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浩:垃圾回收的“靈魂拷問”,解決了什麼“哲學問題”?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李文浩】
最近一段時間,朋友圈熱點之一,莫過於魔都上海的“靈魂拷問”。據説現在住在魔都的人,每天都要經受老阿姨的兩次靈魂拷問:“你是什麼垃圾?”各色段子手也紛紛從實際生活中找到了靈感,譬如奶茶喝了一半是幹垃圾還是濕垃圾啦,貓屎和貓砂分開處理啦,狗大便能不能扔進垃圾桶啦……

本文圖片由作者收集,下同
段子源於生活,高於生活。略帶戲謔的“靈魂拷問”,實則反映出了吃瓜羣眾們對將在7月1日起正式實施的《上海市生活垃圾管理條例》和熱火朝天的垃圾分類運動的些許困惑和無奈。
也許很多人本以為這只是類似“可回收/不可回收”一樣無關緊要的分類,卻發現小區裏原來的垃圾箱突然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紅、藍、黑、棕四色垃圾桶的“靈魂抉擇”,分類錯誤輕則被鄙夷,重則“個人200,企業五萬”。
筆者曾經在小區親眼目睹,有男性業主因為沒有在指定時間內分類投放,又找不到原來的垃圾箱,怒氣衝衝拿着垃圾桶上門,要求物業予以解決,最後乾脆把垃圾桶留在物業辦公室揚長而去。
那麼,魔都的“靈魂拷問”,究竟要解決的是什麼哲學問題?
如果説“你是什麼垃圾”,可以對應著名的“哲學三問”裏的“我是誰”,那麼筆者想從“我到哪裏去”的角度,先來分析一下垃圾處理的出路問題。
眾所周知,生活垃圾處理最常見的解決方案是填埋(堆放)和焚燒。填埋方案簡單粗暴,而且一開始很有效。不過日子久了嘛,畫風就是這樣的:

圖片來源:《WALL-E》
注意《Wall-E》裏的垃圾堆放還是經過了減量化和集中化處理,有點“堆山造景”的意思。而我國絕大多數垃圾堆放是像下圖這樣的:

圖片來源:《垃圾圍城》海報
填埋的缺點顯而易見:難以實現無害化、資源化,長期堆放佔用土地資源、污染水源,生態環境危害難以忽視。而焚燒技術雖然為國外發達國家特別是日本和西歐廣泛採用,在我國則由於高温焚燒過程中可能產生的有毒有害物質污染,一直眾説紛紜。
所以世界各國紛紛喊出口號:“垃圾是放錯了的資源,是最具開發潛力的、永不枯竭的‘城市礦藏’”,尋找垃圾處理的資源化、無害化道路。
確實,幾十年來,環保領域專家孜孜不倦,致力於研究生活垃圾處理的一攬子資源化解決方案。比如咱們先把油脂萃取一下,洗滌、脱色脱臭合成再生油(不是地溝油!不食用!);再來個高温酵解,把剩飯剩菜啊糞便啊變成天然氣和沼氣拿出去供給新能源汽車;最後剩的湯湯水水連同各種渣子堆個肥,做成有機肥拿去賣;實在不行就做園藝用土,或者燒成磚砌牆……
看上去很好很靠譜是不是?尤其是似乎前端分類都省了,我打個包一扔就完事了。
然而,生活垃圾處理的資源化問題,難點就在於各種資源化方案對“你是什麼垃圾”有着明顯的癖好和胃口需求。要想把生活垃圾資源化做成一門生意,那麼生意本身應當具備一定的經濟效益,這就要求對應的處理方案,從原料、技術、到產品市場,都應當是有普遍經濟適用性的,便於規模化推廣的。
比如做合成油的,自然希望垃圾原料裏油脂含量高一點,最好都是吃剩下的大魚大肉,倘若進來的都是塑料袋衞生紙,萃了半天啥油水沒有,電費倒花了不少,那不是虧得很。
做天然氣沼氣的,就希望都是纖維素啊木質素啊這種碳含量高的,要是混進來的原料垃圾品種不對,微生物生活環境變了,就不好好幹活,產量什麼都受影響;弄不好漏了個有毒有害物質比如電池電路板啊洗滌劑啊什麼的進來,微生物都被毒死了,菌種也要幾百幾千美元一株呢(一針筒大小)。
有機肥看起來很有前景難度也低,問題是用生活垃圾做的有機肥成本怎麼也大幾百塊錢一噸,而且有機肥肥效遠比化肥低,價格又比化肥貴得多,施有機肥又麻煩,無害化工藝又難,讓農民伯伯用有機肥,估計得是高端大氣的“有機食品”才用得起……
挑挑揀揀,這咋辦?“廠家做個預處理不就完了!”
筆者曾有幸走訪我國兩家工藝較為完備的垃圾系統處理廠家。一家主要技術路線是做再生油,固體殘餘物減量化後燒結制磚。該廠為了保證再生油工藝能夠順利進行,在總佔地面積兩千多平米的廠房中,有近1/3的面積用於前端分揀裝置,整個分揀系統高度近10米。即使如此,再生油裝置仍經常因為分揀漏進塑料袋、螺絲釘等而卡住停機。
另一家主要技術路線是用絕熱發酵技術製備天然氣,固體殘餘物做園藝用土種樹。對於發酵原料的保證方式很簡單:只收廚餘垃圾。而且,兩家廠都得到了相當程度的支持,譬如磚和園藝用土優先採購,開闢天然氣車輛專線等等。
即使是簡單粗暴的焚燒發電,也對於進料有着一定的要求,如垃圾中的可燃質含量、低位發熱值和含水率等。生活垃圾中的可燃成分佔30%以上,低位發熱值在3350kJ/kg以上,含水率在50%以下,才能夠自燃焚燒。但在此條件下焚燒垃圾,無法滿足爐膛內煙氣850℃/2S的要求。生活垃圾低位發熱值在6280kJ/kg以上,可以穩定燃燒,不但可以滿足爐膛內煙氣850℃、滯留2秒以上的要求,而且可以滿足工質發電的需要,有效利用能源。垃圾前端分類沒有做好,熱值過低,不僅需要添加煤炭或者柴油等做助燃燃料,而且燃燒不充分將導致產生二噁英等有毒有害物質。
由此可見,前端大包大攬的垃圾收集方案,只是把分類工作轉移到了後端處理單位,加重了後端處理單位的各種負擔,也影響了後端單位處理工作的經濟性和廣泛適用性,嚴重影響着垃圾資源化道路的探索和開展。
上海早在2002年提出的垃圾分類方案中,就明確有“可焚燒/不可焚燒”、“可堆肥/不可堆肥”的劃分,就是為了減輕後端的分類壓力。
在其他城市的垃圾資源化試水中,如何完成前端垃圾分揀,同樣是老大難問題。企業自行安排人力物力進行分揀,看似簡單易行,實際執行過程中往往面臨着居民時間難以協調、運力調配不夠經濟的問題。對於人口規模較小,或是由於當地生活習慣、飲食風俗等導致某類垃圾資源不滿足規模化處理要求的地區,僅前端分揀就可能需要相當的政府補貼支持。
更重要的是,企業自行分揀,缺乏公信力支撐,居民的配合往往不是很積極,實際施行過程中,還是要依靠政府的公信力買單。如前述絕熱發酵製備天然氣的廠家,就是由政府出面安排環衞車輛,統一收集廚餘垃圾用於垃圾處理。
那麼,老牌發達國家們有沒有什麼值得借鑑的道路呢?
筆者又有幸,幾年前曾在鷹醬的華盛頓特區的郊區生活過一段時間。該地區的垃圾分類規定很簡單:每週三幹垃圾,週四濕垃圾,居民在自己家裏備好分類垃圾桶和對應的垃圾袋(重要!否則不收!),週三把透明的幹垃圾袋放在房門口,週四把黑色的濕垃圾袋放在房門口,垃圾車按時上門收取。倘若當天忘了,那就只能在家裏多放一個星期了。因此,家家户户廚房裏都配備了餐廚垃圾處理器,處理完自動裝進黑色垃圾袋。
這如果是文章開頭提到的那位仁兄來美國,就沒有物業小姐姐可以給你耍威風嘍。
但是感覺鷹醬貴為燈塔,這個分類方式還是不夠智能自動啊,有沒有那種不用袋子裝,在家裏順手一扔就可以“嗖”地一下自動化處理的方式呢?
還真有。
筆者又雙叒叕有幸……去參觀過瑞典智慧城市標杆哈馬碧(Hammarby)生態城。該城使用了一種被稱為真空壓縮垃圾清運的技術,在約2公里見方的網格區間建設中繼站,管路通進各個公寓房間裏,垃圾可以通過中繼站的壓縮動力“嗖”地一下子送到中繼站壓成Wall-E裏一樣的方塊。
很高級吧?前提是同樣只能放餐廚垃圾,不許扔電池啊什麼的,而且……貴……而且你必須建小區的時候就把這個系統建好,那魔都作為一座已經有兩千多萬人的超級大都市,已經建的這麼多小區咋辦啊?
所以説,魔都從2000年提出垃圾分類概念,到2019年《上海市生活垃圾管理條例》確定的四類垃圾分類“靈魂拷問”,在筆者看來,是政府採取的一種快刀斬亂麻,苦了我一個幸福千萬家的措施。

垃圾分類運動,還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分類服務市場,比如上圖所示的“代扔垃圾”服務。有人的地方就有需求,需求不一樣就會有交易。曾經同樣在街頭巷裏起步的外賣市場,不僅一度被資本競逐,更誕生了上市公司。垃圾分類服務有沒有搞頭,筆者充滿期待。
更何況垃圾分類已經帶動了相關產品如廚房垃圾處理器和相關產業的熱度升温。你看垃圾分類政策一出,有關概念股紛紛大漲,説明市場和筆者的判斷還是吻合的。
當然,需要看到,目前在具體執行過程中仍有商榷提升之處。比如同樣是骨頭,雞骨頭能進濕垃圾,豬骨頭比較硬,難以破碎,會對處理濕垃圾的粉碎刀片造成損害,就只能做幹垃圾;珍珠奶茶“一倒二扔”,喝不完不能扔。熱火朝天的分類運動,佔用了老百姓們一定的時間和精力。儘管上海市作為首個推行垃圾分類的城市,其成功經驗必然是要向全國推廣的,未來可能在《條例》基礎上形成一系列的國家標準、行業標準,其所消耗的社會資源實際上包括了探索統一標準的成本。但諸如雞骨豬骨、珍珠奶茶此類在實際執行中並不那麼容易操作的有關規定,筆者建議,還是可以在實踐中加以改進調整,使得既達到分類目的,又便於民眾掌握和執行。
從“不要隨地吐痰”和“垃圾不能隨手扔”到“你是什麼垃圾”,是一次巨大的跨越式的進步,有望解決長久以來困擾垃圾後端資源化、無害化工作的“老大難”問題。垃圾的處理廣泛涉及到了自然資源、公共資源的調配問題,單純依靠市場力量很難獲得滿意的答案。既然如此,那麼政府果斷髮揮“看得見的手”作用,大膽探索,通過行政力量解決前端問題,很可能走出一條垃圾處理資源化、無害化的新路。畢竟,垃圾圍城的那一日,是大家都不希望看到的。

圖片來源:《Wal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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