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佳山:拿着國恥追星,“飯圈”也走到逆向民族主義前沿了?
因為一句“你是我的《南京條約》,是我淪陷的開始”,飯圈文化又一次被推上了輿論的風口浪尖。7月11日,不少網友發博稱某些流量明星的粉絲,以《南京條約》“作梗”,向自己心儀的明星“表白”。粉絲的行為引來了一眾網友的口誅筆伐。“中國歷史研究”、“共青團中央”等官微也明確表示:“國恥家恨,請勿調侃”。
國恥作梗折射出了當代社會的何種文化心態?對於飯圈文化,又該如何進行正向引導?就相關問題,觀察者網專訪了中國藝術研究院學者孫佳山老師。
【採訪/觀察者網 吳立羣】
觀察者網:現在的追星活動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是一種產業了。某些個體、組織的行為不時會在輿論場上掀起波瀾,這次的國恥造梗也是如此。對於這些博眼球的行為,您怎麼看?
**孫佳山:**首先,我們要認識到流量明星的粉絲裏有相當部分是未成年人。他們在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上尚不成熟,所以在公共空間的自我表達、自我呈現的時候容易説錯話。什麼能説,什麼不能説,某些話能説到什麼程度,很多時候他們自己其實也不太清楚。
除了這一點以外,我們還應該看到資本的深度介入對粉絲文化帶來的複雜影響。在當下的粉絲文化結構中,明星和粉絲之間,不僅已經結成了情感共同體,也是利益的共同體。明星需要流量數據來證明自己的商業價值,從而獲得更多的商業演藝活動的機會;而粉絲為了擴大自己心儀明星的影響力,則會使盡渾身解數來捧他們。
這種情緒很容易被資本利用。比如對於由粉絲組成的“飯圈”,資本會按照粉絲的執着和投入程度,來對他們進行分級,鼓勵他們為心儀的明星造勢。如此的鼓勵在無形中也讓一些追星行為,演變成以“愛”為名,違反社會規則和道德準則的嚴重不當行為,進而造成不良社會影響。
在互聯網時代,特定的羣體擁有特定的趣味,同時也期望進行公眾表達。但是在表達的過程中,所有人都必須要考慮公共傳播的各種因素,要為自己的言論負責,不能侵犯我們這個社會最基本的價值、情感和道德規範。在我們的近代史部分,有一些恥辱、痛苦的歷史記憶是我們不能冒犯的民族情感底線。

圖自微博@中國歷史研究院
觀察者網:對於飯圈文化裏一些負面的東西,您覺得有何破解之道?
**孫佳山:**這裏面有一個三觀引導的問題。面對這些有特定趣味、追求的羣體,我們不能只是簡單地否定他們,對他們“一封了之”,而是要對粉絲文化和粉絲羣體加強三觀引導。
我之前在觀天下講壇,也就是現在的觀學院分析網絡遊戲、網絡直播的時候,曾援引過工信部的一組數據:我國現在有近8億網民,其中近90%的網民沒有受過本科以上高等教育,近90%的網民月收入在8000元以下,近70%的網民在45歲以下,近60%的網民沒有穩定工作,……這組數據既體現了我國網民羣體的基本盤,也側面説明了我國包括粉絲文化、粉絲經濟在內的文化產業的基本狀況。
從前,在報紙、雜誌、電視上,所謂的“文化精英”們享有更大的話語權,普通人表達自我的機會真的不是很多。可是互聯網時代、特別是移動互聯網時代就不同了,普通人自我表達、自我呈現的需求得到了極大的釋放。一個人只要擁有一部手機就可以發微博、做直播。粉絲羣體也是這樣的,他們現在有各種途徑進行自我表達。對於他們的文化獲得感和價值感,我們需要充分尊重,尤其是當我們對他們的表達水平提出更高要求的時候,網民也要認識到這也真的是需要一個不短的過程。
因為其中有一部分人,社會閲歷不足、受教育水平也有限,他們是在不清楚主流社會文化、網絡公共秩序是什麼樣的情況下,就參與到了“飯圈”的公共表達中。所以我覺得一定要加強三觀引導,而不是對他們簡單地“扣帽子”。這是一個長期的文化治理過程,也是移動互聯網時代對我們的文化治理能力、體系的一大內在考驗。
對於青少年粉絲羣體,我們有必要引導其對“愛豆”和“飯圈”的形成進行辨析。同時要求他們的偶像們必須要謹言慎行,至少絕對不能去挑戰我們社會最基本的價值、情感和道德規範。
觀察者網:您剛才主要從粉絲文化的角度分析了問題。另外我們也看到在一些所謂的專業研究裏也有類似的現象。最近一段時間,“民國想象”偃旗息鼓了,但是一些歷史想象卻開始朝着晚清去了。比如一個以歷史科普為導向的公眾號發文洗白《南京條約》,認為這個條約沒什麼不平等的,對於這種逆向民族主義的史學認知,您怎麼評價?
**孫佳山:**這個問題也是長期造成的。類似的這種言論和話語,其實也不是新東西。八九十年代,甚至近現代以來就一直有這樣的聲音,並不是我們當代的“發明”。比如,80年代有人就妄言“中國缺三百年殖民史”,這可不是偶然,以前類似這種其實是需要進行長期專業醫學治療的言論,可比現在的一些表述過分得多。
所以,我覺得這個問題不是當下特有的,是我們文化結構中短期內克服不掉的一個負面現象。對於個別自媒體,除了加強三觀引導,還要加強歷史觀的引導。對於那些荒謬的“歷史發明”,也就是那些實際上是觀念“異裝癖”的民科、民哲們,我們也要用史實與之公開對峙——主流要是不去説,他們自然有恃無恐。

簽訂《南京條約》,圖自網絡
觀察者網:您剛才提到了底線的問題。歷史研究本身是鼓勵百家爭鳴的,但似乎也應有一些底線,那您覺得歷史解讀的底線在哪裏?
**孫佳山:**一方面,我們主流社會的基本原則已經很明確了。現有的主流架構並沒有那麼大的漏洞,並不用再去新劃一個底線。什麼能説,什麼不能説,無論是憲法、刑法,還是情感、道德,都已經比較清晰了。
另一方面,我們也要考慮文化治理能力、文化治理體系現代化的問題。我們傳統的講道理的方式和方法,在當下的文化氛圍裏可能不是那麼喜聞樂見。問題就在於,有些人可能觀點不正確,但講觀點的方式引人入勝。我們應該吸納其可取之處,然後用大家都能接受的方式方法來講正確的三觀和歷史觀,這才是一個能夠長期維持得下去的辦法。如果只是簡單“扣帽子”的話,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觀察者網:所以其實我們也可以看到,當網絡上出現一些歷史觀錯誤的言論時,官微都會在第一時間進行闢謠。除了闢謠之外,您覺得我們還應該怎樣加強主流話語的力量,弘揚正確的歷史觀?
**孫佳山:**自媒體本身沒有原罪,其中既有三觀不正的自媒體,也有三觀比較正的自媒體。對於三觀不正的那些自媒體,要進行論辯、管理,如果他們違法、違規了,該打擊就得打擊;對於三觀比較正的自媒體,我們應給予積極的扶持、推廣和激勵,我覺得在今後,這是很必要的。
另外還有一個問題,當代文化傳播、意識形態鬥爭有一個新特點,就是要去不斷地設立議題,然後去回應、引導這個議題。出事了,針對特定事件進行回應、闢謠這當然是必須的,更重要的是國家需要有機地參與到當代各項話語的傳播過程中,而不只是擔作為旁觀者、管理者的角色。這也是國家在完善、提高文化治理能力,文化治理體系現代化的過程中所必須面對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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