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佳|美國核武升級：降低門檻且先發制人

【文/杜佳】

2019年7月8日，霍爾木茲海峽風平浪靜，德黑蘭卻暗流湧動、波瀾漸起。

伊朗原子能組織發言人表示，伊朗已經突破2015年核協議的限制，將濃縮鈾-235的純度提升到4.5%。

國際原子能組織在同日證實了這個消息。

2016年1月16日，《聯合全面行動計劃》（Joint Comprehensive Plan of Action），即“伊朗核協議”開始實施。按照規定，伊朗可以繼續生產低純度濃縮鈾-235，純度不得超過3.67%，數量不得超過300千克。

2019年7月1日，伊朗宣佈持有的濃縮鈾數量超過300千克，用行動突破了這個限制。

一、一切盡在彀中

1個月連續2次突破限制，有人擔心，伊朗會很快擁有核武器。

政事堂2019截圖，雖然實際上伊朗突破限制的是鈾

做裂變彈（第一代核武器，俗稱“原子彈”，威力較小，使用鈾或鈈做裂變材料），需要“武器級”（weapon grade）的濃縮鈾，純度不少於90%。

伊朗有能力生產4.5%的濃縮鈾，但是沒有能力生產90%的濃縮鈾。

2019年5月10日，美國國會研究所（CRS）發佈報告《伊朗核計劃狀態》（Iran’s Nuclear Program: Status），非常細緻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伊朗境內共有3座鈾濃縮設施，分別是納坦茲商用設施（Natanz Commercial Facility）、納坦茲試驗設施（Natanz Pilot Facility）和福爾道核設施（Fordow Enrichment Facility）。

納坦茲商用設施規模最大，根據報告，在2017年2月擁有5060台離心機，不過都是老式的IR-1型號。在伊朗核協議簽署前，這個設施曾製造純度5%的低濃縮鈾。

《德國之聲》：納坦茲設施

其餘兩個設施規模較小，但是設備較先進。伊朗核協議生效前，這兩處設施共製造20%的濃縮鈾447.8千克。

協議生效後，這些濃縮鈾一些用於“科研目的”，剩下的稀釋到符合規定的純度。而這兩座設施也經過改造，不再有能力生產20%濃縮鈾，遑論武器級的濃縮鈾。

鈾不夠，用鈈行不行？同樣很遺憾，伊朗不持有武器級鈈（含有鈈-239約93%，鈈-240約6%），同時不具備生產能力。

一般來説，人們從核反應堆的廢料（問題來了，這是什麼垃圾？）中提取鈈，這叫“乏燃料處理”。核協議禁止伊朗從事這項工作。

2011年11月，國際原子能機構發佈報告稱“沒有跡象表明伊朗目前在考慮乏燃料處理以提取鈈”。2015年11月，該機構再次發佈報告，維持這個觀點。在這個方面，伊朗算是嚴格遵守協議，所有的乏燃料都被交出。

製造鈈需要重水堆。根據協議，伊朗唯一的重水堆阿拉克反應堆經過改造，不再具備鈈的生產能力。

所以，7月以來，伊朗2次突破限制，其政治意義大於技術意義，距離伊朗真正掌握核武器，還有很長的距離。

二、伊朗能走多遠

伊朗曾經研發過核武器，不過研究工作在2003年戛然而止。

2012年2月，時任美國國家情報總監詹姆斯·克拉波（James Clapper）在參議院參加聽證會時稱伊朗尚不具備製造核武器的能力。

2019年1月，美國國家情報總監丹·寇茨（Dan Coats）在國會作證時表示，美國情報界“依舊認為伊朗目前並沒有從事核武器研發的關鍵工作，也就是我們認為製造核裝置所必需的那部分工作”。

也就是説，伊朗並不具備製造核武器的技術能力。即使現在伊朗持有足夠的裂變原料，也無法把它們變成核彈頭。

不過我們可以假設。伊朗既擁有足夠的高濃縮裂變原料，又掌握製造核爆炸裝置的技術的話，距離製造出可用於實戰的戰術核武器，還有多遠？

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伊朗的各型導彈及其射程圍

很不幸，依然還有很遠。

原子彈設計的關鍵，在於裂變裝置的構型。而檢驗構型只有一種辦法，就是核試驗。在此之前，即使有成熟的設計方案，研究人員也不知道手裏的構型是否可行。而不進行核試驗，構型的改進、小型化也無從談起，遑論最終定型。

伊朗尚未進行過哪怕一次核試驗。

以朝鮮為例，2006年進行了第一次核試驗，直到2016年的第五次核試驗，外界才認為朝鮮的核爆炸裝置算是成熟。

這就是10年。

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朝鮮6次核試驗當量和引發地震級

精明的讀者可能會問，美國從第一次核試驗到製造用於實戰的核武器，中間不是隻隔了不到一個月？

那是當時世界第一的工業、科技強國，舉全國之力投入“曼哈頓計劃”的結果。伊朗有這個魄力和實力的話或許也可以。

有了核彈頭之後，伊朗還得想辦法投送。目前，最靠譜的投送工具是彈道導彈。伊朗目前的導彈不具備裝載核彈頭的能力（當然也沒有核彈頭給它們裝載），這意味着更多的試驗，以及最重要的“兩彈結合”試驗。

中國航天：1966年10月27日，中國“兩彈結合”試驗成功

還是以朝鮮為例。雖然自2016年以來，朝鮮密集試射了多個型號的中程、遠程、乃至洲際彈道導彈，但是沒有進行過哪怕一次兩彈結合試驗。這意味着，即使是朝鮮，也不具備用導彈投送核彈頭的能力。更別説伊朗。

總之，即使伊朗具備製造核爆炸裝置的技術和材料，距離製造出實用性戰術核武器，大概還有地球到太陽那麼遠。

三、美國絕對優先

美國科學家聯盟（FAS）長期跟蹤世界的核武器狀況，其最新數據如下。一言蔽之：世界核武器有10鬥，美俄佔9鬥，其餘有核國共分1鬥。

美國科學家聯盟：2019年世界核武器數量

注1：所謂“部署”（deploy），就是核武器離開倉庫，交給部隊。

注2：中國沒有“部署”戰略核武器這個説法存疑。如中國的戰略核潛艇有沒有威懾巡航（deterrent patrol）、戰備值班，權威公開資料沒有明確説法。

注3：此處美國部署戰略核彈頭1600發，戰術核彈頭150發，跟後文引用的美國國會研究所和國務院的數據有微小差別。

美國科學家聯盟：2019年世界核武器部署情況

美國國會研究所：美國陸、海、空“三位一體”戰略核武器投送體系規模

美國擁有完備的陸、海、空“三位一體”戰略核武器投送體系（nuclear triad）。根據美俄新《戰略武器削減條約》（New START），美國在700個載具上部署1550枚核彈頭。

美國國防部：加州范登堡基地

“民兵”3型洲際彈道導彈試射

由於載具維護等原因，這個數字是浮動的。美國國務院稱截止2019年7月1日，美國在656個載具上部署了1365枚核彈頭。

此外，根據國會研究機構2019年1月17日發佈的戰術核武器專題報告，美國在歐洲和本土部署了約200件戰術核武器。核常兼備的投送平台如F35戰鬥機、F16戰鬥機則前沿部署於全球各地。

《中時電子報》：1架F35戰鬥機上掛了4枚B61-12型核彈

對於核武器來説，數量是很重要的（size matters）。以英國為例，全部部署的核彈頭集中在4艘“前衞級”戰略導彈核潛艇上。如果不小心一次性全部損失了，英國就損失全部投送手段，被解除核武裝，相當於無核國家。

所以説，真正能挑起核戰爭，對世界安全造成不可估量之影響的，只有美國和俄羅斯。

尤其是美國，近年來在不斷翻新和擴充自己的核武器庫，並開始執行一項十年更新計劃。

四、為了大國競爭

美國國防部2018年2月2日發佈的《核態勢報告》（Nuclear Posture Report），為美國的中長期核戰略指明瞭方向。

報告稱，如今“大國競爭”迴歸，而美國的核武器日益老舊。為了適應形勢，美國必須翻新和擴充核武器庫。

報告提出了新的項目：潛射彈道導彈使用的低當量核彈頭；新式共用型核彈頭（Interoperable warheads）；新式潛射核巡航導彈；鈈產能擴充。

新式低當量核彈頭W76-2型的研製工作於2019財年開始。根據《2019財年國防授權法》，該項目獲得撥款6500萬美元。

新式“共用型核彈頭”項目代號IW1，該工作於2019財年開始，國防授權法案撥款5300萬美元。美國軍方希望用該型彈頭代替“民兵”3型使用的W78型核彈頭，和裝備潛射彈道導彈。

據美國海軍學院新聞網2019年4月3日報道，新式潛射核巡航導彈的前期工作也已經開始。在《2020財年國防授權法案》草案中，軍方要求為該項目撥款至少500萬美元。

報告稱美國能源部計劃擴大新墨西哥州洛斯阿拉莫斯的鈈生產設施，並在南卡羅來納州薩文娜河建造新設施，以提高鈈的產能。新的裂變材料自然用於製造新的核彈頭，以維持並擴大美國核武器規模。

根據《2019財年國防授權法》，這些工作已經開始。

美國是《全面禁止核試驗條約》（Comprehensive Nuclear Test Ban Treaty）的締約國。然而上文説過，新式核彈頭要定型，就得進行核試驗。

好在特朗普上台後，發揚棄約精神，國際條約地位不如廁紙。《核態勢報告》説得明白，美國應當“保持核試驗能力”，而且一旦面臨“地緣挑戰”，或“技術上有急切需求”，美國應當恢復核試驗。

《核態勢報告》：在國家利益面前，一切國際條約都不好使

與伊朗不同，美國一直持有大量武器級裂變材料（注：美國持有武器級鈾約599噸，鈈約87.6噸），並維持生產。每年的軍費撥款就有濃縮鈾一項。2019年1月，美國國會預算辦公室發佈報告《2019年到2028年美國核力量預期開支》（Projected Costs of U.S. Nuclear Forces, 2019 to 2018），美國目前每年生產50到80個鈈核（每個大概3千克）。

在美國，核彈頭、核原料的維護、研製工作歸能源部管，經費由軍費法案劃撥。

歷年軍費法案給能源部核武器維護、研發、製造的投資

從2016財年到2019財年，美國能源部的核武器活動（Weapons Activities）經費逐年增長，從不到90億美元，漲到了超過110億美元。

除此之外，《核態勢報告》支持已經立項的新式戰略武器繼續研發、製造，包括：海軍“哥倫比亞級”戰略導彈核潛艇；空軍B21轟炸機；新式空射核巡航導彈；新式陸基洲際彈道導彈。

“哥倫比亞級”的研發工作始於2010財年。根據國會研究所2019年4月12日關於“哥倫比亞級”潛艇的專題報告，該項目正在穩步推進。美國海軍認為，該型潛艇的研發享有“最高優先”等級，因為海基核威懾是“美國存在的基石”。

2019年5月23日，“哥倫比亞級”1號艦“哥倫比亞號”在亨廷頓·英格爾斯船廠開始建造。預計2028年交付。

美國海軍將會採購12艘，用於替代1984年就開始服役的14艘“俄亥俄級”戰略導彈核潛艇。

“哥倫比亞級”的研發、採購總費用預計高達980億美元。即使對於財大氣粗的美軍來説，這筆開銷也太大了。《2015財年國防授權法》（公法113-291）為此專門建立了“國家海基威懾基金”，保證項目正常運轉。

新式遠程戰略轟炸機的研發始於2012財年。2015年10月27日，美國空軍與諾斯諾普·格魯曼公司簽訂合同，採購首批21架B21轟炸機，預計2025年服役。合同價值200億美元。空軍計劃一共採購80到100架，用來替換現役的B2和B52轟炸機。項目總耗資約800億美元。

美國科學家聯盟：上B21和下B2雖然長得很像，但是設計細節有所不同

新式空射核巡航導彈，又稱“遠程防區外打擊武器”（Long Range Stand-off Weapon）的研發始於2014財年。在《2019年國防授權法》（公法115-232）中，國會要求該型武器的研發工作加速進行。

該型武器預計於2026財年開始交付，總共採購1000到1100枚。該型導彈將裝備W80-4型核彈頭，當量0.5到15萬噸。

新式陸基洲際彈道導彈，又稱“陸基戰略威懾武器”（Ground-Based Strategic Deterrent），研製工作始於2016財年。報告預計，導彈將於2029年交付部隊，最終採購642枚，其中400枚部署，在2036年完成，代替所有“民兵”3型洲際彈道導彈。

總之，美國的新一代核武器及投送工具將在2020年代陸續服役。

《2019年到2028年美國核力量預期開支》報告估計，由於這一頓折騰，從2019年到2028年，美國每年對核武器的投資將會比之前的估計上漲約100億美元， 需要花費約494億美元，10年就是4940億美元。

五、降低使用門檻

美國會在什麼時候使用核武器呢？

《核態勢報告》寫得明白：“在需要保衞美國、盟友和夥伴的關鍵利益的極端條件下，美國會考慮使用核武器。”

那什麼叫“極端條件”？

報告稱，針對美國及其盟友的核打擊、核恐怖襲擊，自然算是極端條件。

即使對方沒有使用核武器，但是針對美國及其盟友核力量，包括指揮、預警體系的打擊，也算是極端條件。

最後，對美國、盟友和夥伴的“平民人口、民用基礎設施”的“重大非核打擊”，也會招致美國的核打擊。

換句話説，美國保留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權利。

大概擔心別人誤解，2019年4月1日，美國國防部發文，重申不搞“不首先使用核武器”（no first use policy）的那一套。

至於為什麼要這樣，五角大樓也實誠，指出因為“俄羅斯、中國和朝鮮”的“侵略行動”，美國面臨的安全形勢惡化了，所以不得不握緊拳頭，時刻準備發動先發制人的核打擊。

結合美國正在研發低當量戰術核武器，美國實際上在降低核武器的使用門檻。

依照美國科學家聯盟的説法，中國的戰略核武器都沒有部署，不可能威脅到美國。朝鮮兩彈結合能力存疑，也不可能威脅到美國。

美國光陸基洲際彈道導彈的數量，就超過了中朝核武器庫的總規模。

真正威脅到美國的只有俄羅斯。但是自前蘇聯掌握核武器以來，蘇聯和俄羅斯一直都在威脅美國。現在美國的情況也並沒有變得更糟。

為此，美國構建了由陸基中段反導系統、海基和陸基“宙斯盾”系統、“薩德”系統、“愛國者”系統和各種偵測手段組成的多層次覆蓋全球的反導系統。

債務壓力如山、財政捉襟見肘的新日不落帝國，一邊投入大筆資金維持和翻新地球第一的核武器庫，一邊應對虛虛實實的種種威脅，隨時準備先發制人。

得失進退，怕是隻有自己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