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和平:在俄羅斯身上,我看到了一個大國的視野和雄心
6月6日,第23屆聖彼得堡國際經濟論壇在聖彼得堡會議展覽中心開幕,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將出席論壇並做重要致辭。
此前的5月13日至17日,中信改革發展研究基金會、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上海春秋發展戰略研究院的專家學者出訪俄羅斯,與俄羅斯的智庫、媒體以及政府代表開展了廣泛深入的交流與互動,就中俄戰略合作、經濟、文化、數字科技領域的交流進行了深入的討論。
觀察者網專訪了參與此次訪問活動的北京大學經濟學教授曹和平。曹和平教授除了參加中俄智庫戰略對話會議,還作為中國數字經濟領域的專家出席了由索契數字硅谷理事長安東·尼姆欽(Anton Nemkin)組織的數字經濟圓桌會議——“數字時代的信任:機會與挑戰”,與俄羅斯同行、產業官員進行了富有建設性的討論。
俄羅斯的數字經濟目前處於什麼樣的發展階段?未來在新經濟領域中俄合作的空間在哪裏?貿易戰會影響目前中、俄、美三方的關係格局嗎?美國方面加徵關税會在多大程度上影響明年的GDP增速?曹和平教授給出了詳細的解讀。

2018年5月24日,俄羅斯聖彼得堡,聖彼得堡國際經濟論壇開幕,華為公司輪值董事長郭平出席。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採訪/觀察者網 戴蘇越】
**觀察者網:**首先想請您給我們介紹一下這次俄羅斯之行。訪俄期間,給您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什麼?
**曹和平:**我印象最深的是看到了俄羅斯作為一個大國的視野和雄心。
訪俄期間我們與俄羅斯智庫專家學者進行了深入的交流,他們的歐亞問題研究專家在討論問題時有清晰的地緣區位和世界政治格局的總體觀點,在這樣的大視野下討論問題,很多問題就會變得非常清晰,這是一種只有大國智庫才會有的格局。我們參加了俄羅斯“工信部”組織的互聯網信息高速公路峯會,會上俄羅斯的團隊是成建制的,與我們討論的問題也是系統性的,這種現象以往只能在美國、中國和俄羅斯才能看見,在日本、德國很難看到這樣的現象。
在這期間俄羅斯的智庫團隊、索契數字硅谷管委會的領導和我們聯繫,非常熱情地要求到中國來調研和學習中國在產業園區建設方面的經驗。中國目前有兩萬四千個科技產業園區,我自己參加調研和建設的園區數量可能比俄羅斯整個國家的產業園區數量還要多。俄羅斯現在的問題在於,如果要生產出成功的產品,首先要建設生成產品的產業環境。比如,要生產芯片,你要有芯片的上游產業和下游產業,設計團隊當然重要,但是上面頂層設計的思想,配合的科技試驗室,與周邊龐大的配套產業更加重要,應該怎樣去培育這個環境,他們之前並沒有注意到。
但是,我們發現俄羅斯科技部、工信部的領導,還有俄羅斯政府核心部門的領導都參加了峯會,並且積極向我們諮詢和提問。我能強烈地感覺到他們的渴望和熱情,那種覺得俄羅斯必須努力前進、像中國那樣把產品銷售到全世界。雖然他們第一時間很難理解我們説的全部內容,不停和我們爭論,但是經過兩三天時間的消化和思考,終於想明白了,在我回來以後給我發了許多的短信和Email。
在這樣的點點滴滴中我都能看見他們搞經濟的衝動,推動數字經濟向前進,走到世界前列的衝動。就像是我們80年代渴望和西方合作一樣,是真誠的、迫切的。
這些都讓我在訪俄期間對俄羅斯多了一份尊重,雖然在互聯網信息高速公路的建設上他們比我們慢了10年,但我們好像是在賽場上賽跑,雖然我們比他們快了一圈,但是他們就在一圈之外跟着我們跑,我們不可能把他們甩太遠,如果我們慢了,總有一天還會被對方追上來。
**觀察者網:**您這次的俄羅斯之行參加了索契數字經濟圓桌會議,您如何評價俄羅斯目前的數字經濟發展水平?
**曹和平:**在數字經濟領域,俄羅斯的優勢一方面是他們在基礎科學、自然科學、數學等領域的實力依然雄厚,另一方面是他們的科研團隊和科技人員是成建制的。
但是俄羅斯的數字經濟目前最大的問題是缺乏產業鏈的支撐。他不明白投資環境和形成一個長鏈產業必須有長鏈市場的堆積,長鏈市場的形成不是光有核心企業就行了,還需要有集聚企業,就是核心企業的前後左右,上下的供應商來支撐整個產業。一般來説,產業鏈上的核心企業需要有十倍、二十倍的中介、服務型企業,這些企業有的是為他的設計服務的,有些是為他的市場服務的,有些是為他的人力資源服務的。俄羅斯的核心團隊和政府管理部門因為缺少經驗,導致這方面的建設比較缺乏。

我們中國很多人認為我們在改革開放之初“虧了”,因為當時的我們專注於製造而沒有投入研發,其實是因為當時的市場還沒有達到可以供養核心企業的潛力,而現在整個產業鏈發展成熟了,研發也就看得見了。當年如果沒有這些積累,我們就和這羣聰明的俄羅斯人一樣,只是看見了國家有的東西,你應該看見的東西因為國家沒有也就看不見。
俄羅斯工業“強者愈強、弱者愈弱”的現狀也限制了數字經濟的發展。我們都知道俄羅斯在重工和重化工,裝備製造、軍工產業還有基礎原材料、能源以及頂層科研領域非常發達,但是接近民用需求的比如説加工製造裏的配方生產、靈巧製造、日用製造卻幾乎沒有。而這些產業恰恰是和數字經濟聯繫最為緊密,這些領域俄羅斯既沒有產業,沒有整建制的人才團隊,也沒有配套的公共政策,這種路徑依賴極大地限制了俄羅斯數字經濟的發展。
此外還有一個不得不提的原因是數字經濟的發展需要一個良好的大環境,而西方把這個大環境給卡住了。過去幾年,西方一直在各大領域裏制裁俄羅斯,這使得俄羅斯除了國內的路徑依賴,在國外的發展空間也被擠壓,這樣一來他在世界其他地方補償這種依賴的生存空間就沒有了。
這種局面讓我想到,在最近的中美貿易戰中國內的一些極端民粹和極左的觀點,雖然他是愛國主義的,但是可能帶來的負面效應就是我們和美國打的時候,不小心把美國內部可能成為我們盟友的力量也當成了敵人,這樣我們和美國的較量就無法“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敵人搞得少少的”——團結美國一系列和特朗普極右政策不一樣的人,雖然這些人骨子裏還是反中國的,但是他們主張的政策和我們的短期行為是可以協調的,我們應該區別對待。我想在這一點上俄羅斯的教訓是非常值得我們關注和總結的。
**觀察者網:**以往大眾對於中俄經濟合作一般停留在輕工業產品和能源貿易,您認為未來在數字經濟領域兩國有哪些合作的空間?最近的中美貿易爭端有人認為俄羅斯會放棄和中國合作而趁機改善和美國的關係,中國有可能陷入孤立,您對此怎麼看?
**曹和平:**俄羅斯的芯片設計領域團隊開發實力強,而人力資源的成本相對較低。俄羅斯有很強的團隊,而俄羅斯的工資因為是和俄羅斯的經濟相伴隨的,而我們的芯片開發基本上是和美國的工資看齊,頂層的設計人員可以有上千萬的年薪。這方面如果和俄羅斯合作,俄羅斯人在開發領域已經有整建制的團隊,同時他們相對具有開發工資優勢、成本優勢,我們和他們合作會有很大的空間,優勢互補、相得益彰。反而可以突破美國在某些領域對我們的封鎖,這是非常好的合作方向。
至於某些人特別擔心美國對俄羅斯一伸出橄欖枝,俄羅斯馬上就拋棄中國和美國好了,我覺得有這種情緒是完全的局外人觀點。
人的關係形成也會形成沉沒成本,有些人你認識了三天就會覺得他是知心朋友,有的人你認識三年還覺得他是陌生人,我覺得俄羅斯和美國就是這樣一對認識了很久的陌生人。
美國的制度是不認同俄羅斯的,美國哪怕伸出十個橄欖枝,想要俄羅斯人相信美國,和美國形成統一戰線而把中國人撇在一邊,把對中國的國際交往的優先權放在美國之後,這種可能性在近10年、20年是不存在的。因為美國人給俄羅斯造成的傷害是世紀性的,無法很快彌補恢復過來,中國人應該有這個自信。
換句話説,俄羅斯是一個我們值得信賴的夥伴,美國人要進行離間,或者普京説我們要和美國搞好關係,和美國搞貿易,我們大可不必擔心。因為在俄羅斯人的眼裏中國和美國的關係遠比和俄羅斯的關係要多得多,俄羅斯人在裏面平衡一下沒什麼可怕的。相反我們應該鼓勵俄羅斯和美國搞好關係,而不是他們一接觸我們就緊張,總想把俄羅斯百分之百放在我們這一邊,這不利於俄羅斯也不利於中俄關系的總體發展。

2014年10月2日,俄羅斯莫斯科,第六屆“俄羅斯在召喚”投資論壇舉行。任正非之女孟晚舟出席。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觀察者網:**今年兩會期間您在接受觀察者網採訪時曾預測中國經濟的增速今年將會止跌回升,中國經濟上半年的數據印證了您的判斷。您認為未來一段時間中國經濟是否會保持這樣的趨勢?貿易戰對中國經濟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會有多大?
**曹和平:**中國經濟處在中高速增長有兩個核心原因:
第一是製造經濟原因,在製造經濟裏中國的人均收入是一萬美元,中等偏上的發達經濟體都在3萬美元以上,比如説美國是6萬,韓國也超過3萬美元了,我們的人均從現在的1萬美元過渡到3萬美以上的過程中,經濟增長速度應該是高於現在發達經濟體2%-3%增長速度的。
第二,數字技術支持下的互聯網智能智慧經濟會讓現在的經濟超出工業經濟,我們把這稱之為數字智慧經濟的增長速度,這種增長速度可能要遠高於3%-5%這樣的增長速度,兩者平均下來中國經濟的增長速度在未來的7-15年將會保持在5.5%-8.5%的區間,我覺得還會持續一段時間,直到人均GDP越過3萬美元。
我們提到的5.5%-8.5%的區間,中位數應該是7%,所以今年把GDP的增長目標定在6%-6.5%,相對於去年,中國已經連續8年GDP增速下行,2011年是11.4%,去年已經下降到6.6%了,連續八年的下行,今年第一季度向好,我們認為經濟的增速可能會在這個位置上稍微探底回升。
落到今年短期為什麼會止跌回升呢?一個原因是8年的週期,連續下降八年,從1953年到現在,時候不多。第二,我們年初的貨幣發行速度增加了19%,過去3-5年中國的貨幣發行都是8%-9%之間,三個星期前,央行宣佈商業銀行的存款準備金率降低到8%,原來這個數字是是15%,相當於把存款準備金的一半都放出去了,那些小微企業和微微企業受這股已經寬鬆的流動性再次流動寬鬆的支持,會得到很好地發展。
年初的兩會期間,財政口2.56的財政赤字放下去23000億,然後營改增第三次落實7400億,製造業的減税從16%減到13%,又是9000億,加起來有四萬億的財政額度今年要下去。我個人覺得,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總和下來也會使今年經濟的增長會超出6.1-6.5%的區間,達到6.6%,大概率有這個可能性。
當然可能還會有很多其他政策的干擾,比如説貿易政策的干擾,經濟當中累計的風險出現,現在看起來這個方向還是穩健的。
提到貿易戰給中國GDP帶來的影響,一方面我認為可能這種中美在貿易領域激烈對抗的局面不會維持太久——我個人認為美國人在九月底和我們達成貿易協議的希望是特別大的。
因為九月份特朗普要投入選舉,如果貿易談判沒有解決,他贏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特朗普希望在國外有幾個好的貿易政策,在他投入選戰的時候作為他的“業績”亮出來,而美國的第一大貿易伙伴就是中國,他和中國搞僵的話,民主黨會藉着這個話題大肆發揮,對於特朗普會非常不利。所以我覺得特朗普目前對中國全面亮出獠牙,其實是談判桌上某種想要急於達成協議的虛張聲勢。
另一方面,如果我們從最壞的方面考慮,那麼貿易戰對中國經濟造成的損害大致是0.13%-0.15%。
我們目前對美國的出口是6200億,如果談掰了,美國對中國出口商品全部加徵25%的關税,假定美國消費者對中國商品的需求價格彈性是1,換句話説就會有6000億中的1500億出口額會丟掉,這1500億佔國家GDP的多少呢,14萬億的1500億是1.1%,如果我們讓銷售成本降低10%,那這個損失的比例就不是25%而是15%,在這1.1%裏面要減少三分之二,就是0.4%,0.4%如果出口到全世界其他國家,價格比別家便宜,其他國家沒有給我們加税,後果是這0.4%可以都銷售出去,如果其中的三分之二可以銷售出去,0.4的三分之二就1.3。所以如果按照最壞的情況,對我們GDP的傷害是這麼大。
換句話説,明年的國際貿易環境如果全面向壞的話,中國GDP增長的傷害大約是0.13%左右。再看看國內今年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完成,數字技術支持下的互聯網經濟的增速保持現在的速度,那我們明年的GDP在6.5%-6.6%區間應該還是大概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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