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中國未來選擇的幾個問題
【文/ 陳平】
我們面向未來的時候,新的非平衡、非線性的發展觀和複雜系統科學的基本原理,能對我們的思考有什麼幫助呢?我想它們可以在方法上彌補前人的不足。我們來討論下面幾個問題。
(1) 小康社會與全球競爭。中國人追求小康社會是可持續的合理選擇,不應當作權宜之計。
大眾高消費這種模式在西方已經走到盡頭。現在西歐失業率達兩位數,且居高不下,跨國公司不斷把生產線轉移到發展中國家,服務業的研發也開始出走,原因就是西歐的社會成本太高,導致國際競爭力下降。美國、日本的類似問題也變得日益嚴重。許多學者都承認世界上不可能人人都享受像美國、西歐那樣高的人均能量和資源消耗。經濟學觀點認為,人的財富越多越快樂,實際上絕非如此。任何一種消費都有一定限制。肉吃多了得心血管病的概率會增加;美國人住的房子太大,不但負債太多,犧牲了教育投資的機會,而且增加了人的空虛和寂寞感。消費並非越多越好,而是萬物有度,亦即非線性約束。尋求一個合理的社會、一個有全球競爭能力的國家,就要尋找適宜的消費、適宜的技術、適宜的生活形態,而這與所處的歷史條件有很重要的關係。
從系統演化來思考發展戰略,有很重要的意義。中國文化的缺點是很少考慮多元發展。中國在工業化之初,從軍事角度出發,發展資本密集、技術密集的重工業。導彈、火箭技術發展上去了,但農村過剩的勞動力不能為工業所吸收,出現了勞力過剩。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才反過來發展勞動力密集的產品出口。下一步國有企業的改造、社會保障體制的設立,能否像歐美一樣由國家包下來,搞貌似公平、實是特權的福利制度,最終成為國際競爭力的包袱?中國要是背不起西方式的福利社會,就應當放棄“一刀切”的辦法,發揮家庭、社區、地方、中央多層次的作用。不能片面否定企業辦小社會,而應對為社會服務的企業減税,否則會像歐美一樣,賺錢歸企業,失業歸國家,家庭瓦解,社區瓦解,貧困區從邊遠農村搬到大城市中心,體力活與科技活都日益依賴外國移民。

奧巴馬醫療改革標誌。奧巴馬醫保飽受現任總統特朗普抨擊。@IC Photo
(2) 合情合理的法制和有利發展的風尚。
在中國,人情常常大於法律。從《三國演義》中看,人情就大於法理,伸縮的彈性很大,這就成為人情腐敗的温牀。但要建成一個西方式的強調程序正義的法理、不講實質正義的社會情理的制度,社會成本又太高。美國最離奇的某市法律,規定槍擊傷者必須報警叫救護車,把傷者送往醫院搶救,結果法學界報道了一個離奇案例,即該市一個在醫院大門外中槍的傷者即使流血過多死在門外,門裏的醫生護士也不敢出門搶救。另據調查,美國醫療預防疫苗的研製,90%以上的成本是打官司造成的,這成為影響美國國際競爭力的主要因素。在美國,為了降低醫生的法律風險,法律規定,夫妻雙方有權隱瞞自己的病情,未經授權,醫生不能把配偶的病情透露給另一方,導致在外面亂交傳染的性病患者可能在自己絕望的情緒下,把疾病傳染給配偶“同歸於盡”。中國能否建成一個透明、公平、簡明、合理合情的法制體系,並配合建立有利於社會發展的道德風尚,值得國人思考。法理不同,道德不同,產權安排必然不同。建立這樣的法制和風尚當然要有改革者的遠見,其設計必須要有現實的考慮,能從中國文化的樹幹上嫁接生長。它的選擇也取決於國際競爭的影響。希望中國能在21世紀找到適合中國發展的社會規範。
(3) 先進技術的相對性和多樣發展的重要性。中國和多數民族的傳統思想是今不如昔,或者循環論。
歷史上是猶太教引入進步的觀念,相信未來一定比現在好。嚴復把“進化論”翻譯錯了,“evolution”是“演化”,即可能在某些方面“進化”,在另一些方面“退化”。梁啓超把演化論思想宣傳為“優勝劣汰”,更是中國傳統觀念對科學思想的誤解。實際上的生物演化,多數遺傳突變是越變越糟,只有少數良性變異才能適應環境生存下來。還有中性的演化,短期效果難以由環境選擇。
我們目前所認為的優劣都是相對的。今日認為優的特質,明日或許成為劣的緣由。在經濟社會決策中謹慎的態度是鼓勵多樣發展,而不要過早下論斷。工業化以來一個嚴重的教訓是,工業化過程中消滅了大量寶貴的生物基因。當時很難判定哪一種物種基因是優是劣,事後認識到往往就來不及了。一個非常緊迫的任務就是要儘可能多地蒐集和保存生物基因,建立保存和積累這些基因的長期的文明寶庫,很難講它們未來何時有價值。文化基因也是一樣。中國和西方工業化過程中,消滅了很多民俗、文化、習慣,它們並不都是沒有價值的。任何一個民族都不要自高自大,要善於吸收其他文明的優秀遺產,否則是很危險的。中國以前以農耕民族自傲,毀林開荒,斬草除根,把大片森林和牧場變為沙漠。西方把印第安文明毀滅幾盡,在後工業化時代,又開始尋找東方文明中的優秀因素,尋找長期積累下來的人類文明成果,包括重視家庭、與自然和諧的價值觀念與生活方式等。這對中國現代化過程亦具有重要的教訓和借鑑意義。
中國社會全盤西化是不可能的,傳統觀念在科學技術衝擊下不演變也是不可能的。我們希望生態、技術、人口、經濟、社會、文化之間的相互作用,能產生一個多樣化發展的世界,讓不同天賦、不同條件的人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發展機會。認為人類社會將會達到消滅文化差別的大同社會,是不符合歷史和現實的。

中國鄉鎮企業
(4) 產權制度和規模經濟。
有人問:不同的產權和繼承製度對規模經濟有何影響?這個問題很好。新古典經濟學的均衡理論不能解釋規模遞增現象,因為規模遞增時優化模型不存在均衡解。規模效應導致多樣化發展的可能,而不是隻有唯一的優化解。動態地研究規模經濟變化是非常有趣的問題。美國有一本書,叫作《小的就是美的》,小的也有競爭能力,包括我們的鄉鎮企業。但在什麼情況下,是大的有競爭能力,或者是小的能勝過大的呢?這需要看它的技術條件。比如説,做數學研究幾個人合作就很不錯了,做工程研究的一個組十幾個人相當可觀,但做加速器的研究則需要上千名科學家和工程師的共同努力。這些都是技術本身的特點決定的,不能從價值觀念上進行判斷。適宜的規模只有在競爭實踐中才能確定。所以你會發現,不斷有成長快的小公司兼併別人變成大公司,也不斷有經營不善或過度多元的大公司分解為獨立經營的小公司。
我們注意到不同的制度安排(例如,繼承製度、婚姻制度)與不同文明的人口密度很有關係。中世紀西歐實行長子繼承製,沒有財產的貴族,須在外面搶地盤才有生存的餘地。長子繼承製使西歐莊園不能變小,於是迫使不少人向外冒險、擴張,促成十字軍東征。英國實行長子繼承製,所以牧場、莊園很大。《拿破崙法典》規定遺產均分,法國小農經濟遺留至今。
不少人認為日本是儒家文化,其實日本的封建社會跟中國很不一樣,而跟西方封建莊園類似。日本的長子女繼承製就類似於西歐的而非中國的體制。原因是什麼呢?也許你可以把它看作一種農業和漁業混合經濟。北歐海盜在西方歷史上也起過作用。
中國人有一個説法:養兒防老。在中國沒有社會保險和保障制度的地區,如果是一個孤寡老人,就沒有老年的保障。為分散風險,越窮的老百姓生孩子越多。反而是有財產的人孩子少,因為財產就是保障。中產階級的孩子少,因為教育的機會成本太高。沒有某種財產的保障,農民就會多生孩子。

@IC Photo
中國文化中有一個特點是家族企業,在台灣、香港地區不少企業第一代很好,若第二、三代仍不用外人就會失去活力。西方現在實行“兩權分離”,又有“委託—代理”關係的新問題。經理階層可能存在短期行為。股東也可能存在短期行為,不替公司長遠利益着想,不作長期投資,因為股權太分散,找不到核心股東。所以西方的大公司也不穩定。美國20世紀90年代“槓槓兼併”的新浪潮是“化公為私”,是對兩權分離的反動,即用金融工具借錢買回公司的公共股份,再把有能力的經理變成大股東,條件是他能在幾年間還清債務,扭虧為盈。原因是上市大公司的股權太分散,以致無人關心公司的長遠利益,後來又出現了通過重新收購上市公司股份,使其成功變回家族企業的案例。不成功的上市公司在各國都很多。歐洲的家族企業就比美國多。有人告訴過我,日本的公司繼承製度有個巧妙的辦法叫作選婿繼承製。只要你能幹,就招婿上門,女兒繼承其財產,女婿主持管理。這個辦法似乎有道理,因為兒子不一定聰明,外人的忠誠度難以保證,高薪僱來的人容易跳槽,女婿則可能又能幹又忠誠,問題是女兒如有西方的個人主義觀念,就未必按家族利益接受婚姻安排。這個辦法在中國有多大可行性還有待觀察。
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米勒曾經説過:我們談企業產權,這個問題是沒有普遍解的。企業產權大體而言可分為兩種類型,一個是英美型,一個是德日型。聯邦德國和日本的特點跟社會主義國家非常相似,大銀行交叉控股,優點是有長期行為,問題是投資過度。英美型是用股票市場的表現作為判斷經理效益的量度,其結果是企業的短期行為,投資不足。所以至今找不到一個制度安排能包含各種優點而無缺點。
我的看法是,制度安排和戰略選擇有關。民生行業如紡織業,可讓它以短期行為為主,以適應迅速變化的服裝市場。如果是航空業這樣的基礎行業,沒有長期行為是不行的。計算機的問題比較複雜,既有半導體工業的長期發展,也要求軟件開發的迅速靈活。所以制度安排要跟相關產業的技術特點和具體環境相適應,在利弊得失之間進行權衡。我主張經濟學家多用權衡取捨(trade-off)這一概念,少用優化的概念。我們往往不知最佳的平衡點在哪裏。先進與落後的説法也不確切,技術的先進性在歷史上常常只持續很短的時期。
還需要説明我們對學術爭鳴的態度。中國文化中“文人相輕”的態度對科學研究是非常有害的。從歷史上可以看到,不同學派的思想交鋒是激發新思想的催化劑。對手批評的水平高,你應對的水平才會水漲船高。我從對手的批評中學到的東西,往往比從支持者那裏得到的幫助還多。由此可見,尊重對手是學術研究的起碼要求。比如,歷史上唯物論與唯心論的爭論,雙方都對科學方法的發展有所貢獻。我自己是心儀馬克思唯物論的,但我也尊重柏拉圖對研究方法的發展。柏拉圖學園(Academy,即各國“科學院”一詞的來源)門上的警語是:“不懂幾何者止步!”中國的儒家就從來不重視數學。從愛因斯坦起,人們在學派之爭中發現了新的出路。對立兩派不一定要勢不兩立,新的更一般的理論可以把對立派別中有益的部分作為特殊情形包括在新理論之中。比如,唯物論和唯心論之爭,你在哲學上看似乎只有這兩條路線。但就認知的發展而言,認知心理學的觀察發現,思維的心和物質的腦是相互作用的,但在大腦發育的不同階段,兩者的地位並不相同。這就從新的角度對過去的爭論有了新的認識。令人驚奇的是,心理學中認知心理學的發現和物理學中自組織理論的發現竟然有相通之處。
古人常説:“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想就這些年的體會作一點小小的修正。最好的學習途徑是會百家才,從百家交鋒中學。**記得讀大學時,我的老師嚴濟慈先生談到他留學法國的經驗:要想抓住一門學問的前沿,最好的辦法就是加入這一學術界的沙龍,先傾聽,再加入高手們的爭論。**這一教導讓我終生受用。跨學科的知識這麼多,你怎麼知道關鍵在哪裏?閉門思索成功的概率多麼小!我對其他學科的瞭解,幾乎都是從討論中得到線索的。所以我送給大家三句話:翻萬卷書,遊萬里路,會百家才。
現在信息這麼多,如果像古代那樣博聞強記就無法創新了。所以只有極少書值得精讀,多數書只能瀏覽,從中識別重要和基本的東西。行路增長見聞不是目的,觀察世界,發現理論不能解釋的“反常現象”,才是科學突破的起點。所以“遊”要有好奇的輕鬆心情,太急功近利反而會對出乎意料的現象視若無睹。當然,有了初步的想法後,就該去會會各路英雄、各派高手,要是你的想法沒有重複前人的工作,你就小有機會了。要是你的思路被人難住,你就有機會深入探討。等到你和各派高手交鋒之後不被批倒,你才有獨樹一幟的可能。你真要走得遠的話,就得認真研究和你的問題有關的各派之長,看看有無建立更一般的理論的可能。
希望中國年輕一代的科學家能對21世紀的人類文明有更大的貢獻!

陳平著,《代謝增長論》,北京大學出版社,想入手請點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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