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工力量:談任總和央視董倩的爭論——自主研發和華為的開放不矛盾
【文/ 觀察者網科工力量團隊專欄作者 大包】

先説一個許多人都有誤解的問題,華為在技術上是一家怎樣的公司?
“至今為止,華為沒有一項原創性的產品發明,主要做的、所取得的,是在西方公司的成果上進行了一些功能、特性上的改進和集成能力的提升,更多的是表現在工程設計、工程實現方面的技術進步,與國外競爭對手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累積相比還存在很大的差距;對於華為所缺少的核心技術,只是通過購買的方式和支付專利許可費的方式,實現了產品的國際市場準入,並在競爭的市場上逐步求得生存。這比自己繞開這些專利採取其他方法實現,成本要低得多,由於華為支付費用,也實現了與西方公司的和平相處。”
上面這段話,來自《下一個倒下的會不會是華為》,這不是市面上那類為了賺錢而編撰的書,作者田濤,是華為公司創始人任正非的老朋友,華為的顧問,他歷時3年,訪談了華為136位中高層管理者,才寫出了這本書。這一節的小標題是《拿來主義與交“買路錢”》。
這本書介紹,任正非要華為的幹部反覆學習三點“開放、妥協和灰度”。書裏有三章分別解釋了這三點。開放就是説商業是無民族性的,市場是無國界的,華為要跟別人合作,企圖獨霸世界就會滅亡。妥協是説以退為進實現雙贏,消除衝突,任正非説自己是拉賓的學生,“以土地換和平”就是不着眼於一城一地得失的妥協。灰度是説人無完人,不要求全責備、嫉惡如仇、黑白分明。
華為做西方公司成果的集成和改進,主要是任總強調的開放這一點的體現,也許和妥協這一點也有關。當然,正如田濤在書中説的,關於華為,誰也無法自詡權威。
那就需要多觀察,多看。
華為參觀
5月底赴深圳華為參觀,有一站是松山湖溪村的研發基地,把12個歐洲有特色的小鎮搬到中國,確實是吸收西方文明的能量,是一種博採眾長的精神。華為在研發上也體現着這一點,不是原創性的發明,而是集成西方公司的成果;不是繞開西方公司的專利用自己的方法實現,而是“拿來主義”,用買路錢買過去。


(現場拍攝的華為松山湖溪村的研發基地)
我也參觀了華為P30手機組裝生產線,其中有引進採用德國西門子的許多設備。組裝並不是一件特別高精尖的事情,很多事情人是可以代替機器的,一些環節華為的工匠們還做了自己的小發明改進,提高了效率,發明者的名字會被展示出來。生產線上許多工作,國產設備也未必就不能做,但是華為要用最好的技術。


為什麼要集成西方成果?
一是為了產品的國際市場準入,你與西方公司和平共處,該付的知識費用都付了,才能到海外與最高水平的對手競爭,才能把公司做到世界一流。二是為了“木桶效應”,你做最好的產品是不能有短板的,自己的短板用任正非的話説就要買別人的。
所以任正非在很多場合表達了對“自主創新”的否定,包括央視的董倩也和他有爭論。還是5月底的媒體圓桌採訪中,圍繞自主創新,董倩甚至都表示了“我要反駁您”。任總説得很乾脆:短板買別人就行了,何必要自己做短板呢?
這件事情背後大有文章,因為中美貿易談判陷入僵局,最後也和“知識產權”,“強制技術轉讓”等一些問題有關,中國每年進口3000億美元的芯片,比石油買得還多,美國有些人卻還指責中國“偷技術”。之前美光指責福建晉華偷他們的芯片技術,美國就斷供。這次對華為禁售就不講理由了,連指責你偷都省了,現在花錢買也不行,不講道理。
美國人為什麼這麼焦慮呢?中國人確實太擅於學習了,美國人的知識保護主義又確實有點霸道了,這裏面有衝突。我們當然不同意“偷”這種説法,中國人叫“引進、吸收、再創新”,高鐵就是成功的典範,如果真的去“偷”,或者説希望我們讓出一點市場,你們就轉讓一點技術,這也不是偷,是一種特殊交換,最後往往會失敗,汽車就是一個失敗的例子。走捷徑是走不通的,比方説你可以考試作弊去偷標準答案,但你自己沒有理解消化的話,這些知識終究不是你的。


(現場拍攝的華為松山湖溪村的研發基地)
我的經歷
我以自己的經歷説一下中國人如何擅於學習。我第一份工作就是“引進、吸收、再創新”的研發工作,實習第一天我的主管就給我一份英文的文檔,裏面有很多需求、功能的描述和數學公式,他説你的工作就是看懂這個文檔,看懂了你就能留下來,因為他看不懂。
當然我最後看懂了,這個過程可能不容易,因為你能看懂數學公式,你能看懂一些功能描述,但你不知道一些參數到底是怎麼取值、怎麼來的,你不知道很多變量到底幹什麼用的,因為你沒有大量的實驗數據和工程經驗的積累。
但最後你還是能理解十之八九,有些中國人蔘與了維護使用的工作,有一些經驗可以教你。最重要的是,這個文檔本來就是告訴你這部分代碼到底做了什麼工作,是如何設計的,這本來就是一份指南,目標就是“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最後我消化了,就自己寫了一份文檔。
當然有個別的參數我始終不能確定取值,你只有做了模型去仿真或者基於實驗才能確定,這是成本很高的,我後來就要參與這個。有一次開會,一個同事他手裏有代碼,他講解某個部分是做什麼事情,我説老外寫的這部分有簡化處理,實際上如果準確描述應該這樣,他不相信,第二天他跟我説,他回去思考了之後,認為我確實是對的。我因為吃透了,才能知道他們這個地方做了簡化。
大部分時候,做“引進、吸收、再創新”的時候,你是沒有需求和設計文檔的,有時候你甚至代碼也沒有,給你的是模塊,是黑箱子。此外,當然要合法地引進和吸收,當你自己再創新的時候,還要禁得起別人審查。最後我們寫的所有自己的技術文檔,都要經過國外專業機構去認證,否則你是沒有進入市場的資格的。
你通過各種途徑,最後吸收消化了,你怎麼再創新?第一,西方國家通過幾十年、上百年積累的技術,裏面有太多的東西,你以為自己消化了,但其實你根本不敢改,如果我説洋人這裏不準確,可以改進,大家的第一反應肯定是我錯了。有人越是聽説C919創新了,就越不敢坐啊。第二,很多時候你從這裏走到那裏,快捷的路容易發現的就一條,別人設置了路障,申請了專利,這種時候你往往會選擇買過去。第三,你一定要自主創新,如果軍用領域或者軍民兩用領域,還相對容易一些,但是像華為的許多產品,是為全人類服務的,這樣的產品,你不可能脱離大家已經接受和融入的生態圈,自立山頭去當孤家寡人,這樣你是沒法做全世界的生意的。
有統治手腕的ARM
就以ARM和華為的合作為例。華為從ARM買了什麼呢?一個是指令集,一個是CPU核的設計。指令集是CPU內一些操作的命令標準,這就好比華為要寫一本書,先買了能夠用英語寫作的授權。CPU核就是我們通常説的雙核、四核、八核,華為把這些集成到一起,並不是從零開始設計的,這就好比華為要寫一本書,又買了最重要的幾篇文章,當然也有自己寫的,像基帶這些,然後編在一起。
ARM給華為的是源代碼,華為花大錢是能夠把代碼買來的。現在美國人要禁售,ARM的技術很多是在美國研發的,也只能服從。ARM這個統治者不是很殘暴的,暴君肯定容易被推翻,ARM是那種既有統治手腕,又不殘暴的,你就很甘心在ARM的生態圈內,受制於ARM。
指令集能不能不用ARM呢?不用就等於你不説英語了,改説自己發明的一個語言,那麼整個英語世界繁榮的生態你就享受不到。哪怕你想又説英語,又加一點自己的語言,也是不行的,你還是會不兼容原來這個生態圈。
CPU核能不能自己設計呢?蘋果和高通多少都有自己的設計和修改,但是還是要給ARM交專利費,賣得多交得多,和抽税一樣,這就是前面説的,很多地方別人已經設置了路障,你繞不過去,只能買過去。如果你最後的設計知識產權上不清楚,不僅會遇到官司,台積電也不敢給你生產。
中國講自主研發,關鍵領域要兩手準備
中國有沒有從零開始的?我們的申威處理器,用在超算上,就是自己的指令集,自己開發微結構,自己建立生態,自己當統治者。這是美國斷供給逼出來的,因為超算是軍民兩用的,國家下了大力氣扶持,最後很成功,不僅性能曾經達到世界第一,而且應用生態也建立得不錯,我們還多次得到過世界超算應用領域的最高獎。
中國人在國家信息安全的領域,不管是超算還是北斗衞星,搞了自主研發,而且非常成功,這既是逼出來的,又是安全需要,總之中國並不是要去顛覆美國在信息高科技上的統治地位。
在民用產品上,中國主要是做集成,集成西方的先進技術,比買石油還慷慨,為了做出最好的產品服務全世界。美國人制定了規則,我們尊重這個規則,從骨子裏學習你,最終我們的產品超越你。
但是美國的一些政客腦子是不清楚的,他們看到美國製造業需要振興,但是看不到美國自己的問題。美國自己沒有廠商可以做5G電信設備啊,拿什麼和中國競爭?華為的產品裏集成的都是你們美國主導的西方技術啊,最有安全隱患的可編程芯片都是用你們的,有問題也是你們最有辦法發現,但美國人非要説華為的產品有安全問題,這種心態很糟糕,美國那些科技企業肯定也非常反感。
中國講自主研發,就是講關鍵領域要兩手準備,這其實和華為開放的態度並不矛盾。有些東西別人不賣的我們要有自己的,以前主要是軍用和軍民兩用的產品,大家看瓦森納協議,現在更荒唐了,民用產品都受到影響。
華為也必須接受一個事實,就是你再開放,再遵守規則,再從骨子裏融入世界市場為全世界的客户服務,但就是有一些掌握權力的人,往往是民主國家選出來的外行,非要與你為敵,與一個正常的、符合雙方利益的秩序為敵,你要有防小人的準備。因此開放是一回事,也要適當扶持本國的供應鏈,作為大公司要支持中國做出一些小而精的上游公司。中國有些整機廠,整天和友商互相擠壓,那是很沒意思的。
建立在前人的知識積累、站在全人類的文明成果上去創新
那麼民用領域中國怎麼辦呢,我們要繼續開放,集成最先進的技術,學習美國的科學技術。但是也要注意美國人遇到的問題。美國如果沒有問題,怎麼無線通信設備產業完蛋了呢,怎麼基礎科學的突破停滯了呢,怎麼美國製造業都外流,紐約時報説,如果不加關税,美國連核潛艇的一些供應鏈都保不住了,怎麼落到如此田地了呢?原因當然是複雜而深刻的,我這裏只着重説一個問題,因為和前面講的有關係。
西方的知識保護主義起到促進創新作用,同時也帶來問題。一項核心創新的產生(比如電燈),會附帶產生許多新知識(電流通過鎢絲時產生熱量)。過去這項核心創新會被申請為專利,附帶的新知識會直接進入社會。而今天,附帶的新知識,甚至連帶涉及的過去公共的“老知識”也被資本變成了專利。
知識產權保護當你做過頭,也會對社會公共利益造成威脅,把太多本應該公有的知識私有化了,當你還因此獲得了壟斷地位,長期以此謀利,你還會變得不思進取。任正非喜歡用熵的比喻,就是沒有外部的物質能量交換,你的熵就一直增加。
這些專門挖坑、設障、收買路錢、收税的,有的是暴君,有的可能有統治手腕,經常先讓你免費用,幫他們擴大生態。而西方國家內部也在崛起一股反對他們的力量,因為他們許多時候確實做得過頭了,這股力量主要是學院派和自由開發者,他們一起創立、維護和發展各種開源社區,他們信奉互聯網時代的自由、共享和開放精神。結合當下現實,開源的好處也顯而易見,開源協議與出口管制無關,合理的開源基金會管理辦法,也可以規避美國出口管制。
資本和巨頭把應該進入大學課本的知識保護起來了,經常有人説中國教育不行,每年那麼多半導體相關專業的畢業生,都只會用芯片,不會設計芯片,人才短缺所以中國芯片產業不行。那是因為學校裏不教設計芯片,老師也不會,但問題的本質是什麼?不是去責怪中國教育,而是要責怪資本主義那套過度的知識保護。那怎麼辦呢,學校可以和開源社區合作,通過開源項目讓學生理解計算機體系結構。現在中國的課程體系並沒有制定相關標準,參考印度,我們的鄰國已經將開源指令集RISC-V選擇為事實上的國家指令集。
過度保護的制度不僅對創新、對人類的知識傳承、對不同學科的交流有時候是阻礙的,對中小型創新企業也很不友好,因為大公司既有實力打官司,又有實力買買買,小公司又往往保護不了自己,容易被山寨。
因此,我認為這裏有一個深刻的問題需要重新思考,自主創新是封閉的還是開放的?是不是我們付費買過去,就是開放,我們另起爐灶,就是封閉?
尊重西方的規則和秩序,尊重開放的精神,但不是沒有保留、沒有反思的,我們要建立在前人的知識積累、站在全人類的文明成果上去創新,那我們就要反對那些挖坑設障的資本,中美貿易談判在“知識產權保護”問題上談到了僵局,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
因為這裏觸及到的已經不僅僅是兩個國家的利益,而觸及到了人類知識進步的一些本質性問題。中國的抱負是人類命運共同體,中國要解除的也不光是阻擋自己發展的障礙,這個層面恐怕許多人都還沒有理解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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