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世明|匈奴和中原王朝,除了戰與和,還有離間與拉攏
【文/ 馮世明】
關於秦漢時期匈奴和中原政權的關係,以往的關注點大多集中在戰爭與和平交往(通關市或和親等)兩個方面,實際上通過《史記》的解讀可知,無論中原政權或是匈奴,還通過其它手段為自己爭取利益,從而使兩者關係呈現出錯綜複雜的面貌。
匈奴成為中原王朝利用和拉攏的對象
匈奴介入中原政權鬥爭,早在戰國就開始了。戰國七雄,齊楚燕趙韓魏秦時而合縱,時而連橫,這中間常常可以看到匈奴的身影。
“居有閒,秦將樊於期得罪於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諫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積怒於燕,足為寒心,又況聞樊將軍之所在乎?是謂‘委肉當餓虎之蹊’也,禍必不振矣!雖有管、晏,不能為之謀也。願太子疾遣樊將軍入匈奴以滅口。請西約三晉,南連齊、楚,北購於單于,其後迺可圖也。’”
鞠武之所以不同意將樊於期留在燕國,是不想因此事而招來秦王的怨恨,因為燕國的實力遠不及秦國。當時匈奴的活動範圍很廣,東自燕代,西至河北,都有匈奴的蹤跡。七國中的燕趙秦三國和匈奴靠近,燕國想到藉助匈奴的力量是很自然的。七國之中秦國開始比較弱小,後來經過幾代統治者的努力,成為七國中實力最強大的政權,一度使其它國家聯合,並拉攏匈奴參與對秦的戰爭,“韓、趙、魏、燕、齊帥匈奴共攻秦”。

鞠武畫像 圖自網絡
秦始皇統一六國,使蒙恬將兵三十萬北擊匈奴,奪取“河南地”(今內蒙古河套南),迫使匈奴向北退卻七百餘里。為了鞏固北方的邊防,又把原來燕趙秦三國在北方修築的長城連接起來,築成“萬里長城”。由於秦王朝壽命不長,史書所見的匈奴與秦的關係也較為簡單清晰。到了西漢,匈奴的實力空前強大,在冒頓單于的統治下,“控弦之士”三十餘萬眾,除了對中原經常的侵擾和掠奪外,還在漢王朝內亂的時候,起着分裂國家的危害。
“漢十一年秋,陳豨反代地,高祖如邯鄲擊豨兵,燕王綰亦擊其東北。當是時,陳豨使王黃求救匈奴。燕王綰亦使其臣張勝於匈奴,言豨等軍破。張勝至胡,故燕王臧茶子衍出亡在胡,見張勝曰:‘公所以重於燕者,以習胡事也。燕所以久存者,以諸侯數反,兵連不決也。今公為燕欲急滅豨等,豨等已盡,次亦至燕,公等亦且為虜矣。公何不令燕且緩陳豨而與胡和?事寬,得長王燕;即有漢急,可以安國。’張勝以為然,迺私令匈奴助豨等擊燕。燕王綰疑張勝與胡反,上書請族張勝。勝還,具道所以為者。燕王寤,迺詐論它人,脱勝家屬,使得為匈奴閒,而陰使範齊之陳豨所,欲令久亡,連兵勿決”。
此事發生在漢高祖劉邦時期,陳豨求救匈奴,燕王綰也讓張勝去拉攏匈奴,最後張勝的一番話令燕王恍然大悟,並且反過來令匈奴幫助陳豨,原因在於劉邦正在一個一個地剷除異姓王,令其相互攻擊。看破了這一點,大家為了自保,不得不這樣做,而此時的匈奴則成為政治權謀的藉口和工具。
從漢高祖劉邦到文景的六七十年間,由於經濟殘破,國力空虛,勞動力不足,與匈奴的力量對比處於不平衡的狀態,漢朝不得不委曲求全,採取以和親為主的策略。而當漢朝發生內亂時,由於匈奴的強大勢力,往往成為反叛者積極爭取的對象。比如文帝和景帝時期發生的淮南王叛亂和七國之亂。
“(文帝)六年(公元前174年),令男子但等七十人與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謀,以輂車四十乘反谷口,令人使閩越、匈奴。事覺,治之,使使召淮南王。淮南王至長安”。
正如文帝六年復單于書中所説,漢與匈奴約為兄弟,所以贈給單于的物品甚為豐厚,可是背約離異兄弟之親的行為,常常出現於匈奴。
“後歲餘,孝文帝崩,孝景帝立,而趙王遂乃陰使人於匈奴。吳楚反,欲與趙合謀入邊。漢圍破趙,匈奴亦止。自是之後,孝景帝復與匈奴和親,通關市,給遺匈奴,遣公主,如故約。終孝景時,時小入盜邊,無大寇”。
對於中原王朝來説,匈奴經常騷擾邊境,劫奪財產,殺掠吏民,抄略人口甚至威脅政權安危,所以在一般情況下是以戰爭或者防守(和親)為主,但是在政權間或者王朝內部發生矛盾的時候,擁有強大軍事力量的匈奴往往就成為了反叛者爭取的對象,以上的事實已經明確地説明了這個問題。

昭君出塞 圖自網絡
至於匈奴參與內亂的目的是什麼,史料中沒有明確説明。但是匈奴的遊牧性質決定了他的掠奪性,和親、通關市等雖然可以換來相對的和平,但不能一勞永逸。實際上匈奴可以利用中原內亂的機會將勢力深入內地,幸運的是幾次內亂都被中央王朝及時平叛,否則匈奴的勢力隨之進入,將會直接威脅中央政權。
漢族政權制造匈奴內亂
匈奴作為一種不安定因素,屢次成為漢族政權內亂時的外援,因此除了戰爭和和親等手段之外,漢族政權也試圖在匈奴內部製造矛盾,以達到削弱對方的目的。漢武帝時期,“兒單于立,漢使兩使者,一弔單于,一弔右賢王,欲以乖其國”。相對與其它單于而言,“兒單于”以年齡小而著稱,匈奴的單于位繼承製度通常是父子相繼,而雜有兄終弟及,而左右賢王則是匈奴政權中地位僅次於單于的官職,擁有自己的王庭,是諸王將中即位可能性最大的。兒單于年齡尚小,新立尚不能服眾,漢王朝派了兩個使者,一個出使單于,一個出使右賢王,把匈奴看成一個分裂為二的國家,不過“使者入匈奴,匈奴悉將致單于。單于怒而盡留漢使”,雖然沒有成功,但這離間單于和右賢王的手段,是戰爭和和親之外對待匈奴的另一種方式。
漢族政權對匈奴降人的態度
《史記》中所見的匈奴降人的資料比較集中於《史記》的《表》中,表中所見的降人首領有匈奴的王、單于太子、都尉、相、大當户等,率眾來降後受到漢族政權的優待,基本都被封侯。
關於匈奴降者的史料記載景帝之前似乎很少見,可能與漢初休養生息,對於匈奴採取守勢有關,景帝時開始有降者的記載,對於降者封侯的措施則始於景帝,為此丞相周亞夫曾經提出過不同意見:
“其後匈奴王(唯)徐盧等五人降,景帝欲侯之以勸後。丞相亞夫曰:‘彼背其主降陛下,陛下侯之,則何以責人臣不守節者乎?’景帝曰:‘丞相議不可用。’乃悉封(唯)徐盧等為列侯。”
“以匈奴王降侯,七百户。中三年十二月丁丑,侯唯徐盧元年。封地在容成(索隱縣名,屬涿郡)。”
周亞夫認為這些是匈奴的叛徒,不應該受到優待,但景帝最終沒有贊成,理由是“欲侯之以勸後”,即希望通過給予投降者較高待遇的方式,引至更多的後來者,同時也表現出漢王朝寬大為懷的態度。這種政策為漢武帝所繼承,武帝時期匈奴的降者規模明顯增加,這與武帝開始擺脱無為而治思想,積極出擊匈奴有關。這其中規模最大的一次是元狩年間的渾邪王率眾來降,此時匈奴統治階級內部發生了矛盾,導致了一次大分裂。
“遂獨遣渾邪王乘傳先詣行在所,盡將其眾渡河,降者數萬,號稱十萬。既至長安,天子所以賞賜者數十鉅萬。封渾邪王萬户,為漯陰侯。封其裨王呼毒尼為下摩侯,鷹庇為煇渠侯,禽梨為河綦侯,大當户銅離為常樂侯。”
對匈奴降者首領封侯就要給予食邑和封地,其它匈奴民眾也要讓他們安居內地,“渾邪率數萬之眾來降,虛府庫賞賜,發良民侍養,譬若奉驕子。愚民安知市買長安中物而文吏繩以為闌出財物於邊關乎?”所以汲黯認為“臣愚以為陛下得胡人,皆以為奴婢以賜從軍死事者家;所鹵獲,因予之,以謝天下之苦,塞百姓之心”。應該將這些胡人全部作為奴婢賜給從軍戰死者的家屬,以慰人心。但是汲黯的建議並沒有被武帝採納,“上默然,不許”。
漢武帝在位時對匈奴是採取強硬的態度,多次派大將軍衞青、霍去病與匈奴作戰,一改文景時以和親為主的戰略,那為什麼要優待降人呢?景帝時期匈奴來降的人數並不多,所以景帝“欲侯之以勸後”,到了武帝時期由於正面戰爭和匈奴內部矛盾的激化,投降漢王朝的情況屢見不鮮,優待匈奴降人,需要耗費相當的經濟力量,我想武帝之所以這樣做的原因是是權衡利弊後的決定。如果真的如汲黯所言去做,把這些匈奴當作奴婢來使喚,那等於加重了漢匈之間的仇恨,讓那些正面與漢王朝作戰的匈奴沒有任何退路,死戰到底。從長遠的角度來看反而弊大於利。對匈奴,武帝是既打又拉,既滅了匈奴的威風,又顯示出大漢朝的寬容大度。

《漢武大帝》劇照 圖自網絡
相對於匈奴投降,漢人投降匈奴的現象要少的多,因為在漢人看來匈奴是“蠻夷之人”,居於“苦寒之地”,不到迫不得已,是不會投靠匈奴的。以現有的史料來看,匈奴對漢降人也是非常禮遇的,如高祖時的韓王信,燕王盧綰,文帝時的中行説,武帝時的趙信,李陵,衞律,李廣利等,入匈奴後受到單于寵信,享有高官厚祿。
最著名的一例是李陵。“匈奴圍陵,陵降匈奴,其兵遂沒,得還者四百人。單于乃貴陵,以其女妻之”,李廣抗擊匈奴,名聲極大,匈奴號曰“漢飛將軍”,李陵是李廣的孫子,投降匈奴必然帶來很大的震動,單于“以女妻之”也是可以理解的。此外還被“立為右校王……皆貴用事。”蘇武入匈奴後,李陵曾經對他誇耀過自己在匈奴的生活。
眾所周知的中原王朝與匈奴的關係一為和親、二為戰爭。和親是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采取的守勢,可以換來相對的和平時期。戰爭則是在國力增長的條件下采取的攻勢。不過沒有永遠的敵人和朋友,所有的外交關係都不能簡單地一分為二。匈奴作為一個強大的遊牧政權,確實給中原王朝造成了很大的威脅,但是在王朝間戰爭尤其是王朝內亂時,匈奴的軍事力量使得它頻頻成為被拉攏和利用的對象,當然匈奴也樂意趁火打劫,以期能得到好處。另外,在對待降人的問題上,無論是中原王朝還是匈奴都給予對方降人以優待,這樣做從長遠來看,也是利大於弊的懷柔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