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之光:梅姨本可以做更多,卻敗給了民主西方的奶昔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殷之光】
故事可以從5月17日開始説起。當天,愛丁堡市內一家麥當勞超市的窗前貼出了一紙佈告,上面寫着:應警方要求,鑑於近期發生的類似事件,本店今晚不出售奶昔和冰激凌。與此同時,漢堡王因為拒不執行“不準賣奶昔”的禁令,被一些憤怒的網民們斥為“鼓吹暴力”。
這兩則看似令人摸不着頭腦的佈告,實際上聯繫起了諸多英國政治新星,也與英國退歐、特麗莎·梅下台等重大事件密切相連。


事情的直接起因發生在今年5月1日。當天,一則三十秒的手機視頻迅速風靡英語世界社交網絡,併為英國各大傳統媒體轉載,點擊量迅速破百萬。
視頻中,一個拿着話筒的白人男子背對着鏡頭,正在對一個手持麥當勞奶昔的南亞裔男子喋喋不休。突然,南亞裔男子將手中奶昔扣翻在白人男子頭上,後者迅速揮拳反擊。鏡頭外還有人大喊:“活該!你這個法西斯!”
一天之後,第二場奶昔襲擊事件再次發生在同一個白人男子身上。而為了防止類似事件發生,在英國獨立黨(UKIP)前黨魁,現任“退歐黨”(Brexit Party)創始人兼黨首的奈傑爾·法拉奇(Nigel Farage)前往愛丁堡為歐盟議會選舉拉票之前,愛丁堡警方決定,暫時停止麥當勞奶昔冰激凌產品的銷售工作。
那兩則爆款視頻中被奶昔“襲擊”的白人男子是極右翼組織“保衞英格蘭聯盟”(English Defence League)的創始人湯米·羅賓森(Tommy Robinson)。此時,為了即將到來的歐盟議會選舉,他正在大曼徹斯特郡的伯裏市拉票。
就像近些年所有網絡時代誕生的政治明星們一樣,社交媒體也是羅賓森推銷自己的核心途徑。極右翼分子湯米·羅賓森實際上是個筆名,取自上世紀80年代英國盧頓的一個臭名昭著的足球流氓。羅賓森的真名叫史蒂芬·雅士利-列儂(Stephen Yaxley-Lennon),也來自工業城市盧頓。
雖然,在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之後掀起的社交媒體自我清查浪潮中,羅賓森的推特、油管、臉書和Instagram賬號也相繼被封,但是並不影響他本人在各類社交媒體、英美極右翼自媒體網絡、甚至是傳統媒體上的出鏡率。無論是他的支持者還是反對者們,都在不遺餘力地用手機記錄着他的一舉一動。
流量為王的時代,歐美選主政治的重心從“選民”變成了“網民”。正像是視頻中所反映的那樣,羅賓森拉票的方式充滿了網絡自媒體時代網紅“搏出位”的種種要素。不像傳統歐美政客那樣,網絡時代的政治表演更加集中於個人而非傳統意義上的政黨。這些網紅政治個體户們不憚於用粗暴、極端、乃至低俗的行動和語言來表達自身“草根”屬性。
不僅是這些生於20世紀80年代後的“政治素人”們樂於採用這種網紅路線來進行自我推銷,一些職業政客也發現了這條競選捷徑。而隨着老牌“政治素人”、職業“流量明星”、著名“電視人格”唐納德·特朗普當選美利堅大總統之後,不僅僅在推行議會民主選舉制的國家裏,催生了一批板球明星、喜劇演員總統,更促使越來越多傳統職業政客走上了網紅道路。他們意識到,在社交媒體網絡的助力下,競選公職可以脱離傳統政黨的巨大人脈網絡支持。
實際上,相比湯米·羅賓森這類“新世代”極右翼網紅政客來説,法拉奇這類從傳統政黨中轉型出來的政客更能讓我們看到今天自由民主制的結構性危機。
法拉奇從政之初是保守黨黨員。1993年梅傑首相時期,法拉奇由於在歐盟問題上與保守黨政府意見不合,決定退黨併成立英國獨立黨。2014年,英國獨立黨在歐盟議會選舉中獲得大勝。2016年,英國公投決定退歐之後,法拉奇宣佈不再擔任英國獨立黨黨首,並宣稱要開始“找回自己寧靜的生活”。
在之後的2年裏,特麗莎·梅的保守黨政府在退歐問題上遲遲未能達成共識。與此同時,英國獨立黨的新黨魁吉拉德·巴騰(Gerard Batten)則與湯米·羅賓森越走越近,大肆推動反伊斯蘭、反移民的極右翼政治宣傳。在這一背景下,法拉奇於2018年年底宣佈退出英國獨立黨。2個月後,他的新政黨“退歐黨”正式獲准成立。
在過去的30餘年裏,我們所熟悉的説辭是這樣的:作為一種優越的政治體制,議會民主制度保障了個人的自由,避免國家淪為獨裁者的工具,最大限度地保障了公平、容許羣眾參與決策。同時冷戰的結束也證明了這種制度的優越性,因此,“民主化”也成為一種全球性的“浪潮”,承擔了將人類帶向和平與自由未來的責任。
眾所周知,對於“民主化”浪潮的理論信仰開始與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這一思潮的興起與西方陣營在冷戰後期地緣政治博弈逐漸佔據上風的政治動向密不可分。亨廷頓在《第三波》中用量化方法論證出的“民主化浪潮”,無疑又給這種“制度自信”做出了學理的加持。
然而,我們卻不難發現,在這種精巧方法與邏輯語言的包裹下,對於“民主化浪潮”普遍性的推崇實際上重複了一個19世紀中後葉英國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理論家們的命題——擴張有理。這一被稱作“文明化使命”的命題預設,人類通往文明未來的道路只有一條,西方人已經走在探索的前列,總結出了一套全面的制度方法。而世界其他地方的人們只需要遵循這種固定模式,便能最終走向文明頂峯。
然而,隨着21世紀第二個十年進入尾聲,這種對某一制度及其普遍性的盲目信任也開始在現實面前開始搖搖欲墜。以英國為例,在傳統的政治討論中,無論我們站在政治光譜的左端還是右端,一個基本的共識是,無論實行何種政治制度,其目的均應當是“建造共識”。需要明確的是,在這裏,我們所談的“傳統議會政治”其開端是1832年英國《改革法令》。該法令擴大了選民資格,使得更多的中上層中產階級獲得了選舉權,同時也擴大了議會席位。

當地時間2018年8月8日,法國亞眠大教堂,英國首相特雷莎·梅同威廉王子一同出席在亞眠大教堂舉行的紀念第一次世界大戰關鍵轉折點的活動。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在這之後的“託利黨”(也就是今天所説的保守黨)開始越來越多地代表了新興工業資產階級的利益。19世紀中期,託利黨首相本傑明·迪斯累利(Benjamin Disraeli)提出“一國保守主義”(One-nation conservatism)的觀念,強調富有的精英們對國家的“受苦受窮的人們”具有“道德責任”。在保證社會階層秩序完好不變的情況下,確保社會各階層互相扶助,保障國家能作為整體向前發展。這一觀點,作為保守黨的共識,也得到了後來工黨的認同。
在2016年特麗莎·梅接任首相之後不久,她再次重申了“一國保守主義”的議題。強調她所領導的新一屆保守黨政府,將會着力處理退歐公投中呈現出的一系列“社會嚴重不公”的問題。隨後頒佈的包括復興北部工業城市、加強數理化基礎教育投入等措施,都是梅政府嘗試處理“社會嚴重不公”問題的政治議程。
但是,在退歐的壓力下,特麗莎·梅最初嘗試用社會共識與政治理念推動的改革措施都一個個被拋棄。梅政府也退化為一個純粹為實現退歐這一政治議程而設立的機構。這毫無疑問,也成為梅最終被逼下台的重要原因。
在這種極為短視的政治議程逼迫下,議會各黨派的所有討論都圍繞着退歐問題展開。同時,由於退歐問題懸而未決,一切政府決策都相應成為一紙空文。甚至像美國特朗普政府那樣,朝令夕改的情況也多有發生。2019年,隨着原定退歐日期將近,這種內耗愈發嚴重。保守黨黨內也發生分裂,除了在鼓動退歐時期便大走網紅政客路線的鮑里斯·強森(Boris Johnson)之外,新晉外交大臣傑里米·亨特(Jeremy Hunt)、環境大臣邁克爾·戈吾(Michael Gove)也都紛紛開始加入表演。這些人也是繼任保守黨黨首的熱門人選。
在退歐問題上所投入的社會、媒體關注度,反過來也促使保守黨乃至整個英國政治走向網紅模式。越來越多的政客選擇退出傳統政黨,或者另組新黨,或者獨立參選。法拉基組織的“退歐黨”則更是這種網紅政治時代,政治議程取代政治理想的極端例子。
民主競選網紅化無疑讓傳統政黨的作用越來越弱。從這個意義上,作為民主核心機制之一的競選制度,親手將民主的另一個核心機制——議會政黨送上了一條通向墳墓的不歸路。為競選而生的政黨也正在為競選而死去。
如今,梅姨已正式下台。保守黨內聲明要競逐黨首職位的候選人已有16名。與英國隔海相望的美國,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更是高達24人。他們圍繞着“打倒特朗普”這一短暫議程也在傳統與網絡媒體上積極進行着自我宣傳。這也不免讓人懷疑,這種被短暫政治議程侵佔的制度,真能承擔得起帶領人類走向“文明頂峯”的豪言壯語麼?
最後,讓我們重新回到本文開始的奶昔事件。儘管愛丁堡警方做出了努力,法拉奇還是未能逃脱被奶昔襲擊的命運。據説,砸向法拉奇的那杯奶昔價值高達5.25英鎊。看這價錢,應當不是從麥當勞或是漢堡王買來的。
美國親民主黨媒體《大西洋》雜誌發文評論到,“有時候,奶昔只是奶昔”,文中強調,用食物砸政治人物是英國自古以來的民主政治傳統。今天民眾用奶昔砸法拉奇,更是説明那種極右翼話語在民眾心中沒有市場。言下之意,雖然奶昔飛舞,但制度優越性猶在。制度優越與否,在此我們就不評論了,但是,看了這麼長時間的退歐鬧劇,我覺得,有時候,奶昔還真就不是奶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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