領得很值,因為他從內地市場學到很多東西。而對於科創板的推出,他直言“是時候了”。他還表示,相較於美國證監會有時一家公司問3000個問題,上交所向申報企業問詢100多個問題“絕對不多”。

梁定邦
科創板推出正當其時
**第一財經:**梁先生你好。20多年前你親自參與了A股市場最初的創建過程。而現在,中國證券市場正依託新一輪改革開放以及科創板建設,開啓她的新徵程。對於科創板的提出,你有沒有感到意外?
**梁定邦:**我覺得不意外,推出科創板絕對是境內市場順應發展趨勢的產物,我們中國這麼多年已經發展起了很多科創公司,包括現在有很大名氣的,比如阿里巴巴、騰訊,也包括比較小一點的科創企業。我們國家在這方面有很大的成就。這些公司到資本市場來籌資,我一點都不意外,是時候做了。
**第一財經:**科創板會成為中國的納斯達克麼?
**梁定邦:**其實我覺得這麼比較是沒有意義的。為什麼這麼説?美國在做納斯達克的時候,紐交所是很大的市場,需要推出一個小一點的市場。
納斯達克的交易制度也不同,是做市商交易,紐交所是“專門商(specialist)”,也有做市,但是做市的方法不一樣。納斯達克最初上市公司很少,而且多是規模比較小的公司。早期比如微軟、蘋果都是在納斯達克開始的。
我覺得應該有不同的市場,讓不同的企業可以進入這個市場,這才是一個好市場。美國現在有13個交易所,在納斯達克開始時交易所更多,而更多的市場是一件好事。
**第一財經:**科創板推出之後,有一些原本要到主板上市的企業臨時改道去科創板。等到科創板真正推出的時候,這些板塊之間會是怎樣一種格局?
**梁定邦:**我覺得是競爭是一定會有的,而且競爭並不是一件壞事。
但公平競爭是需要前提的。包括公平的競爭平台,公平的執法。只有一視同仁,提供公平的環境,競爭才是一件好事。
**第一財經:**每一個新板塊的誕生,都會有一定的風險,但也孕育着機會。畢竟新的開始,意味着可以在最初進行儘量完美的設計。你認為證監會和交易所推出科創板,最需要注意的問題是什麼?這些問題你在20多年前有沒有遇到過?
**梁定邦:**風險跟回報,是市場永恆的問題。核心就在於怎麼來評價風險。這個市場本身有競爭是必然的,有風險也是必然的。
問題就是要管好一個市場的話,你必須要有一個公平的平台,在這個基礎上,還必須有好的透明度,好的治理制度,而且是公平的執法,這三條缺一不可。
**第一財經:**近幾年香港證券市場在吸引和支持科技企業方面做出了很多有影響力的改革。你認為科創板與港交所的上市板塊之間,會不會有明顯競爭?
**梁定邦:**競爭是必然的,因為每個地方都想力爭上游,這是人的本能,也是市場的本能。只要公平競爭。
**第一財經:**目前科創板一級市場估值偏高的問題已經引起了很多市場人士的關注。你認為是否有必要對一級市場的估值泡沫進行監管?
**梁定邦:**我覺得估值本身是一個市場行為,你要管的話非常難管,而且管起來後果是很難預測的。
監管市場還是要用法律手段,增加透明度,明確規則。當然,大家要守規則,才可以是有一個公平的市場。
最近有一個統計,A股市場IPO漲停板特別多,基本上全部上市首日漲幅都是44%。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主要是它定價的時候,被監管了。
現在很多人都會覺得我買IPO是肯定不會虧的。我覺得這個是不好的事情。市場本身是一個管理風險的場所。
所以要做高科技非常好,但是有相當一部分的高科技,尤其是生物科技,這些企業本身以後的經營本身的成果是難以預測的,它的風險值就會偏高。投資者是否能承受呢?投資者對風險的識別能力還需要提高。除了投資者自身的學習,包括政府、交易所,都要需要做更多的教育工作。
**第一財經:**現在中國證監會和上海證券交易所正在星夜兼程推進科創板。對這一新板塊他們的態度也非常謹慎,你認為是否需要如此緊張?
**梁定邦:**緊張是需要的,因為是政府本身是為人民服務的,所以就必須要看到人民本身的需求和承受的風險。我覺得來做證券市場管理,本質應該是“該管則管”。
**第一財經:**目前有H股企業表示想申請科創板,你認為實際操作中有沒有障礙?
**梁定邦:**科創板現在各個地方都有,企業可以選擇一個最適合的市場。比如阿里巴巴,如果我是投資銀行,我不會選香港。香港不夠其投資量。阿里巴巴在紐約每一天是30億美元的成交量,騰訊在香港最好的一天也只有10億港幣的成交量。
再比如小米。小米先在香港上市,當時小米不能選擇內地,主要的理由是內地沒有所謂“同股不同權”。現在科創板可以接受,所以小米回內地上市的概率是蠻高的。如果我是小米的總裁或者董事長,我應該正在考慮兩地上市的情況。
發展新市場,要知己知彼
**第一財經:**與20年前相比,當前內地資本市場有哪些變化最讓你印象深刻?
**梁定邦:**我覺得最深刻的變化,就是市場本身的量會放大地很厲害。1999年我來內地時,內地兩個市場都很小,比香港都小。但現在內地市場成交量已經超過了香港。二是上市公司的數量增多。滬深加起來比香港上市公司更多了。
唯一的不一樣是,內地交易工具相對少,香港的交易工具很多;內地成交費用比香港便宜,香港的費用相對要高。
**第一財經:**那麼從制度上來説,你認為有沒有一些改革應該推得更快?
**梁定邦:**香港的金融監管制度跟內地的格局差不多,其實全世界也差不了多少。主要是宏觀經濟都是央行把關。具體的金融監管,這兩個地方都不一樣。
在香港不同的投資工具或者投資渠道,都有法律來管,管得很細。內地有很多的東西,現在法律管不着,因為我們的《證券法》、《商業銀行法》以及《保險法》基本是上世紀90年代的法律。
目前在修改,但是修改比較緩慢。法律跟不上市場的變化。所以第一,法律制度修改要加快,而且法律本身不夠嚴厲,有很多漏網之魚。應該是把那些漏網之魚收起來。
**第一財經:**你能不能列舉幾個最需要改的東西?
**梁定邦:**可以看到美國、英國以及歐洲市場比較發達,包括香港和新加坡。 這些市場本身最重要的一點是,任何的投資活動都被法律管轄。而內地有一些投資活動,法律還有很多盲點。
**第一財經:**開放意味着競爭,單邊市場必須逐漸走向雙邊化。目前境內監管部門也在推動股指期貨的放開,並醖釀豐富期權品種。你認為當前是否是一個最佳時機?境內投資者是否有暴露在做空經驗豐富的外資機構面前的風險?
**梁定邦:**每一個市場都需要多種工具,但是你沒有把握能夠理解市場時,最好就不要做。
為什麼我們2015年出事?當時我們對整個市場還有些不太瞭解。比如當時的淡倉(做空)有多少,場內的和場外的;比如很多大股東把他股票質押出去,具體的質押情況又不太清楚。
要做不同衍生工具市場,你必須要明白這個市場。我在香港證監會時,經歷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當時我們還是相對了解市場的,所以很快把問題解決了。如果當時我們不清楚的話,我們這個市場有可能給它翻過來了。
所以要把衍生工具的來龍去脈搞清楚,需要的申報制度、執法制度做好,才可以去做。
**第一財經:**你認為股指期貨對股票市場有沒有助跌的作用?
**梁定邦:**每一個所謂的衍生工具市場,都需要有一些所謂保值的、對沖的投資人,但也需要一些不對沖的、投機的人。
我們《孫子兵法》有一句話,“知己知彼”,你做這些市場的話,必須要有對策。
美國2008年(引爆全球金融危機)的時候,就是對沖基金沒有做到充分申報。所以2008年之後很多國家成立金融穩定委員會,把各種市場歸納起來,來看總體的風險,這個是很重要的。
2015年之後,我們的金融穩定還是做得相對較好的,必須要繼續。但是這個不等於我們不做高風險的東西。
**第一財經:**亞洲金融風暴期間,你曾對政府幹預行為表示持有保留意見。20多年過去了,你對行政干預的態度有沒有變化?
**梁定邦:**有一定的變化。但是謹慎的態度當然沒有變化,我覺得謹慎,到底是對的。對市場本身的發展特性,不可能做到把握得淋漓盡致的程度。
但是我們必須要把握這個市場,很多信息必須要知道。包括所謂的地下信息,比如派人到各個證券機構來聽他們現在在説些什麼東西。因為要做戰略部署的話,我們必須要有“情報”,有信息。
管理市場,必須要知道這個市場的人在想什麼、市場裏邊所流傳的是什麼東西。總體來説,我們不怕所謂高風險的東西,我們只要能知道它的特性,能給它管住就可以。
**第一財經:**就是説行政干預是有必要的,但前提是對市場做充分了解?
**梁定邦:**對,充分了解之後,你會覺得有一些管制沒有必要,而且是可能會管出惡果的。
註冊制下,監管部門要“會問問題”
**第一財經:**科創板設立將同時實施註冊制,你認為註冊制的核心內涵是什麼?A股市場可以向香港、美國學習什麼經驗?
**梁定邦:**不同市場有它自己的特性。所謂註冊制,是在美國開始的。美國的特點是註冊一個股票就可以對外發行,在哪裏交易是自己選擇的。美國註冊制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招股説明書能否淋漓盡致説清楚投資工具的風險。美國當時搞的註冊制就是這個概念,沒有別的概念。
美國市場上市企業需要填寫非常長的表格。我做過中國人壽的獨立董事,上市的時候美國證監會問了3000個問題。你可以看到,他問問題,你解答了,他滿意了,才允許註冊。
**第一財經:**所以上交所問100多個問題,還不算太多?
**梁定邦:**絕對不多,美國證監會一個非常簡單的上市都會超過100個問題。所以,註冊制下,監管部門問問題的能力得是非常之高了。
在美國,問題得不到解答就不能註冊,但註冊了之後可以自己選擇交易所。跟香港不一樣,香港交易所會進行審核,他認為一個企業不適合上市,可以不讓它上。所以,這是一個“註冊制+審批制”的形式。所以,香港本身不是純註冊制。
不過中國台灣跟美國還是比較一致。所以我當時在證監會做顧問的時候,其實不建議把香港的制度搬到內地,而是建議他們把中國台灣的制度搬來。主要因為,中國台灣的制度跟美國比較接近,同時經過華人社會過濾過,而且,已經經歷了中國台灣50年代之後經濟發展的軌跡,這與內地也差不多。
中國香港的制度還是按照英國當時俱樂部的方式來做的,到了今天當然是有法律的,但那個俱樂部的味道還是比較強。
**第一財經:**目前科創板試點註冊制,更接近香港的做法?
**梁定邦:**內地要看自己的制度,來採用所謂的註冊制。首先,美國是純註冊制,證監會會提出一些尖鋭的問題要企業來解答,解答不了就不能發行。我們是不是走這個制度?如果不是走這個制度,那走什麼制度?必須有自己的考慮。
如果允許對外發行之後,美國證監會就什麼都不管了。你去定價你自己去定,你去詢價你自己去詢。但是你對外發行了之後,會在交易所上市,交易所是美國證監會來管的。另外,上市一個月承銷商本身也是有規矩的。這些我們會不會用呢?也都是需要考慮的。
“坐火山口”不要慌,要看什麼帶來的大跌
**第一財經:**作為香港證監會首位華人主席、中國證監會首席顧問,你見證了香港和內地證券市場長期以來的發展變化。當年你以一元人民幣象徵性年薪,從香港到內地出任中國證監會首席顧問。現在來看,那一塊錢領得值得不值得?
**梁定邦:**我覺得值啊,我學到好多東西。幸虧是朱鎔基總理不向我要錢,呵呵。
**第一財經:**你當時對中國證監會時任主席提過哪些建議?
**梁定邦:**主要都是市場本身的基本建設。怎麼提升公司治理、怎麼審批上市公司、證券公司如何管理、期貨市場如何建設等等。最重要的一個是QFII制度,周正慶主席離任之後,跟周小川一起來做的。朱總理當時覺得這個制度是可行的。
還有包括融資融券、登記公司、投資者保護等,基本上是中國台灣的制度。基本中國台灣有,我們也開始有。
**第一財經:**跟QFII制度不同,近幾年內地與香港通過滬深港通、債券通、基金互認等等方式,尋找到了跨境開放的一條新路徑。你認為這樣的方式效果如何?
**梁定邦:**滬港通和QFII有兩個很不一樣的東西,如果你在香港是一個基金,通過滬港通買賣股票,不需要經過QFII的註冊,而且在香港不需要交所謂的交易增值税。中國內地現在還是一個問題,交易增值税要不要交。所以,很多人希望通過香港,他是省了一部分税。這是香港跟內地相比一個比較優越的地方。
**第一財經:**你做證監會主席或者首席顧問時,看到股指劇烈波動,甚至出現股災時,你內心慌不慌?
**梁定邦:**要看情況,看為什麼使得大跌。如果是整體的宏觀經濟帶來的大跌的話,你沒法左右。但如果是市場結構有問題,當然需要來做解釋。
但是我在內地的時候,市場出現大跌,基本上都是宏觀經濟的一些問題帶來的。所以我覺得各個金融機構,包括國家管經濟的人,都要來認識一個大局。大部分市場大跌大起,都是大局的問題,不完全是市場本身的問題。當然如果是市場結構的問題,這個責任是落在證監會主席身上的。
當市場大起大跌的時候,你必須要認識清楚這個理由是怎麼樣的,這個是你的職責。但是你認清那個理由是宏觀經濟的理由的話,要上報,讓管宏觀經濟的人來採取措施,你本身不能採取措施。但是如果是市場結構的問題的話,你就可以採取措施了。
為什麼2008年以後全世界要成立一個金融穩定委員會?就是因為沒有一個單一的機構,可以管得好國家的金融市場,必須要大家羣策羣力來做。要看清楚錢會流到哪裏去,有一部分流到保險金、私募基金裏面,你必須要全盤認識,才知道這個市場是什麼樣。
人體是一樣的,要號脈的話,要知道血液循環到哪一個部位有問題,所以號脈的能力必須要加強。
**第一財經:**上證股指在近兩天幾乎抹平了過去100多天的漲幅。都説證監會主席的位子是火山口,你對緩解“火山口焦慮”有沒有什麼建議?
**梁定邦:**證監會主席必須要把職責認清楚。他的職責,就是把市場的規矩管好。一個市場大起大跌,不是他的問題,主要是宏觀經濟的問題。最近為什麼大跌,主要是宏觀經濟的問題,所以有投資者賣掉了。
我也有買A股股票,所以我也虧了。但是我覺得是沒有問題的,我是看遠期的,我是一個遠期投資者。我也不覺得證監會主席做得不好,市場下跌不關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