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宗:兩制精神在於特區有異,但有益於國家
因為修改逃犯條例,香港社會再次掀起軒然大波。
7月1日,遊行示威者暴力衝擊立法院,現場一片狼藉。香港特區行政長官林鄭月娥在記者會上説明,“我們所看到的是他們用鐵枝、鐵箱車,破壞立法會大樓的玻璃外牆,用一些帶有毒性的化學粉末攻擊警察”。
觸目驚心的暴力面前,很多人都在問,香港到底怎麼了?
對此,觀察者網專訪全國港澳研究會理事、原香港發展局局長政治助理、一國兩制青年論壇創辦人兼主席何建宗博士,談談今天香港的病灶和未來。
【採訪/觀察者網 小婷】
政府操之過急,警方過度忍讓
觀察者網:您是幾號離開香港的,來之前香港的狀況怎麼樣?
**何建宗:**我是7月3日離開香港到北京,7月1日示威者衝擊立法會時我也在香港。其實在這之前的6月9日、16日的遊行,我都有去過現場觀察。
觀察者網:為什麼這次修改香港逃犯條例,會觸動那麼多人的反對?
**何建宗:**我覺得這和香港人對“一國兩制”的心理底線有關。“一國兩制”其中最關鍵的心理底線就是兩地司法制度的差異,除了政治制度不一樣,香港和內地的法律制度也是不一樣的。當然修訂條例的原意是好的,但因為大家的這種心理底線,就會有一種恐懼和不安。過去只有大陸把逃犯遣回香港,沒有從香港遣回逃犯到大陸的,而很多香港人覺得香港雖然沒有完全的民主,但還是比內地有更多的自由和法治。
因為潘曉穎案,特區政府可能有點操之過急,去硬推修改逃犯條例。但是香港人對內地司法制度不瞭解,那種心理底線難以一下子改變。這就是為什麼雖然政府做了各種讓步,大家還是不放心。
大家擔心的是即便你的意圖是好的,但那個口子打開了以後會怎麼樣?這也解釋了為什麼會有很多荒謬的謠言流傳。其實這些謠言根本經不起推敲,但我們看到反對派做各種視頻、小電影之類,把它描繪成一個非常非常可怕的東西,所以才有什麼“反送中”。
我覺得政府的初心是好的,希望能夠儘快在立法會通過修改逃犯條例,而且建制派的票數是足夠的,所以那個時候可能是想衝一下,但沒想到後來衝不過去。我是覺得這次可能政府有點過於自信,沒有看到這件事情的政治敏感性。而且在處理反對意見,以及面對事態步步升級時,沒有及時掌握時機去回應。
觀察者網:6月30日香港各界人士舉行了撐警行動,後來警方也拘捕了示威者。您怎麼看這次香港警察的行動?
**何建宗:**其實在6月12日以後,矛頭已經不止在條例本身,而是在政府還有警方怎麼處理示威者的問題。我個人覺得警察這次可能有點進退失據,因為很多人忽略了6月9日和平遊行的晚上,已經開始有暴力襲擊的行為,還有人打警方,打到警察頭破血流!
但那天晚上警方沒有放催淚彈,也沒有抓幾個人,基本上就是驅散。包括後來的包圍警察總部,這些在全世界都不是允許的,都必須要嚴正執法,但是警方採取了過度忍讓的態度,這會讓對方覺得警察是一個可以挑釁的對象,也解釋了為什麼後來會有暴力衝擊立法會。如果警方在初期比較果斷的執法,防止矛盾衝突激化,而不是在後來才採取強硬態度,事態可能會容易控制很多。

被暴徒襲擊後的立法會。圖片來源:星島日報
觀察者網:但好像這是一個怪圈:警察強硬會被認為是強權鎮壓,警察軟弱反對派又會得寸進尺。為什麼會陷入這樣一個兩難處境?
**何建宗:**現在警方的執法困難在於它是24小時暴露在媒體的鏡頭下,警方就像綁着手和別人打架一樣。媒體也傾向於同情示威者,不停地回放警方的鎮壓,實際上警方是正當處理,而示威者的暴力行為則被有意無意的淡化和忽略。
另一方面,政府也沒有快速回應很多訴求,而是選擇了迴避或者不回應的態度。這樣無論是支持政府還是反對政府的人,都會覺得不滿。現在港府宣佈暫緩修改條例,支持的人會很沮喪,反對的人會更激烈。如果政府能夠在早期有一個比較好的解釋,可能會避免這些問題。
包括警方之前的處理,警方的領導也沒有很及時地去做一些有力的回應或者回擊無理的批評,導致社會上侮辱警察的言行越來越猖獗,而警察的處理無論以英美的標準來看都是温和的。
我個人覺得,應該把示威者和暴力衝擊者區分開,後者觸犯法律肯定要繩之於法,但和示威者包括不同政黨的人應該有一個對話,這也是現在一些黨派要求的。其實對話能夠更早展開,反而更好。當然有些反對者或者示威者會説一些侮辱人的髒話,但是在公開的鏡頭面前,如果他們還敢用髒話罵官員,香港市民都是能看得見的。
觀察者網:如果以後頒佈類似這樣涉及到內地和香港關係的法律時,都需要對香港社會做一個較長期的解説嗎?
**何建宗:**我覺得以後政府在各種政策方面,如果有關兩地司法制度的一些改革和新的法律,可能都需要有比較大的政治敏感度。這次有點不幸的是,很多人誤會中央政府要推逃犯條例。再加上這幾個月國際局勢比較複雜,一些外國政府公然評價香港發生的事件,讓事情變得更加難以處理。
逃犯條例暫緩修訂也好,撤回也好,其實問題都不是很大,但未來比如説要推動國家安全立法、基本法23條,那時候怎麼辦?現在來看,未來兩三年要推動也非常困難。
香港社會的焦慮和撕裂,出路在哪裏
觀察者網:很多文章指出,示威者其實不是為了反逃犯條例,而是長久以來積攢的不滿。特別是香港經濟起色不大,區域地位不斷下降,普通民眾對香港和自身未來的焦慮。您怎麼看香港社會的這種焦慮感?
**何建宗:**我覺得香港總體的經濟狀況其實是不差的。年輕人失業率很低,就業率很高,很多機構都請不到人,包括我的智庫想招幾個有能力的年輕人也不容易。現在年輕人面對的問題主要是房價太高,工資增長緩慢。現在香港年輕人跟上一代不一樣,上一代無論是經濟或者政治制度,都覺得香港比內地領先。但現在很多香港年輕人覺得在經濟上慢慢處於相對的劣勢。
但我一直覺得民生問題是客觀存在,民生問題解釋不了為什麼修改逃犯條例會引起軒然大波,香港的關鍵還是政治問題,是香港年輕人對國家身份認同的問題。民生問題通過頒佈政策可以取得立竿見影的效果,但國家身份認同是長遠的,不是一朝一夕能夠解決的。
觀察者網:除了焦慮感,香港還有個問題是社會撕裂。您能不能對香港做個階層分析,香港人羣可以分為哪幾類,他們各自的處境如何?有哪些利益衝突?
**何建宗:**我覺得很難對香港有一個階層定義,馬克思用生產工具定義階級,但香港是一個很獨特的地方,在香港有房和無房的階層差異非常大,有房貸和無房貸的差別也很大。我有一些朋友也是專業人士,甚至兩夫妻收入十幾萬,他們都在猶豫要不要買房。因為他們可能要租一個每月四五萬塊錢的房子,才覺得住得舒服,但長久以往的話其實都可以自己買房了。當然如果在香港你租公屋(廉租房)的話,租金很低,也會過得舒服一些。
所以用基尼係數來衡量香港,其實意義不大,因為基尼係數是説收入差距,但香港真正的貧富差距不是收入的高低,而是有房無房、有資產無資產的差距。這些也解釋了為什麼香港人對一些地產商也是有不滿的。
從香港的人口構成來看,香港還有相當多中低教育水平的勞工,而且數量很大,以中年以上為主,這些人有做保安的、做零售的、在餐廳打工的。因為香港產業發展比較單一,現在很多大學生剛畢業可能也要做一些比較低層次的工作,所以他們也有一點怨氣。
所以香港就有一批中年以上、教育水平不高的低技術勞工,但一些高端的人才又不夠。現在全國不同城市都有人才大戰,但説實話香港還是比較保守的,對外來人才的開放包容度不夠,影響到產業升級,導致競爭力不足。現在很多香港年輕人拿一個本科學位不難,但除非他是一些專業人士,或者一些跟內地經濟發展相關的專業人士,他才會是一個受益者,不然和內地同齡人相比,他很容易成為一個loser。當然有些年輕人去當公務員,還有去做跟公務員工資一樣的社工、醫生或教師,收入會相對好一些。
觀察者網:目前正在推進的粵港澳大灣區,能不能緩解香港社會的這種焦慮和撕裂?
**何建宗:**香港除了原來的定位,還在打造科創中心、國際仲裁中心等等,這些可以為香港找到一個新的增長點,但是對於很多香港年輕人來説,這些其實和他們的關係都不大,年輕人還是面臨發展速度緩慢、發展空間有限的問題,所以如果香港年輕人要謀取更大發展空間的話,大灣區會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我接觸到的身邊很多年輕人,尤其是剛畢業的,都願意考慮去大灣區發展。
我之前做過一個《內地高校畢業港生出路去向研究》,整理了一個工資指數,大陸工資指數是香港的56%,聽起來好像不高,但如果去除掉居住成本,其實也不低。年輕人在香港創業,房租、人工成本都非常高,很多人一想到這一點甚至就打消創業念頭了。但大灣區有很多優惠政策,會吸引這部分年輕人。所以香港很多深層次矛盾,包括土地不足、人才不足、市場不足,都有望通過大灣區建設解決。

2019年1月19日,“四海一家·感知大灣區”青年交流活動啓動禮暨大灣區青少年家園揭牌儀式在廣州舉行。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通識教育”讓年輕人過早接觸政治
觀察者網:您剛才提到香港人的國家認同問題,為什麼迴歸之後這一直會成為一個問題?
**何建宗:**很多香港年輕人可能一方面是緬懷一個他們沒有經歷過的過去,一方面是出於對現狀的不滿。要改變年輕人的這種觀念,需要通過教育。我們通過這次的事件也能看出香港教育的問題挺突出的,很多出來遊行示威的都是90後,甚至00後中學生,我們就要問,迴歸以後的教育制度出現了什麼問題?
2012年在反對派的壓力下,國民教育被撤回,不再獨立成科,此後國民教育還是一直有做,但是可能比較零散,力度也沒那麼大,再加上反對國民教育的人把其中有關國家認同、國情教育和基本法教育的內容污名化,導致牴觸越來越大。
我覺得這是一個很頭疼的問題,但香港人的國族認同,更多隻能通過教育。因為現在媒體已經不站在政府這一邊了,如果教育問題不解決的話,我們的00後慢慢長大,這種離心力可能會越來越大。
在這裏我想強調一點,我們説教育問題,但學校的正規教育其實只是一部分,甚至不是最主要的。我們小時候讀書,靠的是學校正規教育,還有家庭教育,再加上看書看報紙。那個時候可能還沒有上網,但現在的00後是在網絡文化下長大的,媒體也有自己的立場,經常傳播一些負面消息,這是我們不能忽視的。
觀察者網:您能不能介紹下目前香港推行的通識教育對年輕人政治態度的影響?
**何建宗:**通識教育在香港是必修必考科目,在發展初期就遇到很多問題。為了推行通識教育,取消了很多科目,很多老師也被迫轉型去教通識教育,現在要改回來已經很難了。而且作為必考科目,還要考慮整個高考制度改革的問題。高考科目的改變不是政府説了算,還要外國認受。如果一下子修改或者撤銷科目的話,外國的大學願不願意接受學生的成績也比較難説。
但通識教育的問題在於把一些政治問題帶到課堂裏,而且是必修必考,這導致年輕人可能過早的、被動的接觸政治。而且教育方式也是讓老師和學生自己找材料去討論,而不是有一種明確的課程設置。問題就在於我剛才説了,學生在網絡上能找到的都是一些片面的、負面的內容,又缺乏一個比較好的引導,那就會成為問題。
我個人認為如果通識教育一定要必修必考的話,在內容上是不是可以做些改變,比如牽涉政治的比重少一些,文化藝術的內容多一些,這些其實都是可以探討的。

香港特區行政長官林鄭月娥(資料圖)。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香港人都要珍惜“一國兩制”
觀察者網:前些日子有一篇文章在內地互聯網傳播的很廣,叫《請回答:1997年英國人在香港埋了多少雷?》,您怎麼評價港英制度對今天香港的影響?
**何建宗:**我覺得我們要這樣看,中英聯合聲明、香港基本法都説香港的制度50年不變,即原有的資本主義制度和生活方式50年不變。港英政府留下的制度有它的價值,這一點我們要客觀承認。
但同時,這不等於説英國人可以在迴歸20多年後,還對香港事務指指點點。因為制度和生活方式不變是一回事,但迴歸以後政府面對的各種問題和過去港英政府時是不一樣的,50年不變是一個承諾,但世界上沒有事物是永恆不變的。上世紀80年代的時候,鄧小平先生應該也預料不到中國在2019年的實力會這麼強。內地經濟快速發展,自然而然使香港和內地的融合速度加快,在這個過程中,各種制度差異導致的潛在問題也會暴露出來。
觀察者網:您怎麼評價“一國兩制”在香港的實踐?
**何建宗:**香港要發展,還是要堅持“一國兩制”。我在剛出版的新書《兩制之辯》中也談到,“一國兩制”的精髓在於,香港的制度有異於內地,但同時也有益於內地,過去改革開放初期,香港就是一個很重要的融資渠道。但香港人可能只看到了差異,沒有看到益處;內地可能只看到了利益,沒有看到差異,這也是導致兩地互相不理解的原因。
現在網上有很多唱衰香港的文章,雖然香港的衰落是客觀存在,但我們也要看到香港對於國家的價值正在於她的制度和內地不一樣。如果比人口、比GDP的話,香港肯定比不過內地,但香港的價值不在於GDP高低,而在於制度,使得國家能夠在可控的情況下,做一些新的嘗試,這些優勢我覺得香港應該還是要堅持下去,習近平主席也説過改革開放永無止境,香港還是可以發揮獨特作用的。
所以我覺得香港人都要珍惜“一國兩制”。香港和內地制度不一樣,不僅是為了香港人好,也是為了國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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