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英:在資本的“麻將”賭局中,縣域中學是如何變得滿目瘡痍?
(文/林小英)
【過去相當長時間內,縣城中學都是中國孩子成長之路上不容忽視的節點。在過去十餘年裏,城市教育資源集中,縣中既有的生態被破壞:優秀的學生走了,教師沒有積極性,家長、學生可以選擇走或留,但是否有選擇能力,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他們所處的社會階層和調動資源的能力;同時,託管機構入場,卻無需為教育承擔任何責任。諸多輝煌縣中衰落的背後,恐怕不僅僅是教育內部問題,那麼,問題出在哪裏?有哪些結構性、制度性因素導致這一局面的出現?林小英教授實地調查了縣中的實際情況,深刻分析了縣中的現狀及面臨的問題和原因。本文為作者在第二屆“大學-中學圓桌論壇”上所作發言。】
最重要的教育資源是生源 教育資源被掃蕩的縣中
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曾經提出,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但是這句話還有後半句,讓先富幫後富,那麼,那些沒富起來的那些人到底是什麼樣子?我們跟他們是什麼關係?等他們的孩子也長大以後,他們跟我們這些學生如何相處呢?
對中學而言,最重要的教育資源不是政府的政策,也不是捐贈,而是生源。如果説,北大、清華等等985、211這些學校招生的名額是一定的,那就註定了全中國優秀的高中生的數量也是一定的。重要的教育資源原本是按照生物的自然方式去分佈的,但是我們現在只是把它集中到了某些地區的某些學校,這就是我們今天教育資源的跨地區流動。
最基礎的生源分佈的集中,可能就是成就了這些我們熟知的知名中學的原因。我們看到城市中的重點中學變得越來越好,但同時那些被“掃蕩”之後的中學一點也不好。在縣中,好學生全部到了市裏,還讓這些中學能看到什麼希望?我並不是要指責任何知名中學,因為這個制度並不是這些學校定的,我要説是制度上的問題。我們需要看看,那些失敗的中學到底是怎麼變得一地雞毛和滿目瘡痍的。
我從小就學會了打麻將,在調研完縣級中學後,我感覺這是一個麻將的局。當縣教育局的局長和縣中的校長及教師,還有學生及家長三方一坐定,發現高中教育沒法搞了,優秀學生都走了的時候,他們這一桌牌局就是三缺一的狀態,他們等着誰來?這個時候他們就等着市場資源進來。教育等待資本市場的介入,這個缺口越開越大。優秀生源走了,縣中如何崛起,我特別希望看到這樣一個故事,他們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故事。但是我發現,他們完全沒有辦法打破縣裏的政治生態,我看到的是政治生態決定了教育生態,教育問題的根源不是教育內部的問題,縣域教育的失敗根本不是一個校長幹出來的事。所以我把這種局面比喻成一桌麻將的局。縣委縣政府開的賭局和賭莊,在三缺一的狀態下引進了外部的市場資源以後,他們如何來打這樣一桌麻將?
這個縣前幾年的一次中考的前100名的85個全走了,就剩15個在本縣唸書,想想這個縣還有元氣嗎?元氣已經被抽空了,接下來如何下好這盤棋是相當難的。而初中畢業就到外地去上學的孩子,他們基本上都缺乏真實的生活經驗,他們跟家庭遠離了,自己從原生的土地上被連根拔起,他們還有什麼生活經驗可言。當他們一切成長都來自於書本的時候,這種人是很可怕的,我在大學裏教書這麼多年,發現他們內心活得很不容易。

此前因為“這塊屏幕改變命運”而出名的廣西平果中學,仍在為生源和升學率嘗試各種突破。
縣教育局:政績錦標賽中的下注
教育局局長的心態是“不得不賭”還是“何不一賭”。他是這個牌局的發起者,當縣委縣政府讓他來做教育局長的時候,給他的任務是要盤活這個縣中。這個縣中曾經是省級示範高中,不出十年,卻衰敗到連當地村民幾乎每個家庭基本都有這個學校的課桌椅,這個學校的東西都快被偷光了。當大家覺得這裏教的孩子不值得期待的時候,他們來偷學校的東西是毫無畏懼的。
過去十年,縣級領導班子頻繁更換,掌權的人在變,不變的是每個人都想方設法從縣中撈點油水。這個學校花了很多錢所建的漂亮的食堂,居然一天都沒有使用過,為什麼呢?就是因為利益格局沒搞定。直到縣中高考成績持續在全市墊底的時候,縣裏的父母官裏才開始重視早已殘破不堪的民生工程。他們為什麼認為殘破不堪?統統把苗頭指向了市裏中學,認為把好的苗子都拉走了。我們沒有看到縣中生源流失後面的負面效果。
這個案例非常極端,當然並不表明每一個縣都這樣。
他們開始大刀闊斧地推進縣中的託管改革,地方政府以契約的方式向教育中介組織購買公共服務。當政府的教育服務是用錢去購買的時候,其實這也會帶來一定的問題。儘管我知道從經濟學和公共管理學的角度認為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這是管理方式的變革,這是新公共管理運動的老套路,就是用財政的錢購買公共服務,認為這可以提高效率,它確實也提高了效率。我們發現這位局長其實非常難做,他的不得不賭和何不一賭的賭徒心態背後向我呈現了一種畸形的政治心態。因為當他要引進外部管理的時候,是縣委書記主張他這麼做的,不料等到決定一做出,他就走了,任期還沒到就走了。把教育局長懸在半空中,怎麼辦?這個事情已經上馬了,老百姓都知道縣委書記調走了之後,舉報信紛紛而至,於是我就看到了他向巡視組彙報的材料。
這個局長非常厲害,他從縣委要來了不少的財政撥款,從縣財政資源裏切下一塊很大的蛋糕給到教育。教育局長在整個縣級班子裏是最弱勢的一個職位,他從縣的財政盤子裏切到了蛋糕,也就是説他從賭場要來了賭資,某種程度上就解鎖了縣政府之前封閉且堅固的內部結構。他的牌技是很高超的,尤其體現在他跟外部機構簽訂合同的時候。但是,不管他的牌技如何高超,唯一不能盤算的就是規則,即幹部任免規則。他既然不能盤算規則,於是他就利用規則。所以在不得不賭和何不一賭之間,他選擇了何不一賭,那就賭吧。
外部機構我們説他們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反正我是外來的,失敗了也沒關係。他們不需要投入什麼成本,因為跟政府簽訂的合同所有資金都是來自於當地政府的。他們的做法確實讓縣中煥發出了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生機。他們做的改革在座各位校長聽了都會覺得這簡直太簡單了,但是就是這麼簡單的措施,都讓這個縣中能看到希望。
託管方在這場賭局當中幾乎沒有投入成本,也沒有公共權力下的責任束縛和政治枷鎖,他們更能夠輕鬆地面對縣中改革的成敗,即使失敗也可以輕鬆離場。當前,在大的改革框架之下,其實有不少政府的研究機構參與了掛牌、輸入管理理念等過程,我覺得基本的心態跟這個縣中的託管機構是有點類似的。
教師:生源流失後的工作狀態
教師部分我們取的標題是“以不變應萬變”。
我們原來以為老師就練好基本功,不管教育改革怎麼改,終究可以教出好的學生。**但在這裏不是,以不變應萬變的意思是:反正家業慘淡,沒有別的出路。**在賭莊關門之前,他們是離不開牌桌的,這個牌還要打下去。當好的學生走了之後,面對前100名只剩15個學生在這個縣裏上學,他們就覺得我再怎麼教,都沒有辦法體現工作價值。學校原來處於吃老本的狀態,並沒有及時察覺和應對當地羣眾對優質教育資源的強烈需求,對當地優質生源的不斷流失反應太慢甚至麻木不仁。我在其他很多縣也看到,尤其是地處比較偏遠的山區,流失的到市裏甚至到省會上學的學生,一般都是在縣城甚至是縣政府門口集合乘坐大巴外出求學,極具諷刺意味。
這個學校師資的水平並不低,這所傳統老校當中,93.3%的老師都是本科畢業。他們都具有豐富的一線教學經驗,面對他們,我經常想問一個問題,縣中的衰落是他們無可奈何要接受的命運,還是他們自己釀成的悲哀。就算那85個學生走了,剩下的15個以及100名之後的,他們也是人吧。但是在這樣的考核和評價機制之下,他們只能不被當做受教育者對待。
教師的心態是這樣的,他們端着政府給的鐵飯碗。縣中教師既不同於市場化的僱傭關係中的僱員,需要時刻面臨篩選和淘汰的競爭。因此,不需要積極主動地預測、應對和適應變化、挑戰和風險。他們也不同於政府公務員,需要用政績在政治錦標賽中標尺和維護自己的既得利益和地位優勢,時刻面臨着升遷和晉升的壓力。相比之下,教師並沒有公務員政治利益的誘惑,沒有僱員市場生存的壓力,就像處在無風帶的夾心餅乾,他們是感受不到風聲的。
學校管理制度相當簡單粗暴,幹任何事情都以錢計算,比如上一節課3塊錢,晚自習5塊錢,有老師説5塊錢不要行不行,我不晚自習,要不給你5塊錢,你替我去看晚自習。這不是開玩笑,這是真實的。學校也缺乏淘汰和競爭機制,使得這些老師有足夠的職業資本保持高傲和不合作的態度。這就是我們所調研到的教師的狀態。當然也會有教師説到非常痛心疾首的狀態,他們想教而不得。他們想開足高中的實驗課,但化學老師沒有藥品。他們想要集體備課,想到網上下載各種各樣的課件,但是電腦存放在政府幾年手續都下不來。很多行政工作在這個地方的體現都是突破你的常識和底線的。
家長和學生:走抑或留?社會階層格局的同構
在高速發展的社會經濟,改變了他們當地閉塞的環境,便利的交通拉近了周邊縣市的距離,越來越多的父母走出縣城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市場化的辦學行為,也為當地居民的就學提供了很多選擇。城鎮化進程,更是加劇了周邊城市的虹吸效應。可以説把縣裏面最重要的學生資源吸走了,好的教師也吸走了。這個虹吸效應非常明顯,經濟越落後的地方,教育越應該給人以希望。在殘酷的社會競爭面前,多數家長都是曾經的失敗者。所以,這些縣中覺得我們就是在教一羣失敗的孩子,尤其更多的是留守兒童。
在社會階層越發狹窄的事實面前,他們不想讓孩子重複自己坎坷的生活,不惜一切代價把最好的提供給孩子,愈演愈烈的競爭滋生出家長嚴重的驅利心理和焦慮氛圍。他們把孩子看作是肩負家庭興旺使命的木偶,在沒有真正瞭解和過問孩子的特長和興趣的情況下,一味地讓孩子進入最好的學校,跟着最好的老師,考入最好的大學,認為孩子如果在縣中讀書是最沒有出息的表現。如果一個縣裏都是這樣的想法,縣裏的教育還有什麼希望?!但是家長缺乏一定的信息渠道和鑑別能力,簡單地將最好的等同於城裏的。這種虛榮和狹隘的擇校觀,忽視了學生的特質和教育過程,加速了縣中優質生源的流失,也對教師的積極性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儘管學生和家長羣體總會在牌桌上出現,但是其中個別的學生和家長依舊可以憑藉其經濟能力、個人成績和人脈關係,把它當做賭資進入到周邊縣市的其他賭局當中。這種賭資的多寡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他們的離場能力。我們的調研發現,縣政府的官員的孩子包括大量的中學教師的孩子沒有幾個在縣中讀書。就像今天很多成功人士的孩子有多少是在國內上大學的呢?所以在這種同構的社會階層的格局和機制下,我們是沒有辦法離場的,我們的離場能力都是一定的。你能逃得出這個縣,你能逃得出這種愈演愈烈的競爭嗎?
他們留下的生源中83%都是周邊農村的孩子,多數是留守兒童。父母文化水平低,無法為學生提供經濟文化,甚至情感方面的支持。這些學業基礎薄弱,對未來感到迷茫的孩子,成為了學校老師和當地教育局嫌棄的對象,甚至成為了縣中由盛轉衰一蹶不振的替罪羔羊。
這些學生和家長的選擇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經濟高速發展所帶來的階層分化,成績、金錢、權力和關係成為給孩子的賭資。當優勢階層選擇逃離這裏的時候,留下來的可能就是最大多數普通民眾的孩子。在職業教育備受歧視的文化語境當中,他們似乎無法逃離父輩社會底層的命運,也註定不會成為高校的佼佼者。在精英教育的標準下,學校和老師認為他們是不值得投入的,當學校和老師認為學生不值得好好教的時候,什麼壞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但是他們的命運可能才是中國最真實的一面。他們接受的基礎教育是匱乏的,學校並沒有起到基礎的庇護所的功能。當傷痕累累的孩子進入到社會的時候,很難説受到傷害的到底是他們,還是我們。
政治權力和個人利益支配下複雜的縣域教育生態
縣域教育的生態是複雜的。在以縣為主的基礎教育管理體制之下,各地教育的發展難以實現可持續地均衡發展。不同地域和層級不斷上演的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生源爭奪,破壞了當地的教育生態,導致了有的地方營養過剩,有的地方變成了不毛之地。
當這些瑣碎的細節逐漸堆砌成不可逆轉的趨勢時,教育局、學校和老師容易簡單地將責任推卸給落後的經濟發展,試圖擺脱干係,眼睜睜看着一所曾經是省級示範高中的縣中潰敗至此。生源和成績之間或許是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這個時候我們需要思考的是什麼才是迴歸本真的教育。當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高考的時候,會掩蓋很多問題。
教育是具有獨立性的,地處經濟落後地區的衡水中學依然可以通過教育吸引富裕地區的生源,且不論教育模式是否具備複製的可能,但至少從一個維度説明了經濟與教育的邏輯關係並不是那麼穩固和理所當然。
我們不是為了中傷哪一方個體,而是希望通過解剖這場賭局,瞭解現象背後的結構性和機制性的問題。封閉的政治文化環境,阻隔了人們從區域比較的視角思考問題。今天我們都在支持國別比較和區域研究的時候,其實中國內部的區域研究也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教育的區域比較也是非常重要的問題。貧窮落後的發展狀態不斷強化着弱者心態,自卑又自負,可恨又可憐。當思維和心態無法發生根本性調整時,任何外來的衝擊和影響只能帶來暫時性的改變,最終還是會被惡性的內部循環所吞噬,無法帶來真正意義上的可持續發展。外因通過內因起作用,我們需要將局部性的改革轉變為制度化的建設。教育註定是一場改革,只有各方都降低賭徒心態,教育才不會那麼驚險、刺激和不可預期。
我們不想責備這個局裏的任何人,它是制度性的問題,是什麼促使了教育資源如何劇烈地跨區域流動?為什麼要跨區域流動?如果這是總的一盤棋,可能跨區域的流動就是零和博弈。我一直認為,研究宏觀的機制要沉浸到微觀中具體的人的行為和事件當中去,就機制談機制或許解決不了什麼問題。
(本文原載於微信號“文化縱橫”,觀察者網已獲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