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山大·杜金:我們的敵人會想方設法離間中俄,但我相信……
6月5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抵達莫斯科,開始對俄羅斯為期三天的國事訪問。在世界政治風雲變幻的關鍵時期,此次中俄兩國領導人的會面引起全球關注。對此,觀察者網專訪了俄羅斯哲學家和政治理論家,被稱為“普京智囊”的亞歷山大·杜金。
杜金不僅是俄羅斯頗具影響力的政治學者,對於中國發展、中東地緣政治也有着深入研究,並致力於倡導世界的多極化,反對單邊主義。在採訪中,杜金從“全球化”與“全球主義”的區別入手,深入闡釋了世界正在發生的變化,介紹了俄羅斯在普京領導下取得的成就以及不足,並對中美衝突背景下的此次中俄領導人會晤進行了熱情的展望。
【採訪、翻譯/觀察者網 戴蘇越】
**觀察者網:**您在自己的著作中曾經駁斥“歷史終結”論,並詳細闡述了多極化必然取代單極化成為世界的主流。有趣的是,二、三十年前,美國利用全球化和自由市場推行單極化,但是如今他們在沒有放棄單極化目標的同時卻站到了全球化和自由市場的對立面,是什麼導致了這種現象?您認為在當今世界,全球化是否有可能反過來成為打破西方世界壟斷的途徑?
**杜金:**回答這個問題,首先我們需要仔細辨析兩個術語——“全球化”和“全球主義”。
正如許多中國學者所指出的,“全球化”作為一個經濟和技術進程正在世界範圍內發生,另一方面“全球主義”被自由主義意識形態作為全球化的必要補充而推廣到全球。我們可以或多或少將全球化看作一個客觀的進程,然而全球主義卻是一個折射出西方霸權主義野心的高度主觀的意識形態。
那些文化種族主義者或是生物學意義上的種族主義者確信,(後)現代西方代表了廣義的社會,世界上所有的文化、民族都應該無條件地接受“被代表”的命運。因此,“全球主義”本質上就是“單極化”,因為它暗含了對(後)現代西方文明公認的價值和其主要信條的認同——自由市場、自由民主、極端的個人主義、性別政治等等。
全球主義在本質和結構上是霸權的,它是帝國主義的一種新的表現形式:在全球主義的語境中,西方不再通過野蠻的暴力攫取世界的控制權,而是通過推行統一標準的協議、代理機構、價值觀和教條來實現這一目的。
全球化首先是由全球主義的精英作為推行全球主義的工具而倡導的,他們計劃未來所有的社會都接受普遍的西方協定,這將如他們所願有利於西方的利益並促進他們對於世界全方位的統治。

西方推行的“全球主義”一度成為發達國家攫取利益的工具(圖片來源:網絡)
然而,現實中卻出現了S·亨廷頓所説的“去西方化的現代化”。一些具有高度文化和宗教(政治)認同的非西方社會的精英接受並消化了全球化的一些方面(如市場戰略,技術發展等等),但卻排斥了全球主義的意識形態。這就是“全球化”與“全球主義”兩個定義走向分裂的開端,全球化至此一分為二:全球主義者的全球化(本質上是西方中心的單極和霸權)和非全球主義的全球化(準確地説是非西方化的現代化進程)。
因此,第二個版本的全球化是建立在全球化概念分裂之前一些共性的前提含義之上的,這些含義可以是多極化、區域性和有限度的 。中國顯然選擇了第二種,並將之稱為“中國道路”“中國模式”(如張維為所説)或是“天下體系”(趙汀陽)。這是一種去全球主義的全球化,因為它並不接受只代表西方現代價值體系的“世界政府”。
中國的發展是如此特殊和輝煌,這也就使得“全球主義”與“全球化”的分裂顯而易見且不可逆轉。其中最關鍵的時刻是中國政府堅持了中國共產黨的領導。黨的領導確保了中國的主權領土完整,使中國成為了多極化世界體系中重要的一極,巧妙地在全球化進程中為國家和人民謀福利。
普京領導下的俄羅斯某種程度上也做出了相同的選擇,同時在多極化的視角上增加了新的維度——自然資源戰略。
中國在經濟上、俄羅斯在戰略上已經改變了整個國際體系,將全球化轉變為兩個對立的潮流——多極化和單極化(霸權主義,全球主義),這迫使西方走向了他們曾經主張的反面。所以,全球主義轉變為一種特殊的形式:當部分原則削弱了西方霸權時,他們就自己否認這些原則。在特朗普對中國發起的貿易戰中,這種現象尤為明顯——貿易保護主義,假意宣稱保護美國市場而攻擊中國、封殺華為等等自相矛盾的行為。這些行動伴隨着世界範圍內打着全球化的旗號維護西方利益,如此雙重標準昭然若揭。
綜上所述,如今“全球化”明顯具有兩種內涵:一種“全球化”在全世界範圍內對抗另一種“全球化”:代表着多極化的一邊站着俄羅斯、中國、伊朗、土耳其和伊斯蘭世界的許多其他國家、拉丁美洲和非洲;站在單極化一邊的是美國、西歐和所有依然追隨美國領導的國家。印度則是處在一個比較中庸的位置——試圖和兩個全球化陣營都保持一定距離。我想,這樣的描述可以讓這個問題變得清晰而容易理解。
**觀察者網:**有人説特朗普是一個“非典型”的美國總統——為了美國利益最大化不惜無視盟友的利益。您認為美國與這些國家的傳統同盟關係是否會因此被削弱?您如何評價特朗普的這種執政風格?
**杜金:**特朗普是一個美國民族主義者和國際關係上的現實主義者。他的口號是“美國優先”,“讓美國再次強大”,他的競選和當選從一開始都圍繞着這個計劃。他最大限度地利用美國的政治來完成這些口號。
對於特朗普來説,大西洋主義、北約、跨太平洋戰略伙伴協議(TPP)和其他全球主義項目都是第二位的。他確信,只有美國再次強大,那些被認為是美國盟友的國家才會繼續追隨美國。所以他並不在乎什麼盟友。他的處世哲學是,擁有最強意志的人就會擁有所有想要的盟友。因此他專注於美國內部事務,他覺得只有搞好內政才是真正的成功。

打着“美國優先”旗號的特朗普,以民族主義者的姿態贏得了美國大選(圖片來源:網絡)
至於其他國家,特朗普秉持他的重商主義意識形態:所有有利於國內經濟變強的都應該得到國家的支持(包括税收政策),反之則必須被反對和削弱。他所有的政策都由此而來,而特朗普根本不在意是否遵循了自由主義的教條——這就是一種典型的重商主義和實用主義。
但是,特朗普在貫徹自己的民族主義政治時也不是為所欲為的。美國內部有着強大的幕後勢力,他們與全球霸權緊密相連,而特朗普的政策在客觀上某種程度地削弱和威脅到了美國的霸權。因此,幕後勢力的説客會不斷給特朗普施加壓力,使他介入到國際爭端當中——與朝鮮、中東、中亞、俄羅斯以及中國。
這種壓力可以解釋為“特朗普政治學”強化了世界的多極化,把美國的角色從原來人們印象中的“世界政府”轉化為區域性超級大國——只要領先對手就可以。因此,特朗普被迫限制自己的計劃,並且和美國的幕後集團達成某種妥協。
這樣一種徘徊和猶豫使得他的外交政策反覆無常:時而民族主義、時而採取不干涉主義(他在競選期間這樣強調)、時而揚言發動戰爭、時而宣稱要對那些敢於公然挑戰美國霸權的國家予以制裁。
**觀察者網:**我們的讀者非常想知道一些關於俄羅斯的信息,俄羅斯近年來如何發展經濟、推動區域合作以及處理來自美國的壓力?
**杜金:**我認為,普京值得載入史冊的偉大成就是他拯救了俄羅斯聯邦,使其避免了前蘇聯的命運。
普京執政之初,俄羅斯處在衰敗之中,外部勢力幾乎建立了統治,俄羅斯處於消亡的邊緣。普京停止了這一切,挽狂瀾於既倒,開始重新確立俄羅斯作為一個獨立自主國家的存在。在這場戰略復興中,首當其衝的就是打擊危害俄羅斯領土完整的分裂主義——其中就有基於伊斯蘭主義瓦哈比派的車臣。
至此,普京開始整合歐亞大陸的經濟、不再對西方政治亦步亦趨而是努力強化俄羅斯,使之成為多極世界體系中的一極。
普京的主要成就在於戰略領域和外交政策:他將俄羅斯從蘇聯解體的震盪中恢復過來,重塑了俄羅斯社會的自信和尊嚴。在他的努力下,全球化向着多極化的進程邁進,俄羅斯的政治和軍事力量成為世界多極化秩序中起着決定性作用的勢力之一。

俄羅斯紅場紀念衞國戰爭勝利閲兵式(圖片來源: IC photo)
但是,在經濟和社會領域,普京的成就就沒有那麼顯著了。被摧毀於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時代的俄羅斯工業並沒有實現復興,在高新技術產業的成就也不甚明顯——俄羅斯政府的經濟部門掌握在一批自由派手中。俄羅斯社會目前的公平程度也很低。
因此,可以説平均下來看,普京的統治不能説是完全成功的:他的成就集中在外交政策方面,他對於拯救俄羅斯貢獻是巨大的,但是他的國內政策至今仍不明確。不過,如果和普京之前的兩位堪稱“毀滅者”的俄羅斯前領導人相比,普京確實算得上是俄羅斯的“救星”。
中國驚人的發展成就是長期有計劃戰略發展的成果。這一戰略發展規劃始於鄧小平,在偉大的領導人習近平任內臻於完善。中國的崛起源於聰明而睿智的中國共產黨吸取了蘇聯的教訓,沒有放棄對國家的掌控——這保證了在改革的危急時刻和社會轉型期中國仍維持了秩序、社會公平、和諧和人民的團結。因此,如今中國已經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很快將成為世界第一),有繁榮的社會、強大穩定的社會結構、不斷增長的社會福利和戰略力量。
俄羅斯的成就大部分算是普京的個人成就,而中國的成就是全體中國人民在中國共產黨的英明領導下取得的成就。這種成就不僅是純粹意識形態結構上的,而是在不斷發展的過程中體現了中國人對於民族身份的堅守,體現了美麗而悠久的中華文明賴以生存的偉大精神——中庸、團結和道德。

中國人民在黨的領導下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圖片來源:IC photo)
中國正在努力創造自己的模式——一種建立在互利共贏和社會公平正義基礎上的非競爭的“資本主義”。俄羅斯目前還沒有類似的模式,這也是為什麼在我所見的範圍內俄羅斯的成就不如中國來得穩定。
儘管如此,近來兩國充分認識和理解到彼此在當前世界體系中的重要性。中國和俄羅斯是推進“多中心的多極化世界”和“非全球主義的全球化”的領導力量。“歐亞大陸”這一定義很大程度上就是建立在中俄兩國推動多極化的同盟關係基礎之上的——讓其他國家和人民可以在經濟發展、共同繁榮的區間內自由發展他們的社會。
我們需要將其他歐亞大陸中的國家考慮進來——首當其衝的是印度,還有一些作為歐亞大陸多極化力量的伊斯蘭國家。如果中俄聯盟牢固地確立起來,世界多極化將成為一個不可逆轉的事實。
過去幾年,中國的國家戰略“一帶一路”將俄羅斯囊括進來,這就充分體現了其在歐亞大陸的意義。中俄兩國領導人關係日益密切,因此我認為“莫斯科-北京”軸線的建立將成為歐亞大陸多極化進程的關鍵。未來,我們還將開啓平衡世界秩序的新紀元——全球意義上的,但不是“全球主義”的。
**觀察者網:**您如何評價中、俄、美三國之間的關係?您是否認為目前中美之間關於貿易和技術的摩擦會改變三國關係的現狀?“新冷戰”這個詞今年以來被反覆提及,用來形容中美關係,您認為“新冷戰”是否可以避免?
**杜金:**我認為,中美之間爆發“貿易戰”主要有兩個原因:正如我之前所説,全球主義者們注意到,幾十年前他們在世界範圍內鼓吹的全球自由貿易可以反過來為他們的競爭者所用——以中國為首。如果那些“去西方現代化”的伊斯蘭精英和某種情況下的俄羅斯精英們學習中國的偉大經驗來製造“麻煩”,那將會是對他們統治範例的全球性威脅。

伊朗首都德黑蘭的反美示威(圖片來源:IC photo)
因此,他們對抗中國的原因正是冷戰時期對抗蘇聯的原因——然而冷戰時期的對抗主要是基於地區、地緣政治和意識形態層面的。所以,全球主義者無法忍受一些人用他們自己的武器反對他們自己(著名的熊貓戰略)。不僅是直接對抗,甚至是強化中國使之成為區域強權都是全球主義者所無法容忍的挑戰。於是冷戰爆發了。
特朗普和他的民族主義不是這次貿易戰爆發的決定性因素,我認為,如果沒有特朗普,這場爭端依然會爆發。特朗普這個因素促成了這一戰略,某種程度上是他與美國的幕後權力集團達成了共識。
從這個意義上來説目前的中美貿易戰並非偶然,也不會輕易結束。當前,全球化進程中存在一種衝突:中國堅持自己的模式(多極化、中華文明的獨立自主),而全球主義者仍然堅持西方必須享有對於世界的全部控制,並且必須在世界範圍內推行(後)現代西方自由主義的價值觀。
因此,在這場“戰爭”中只有一條路,那就是贏——我看不到任何可以避免的方法。
要實現這個目標必須集合所有反對全球主義的力量。世界多極化這一選項支撐着所有試圖保衞自己的文明、維護自己與西方保持差異、享有有選擇價值觀權利的國家和人民。要贏得這場戰爭就必須把這些分散的力量團結起來!
俄羅斯必須在這場戰爭中支援中國(戰略上和自然資源上),俄羅斯必須明白,這不僅僅是中國的戰爭,而是一場痛苦掙扎中的單邊主義向即將到來且不斷強大的多邊主義發起的攻擊。
同樣,中國也應該在經濟上幫助俄羅斯頂住來自西方的制裁和其他壓力。同時,我們兩國需要幫助伊朗、伊拉克、敍利亞,以及巴基斯坦和土耳其鞏固他們的政權。因此,這場戰爭只有在多邊主義同盟的背景下才有可能迎來勝利。

普京出席中俄經濟合作亞馬爾項目啓動儀式(圖片來源:網絡)
我們的敵人會想方設法來破壞同盟,離間中俄兩國的關係,但是我相信中俄兩國領導人的智慧和兩國人民的善意。讓我們一同攜手構建新的世界秩序,在這個秩序之下,普天之下的每一個人都能找到屬於自己的歸屬。
**觀察者網:**您對中俄兩國領導人即將到來的會面有哪些期待?您認為在當前這個時刻,中俄兩國最大的共識是什麼?
**杜金:**中俄兩國領導人的關係如今已是漸入佳境。這不僅是外交層面上兩人的友誼,更是因為兩國越來越意識到我們擁有共同的挑戰、共同的威脅和共同的目標。
中國和俄羅斯越強,來自西方的壓力就越大。因此,中俄兩國最大的共識來自全球地緣政治。與地緣政治相比,其他所有的事務——經濟、能源、貿易、基礎設施合作項目、科學技術開發等等都要退居次席。
習近平和普京的會面本身並非決定性的——老友相聚,情懷依舊。他們未來要做的和曾經做過的不會有很大區別。
然而時過境遷,此次會面兩國所處的客觀歷史環境已經發生了巨大的改變。這次的兩國元首會晤,正處於兩國共同面臨戰略抉擇和並肩戰鬥的關鍵時刻。剛才你提到了“新冷戰”,兩國要盡一切可能阻止戰爭、避免戰爭,如果沒有必勝的把握,絕不要讓“冷戰”滑向“熱戰”。
因此,此次兩國元首的會面有着非同尋常的重要意義,我希望,在此次習主席訪俄之後,中俄的同盟和戰略伙伴關係可以獲得新的推動力。
時不我待,在上一個時代兩國在各自的道路上都失去了很多,現在我們應該加速“莫斯科-北京”軸線的確立。這不僅僅是出於正當防衞的需要,更是為了我們共同的繁榮與自由。
普京總統和習近平主席的會面,將會成為多極化世界兩個公認的領袖人物向彼此展示如何守護和增強各自的力量、主權、獨立和自由的重要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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