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耘:超越“現代化”——由中醫存廢之爭引發的思考
(文/謝耘)
自西學東漸之後,特別是上個世紀初葉開始,中醫的存廢在中國成為了一個跨越不同歷史時期爭議不斷的重要話題,至今依然時常浮出水面。當年許多被尊為“大師”級的人物都認為中醫是愚昧的產物,主張廢除中醫;如果“死刑”難以被社會接受,至少要“廢醫存藥”,給中醫判個“死緩”。
現今持這種觀點的依然大有人在。還有些比較客氣一點、“客觀”一點的人,把中醫歸入的“傳統醫學”名下,充滿理解與同情地説:“中醫確實有些作用,但是實在有點不登現代社會大雅之堂。還是要用現代科學技術全面改造中醫,剔除糟粕。中醫只有全面接受現代科技才會有未來”。
這就是“中醫現代化”的議題。其實質在於一個基本的假設:中醫能解決的問題,現代科技其實都能解決,所以中醫的價值在現代科技面前幾乎為零。在“現代”的面前,“傳統”只有作為懷舊物件而存在的意義。
現代科技無疑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其對物質運動規律的認識達到了驚人的程度。否認這一點,就是無視近現代人類文明發展歷史的基本事實。
中醫按照自己的理論體系得出的具體結論,都不應該與現代科學技術那些已經被證明確鑿無誤的理論發生本質的衝突。
如果有這種衝突,中醫的這些結論必須做相應的修改完善或拋棄。中醫確實應該最大程度上借用現代科技的成果,來提升完善及具體化中醫的理論體系與方法。這就是中醫向現代科技靠攏的合理性與必要性。
但是,這僅僅是事情的一個側面。中醫與現代科技的關係還有被忽略、甚至是不被承認的另外一面。而被忽略、不被承認的這一面,遠非無足輕重。

2017年7月,11名西班牙“洋中醫”來到位於昆明市的雲南省中醫院,開始為期3周的推拿和針灸學習。(@視覺中國)
只要是真正能夠做到實事求是的人,只要他做一些基本的調查研究,他就應該承認,中醫—不論你給它冠上“傳統醫學”還是任何其它暗示它古老、陳舊、落後、簡陋、粗糙等的帽子,它一直在救死扶傷。
而且極為重要的是,就在當下現代科技極為發達的今天,它確實在不斷有效地醫治一些現代醫學毫無辦法的疾病,不斷在病人身上創造着奇蹟。正是因為如此,中醫才得以在不斷地被打壓中始終保持着自己頑強的生命力。
如果不承認這一點,就是對中醫當代實踐中的一些基本事實的抹殺。給支持中醫的人扣上“愚昧”的帽子,只能顯示自己的無知。
如果我們承認上述事實,我們就必須面對現代科技與中醫之間相互關係的另外一個側面。那就是中醫依據其理論在實踐中的有效性,確實有現代科技無法認識與解釋的內容。我們不能因為這些理論與實踐結果無法為現代科技認識與解釋,就給它們扣上“偽科學”或“不科學”的帽子。
這無助於對真理的探索,也從根本上違背了基本的科學精神。這是將某一套理論當成了宗教用來檢驗其它理論的真理性、以及檢驗實踐結果的真偽與存在的合理性。堅持這種態度的人,不應該參與科學話題的討論,而應該從事宗教神學工作。
科學技術從來就是一個開放的體系,在探索真理的實踐中不斷地豐富完善着自己,也包括對自己的否定。而後一點恰恰被那些將現代科學技術當成了自己信仰的人視而不見。所以,面對中醫,現代科技沒有理由採取一個居高臨下、先入為主的預設姿態。事實背後必然有原因,原因背後就是客觀規律。
面對中醫治療中那些現代科技無法解決也無法認識與解釋的事實,就像中醫面對現代科技那樣,現代科技同樣應該採取一個開放的態度,去積極用科學的方法與手段加以分析認識探索。這是基本的科學態度,這也是現代科技發展所走過的一貫道路。
中醫是在現代科技產生之前發展起來的。所以它賴以認識世界的方式、手段與表達形式與現代科技都有所不同。這些方式與手段與現代科技所採用的方式與手段,都是為了達到認識世界的目的,所以並不存在互斥、對立乃至互相否定的關係。
也許現代科技的方法與手段可以完全代替中醫特有的方法與手段,也許中醫的方法與手段會與現代科技的方法與手段形成互補,也許中醫的方法與手段會啓發現代科技豐富自己的方法與手段。對於上述各種可能,我們至少應該採取一個開放的探索態度,這才是科學精神的體現。
中醫依靠自己認識世界的方法與手段,在實踐中形成了中醫的理論體系。它包括人體運動的規律,人體與環境相互作用的規律以及人體與藥物等各種中醫治療手段之間的作用規律。現代醫學則是基於現代科技來認識人體及人體與現代醫學藥物及其它治療手段之間的作用規律。
兩者面對的基本對象是一個,但是認識的方法與手段不同,所以看到的規律不盡相同,或是規律的不同側面。在兩者的認識中,那些已經被實踐檢驗證明是正確的內容,在消除了表達方式的差異後,彼此不應該相互有本質性矛盾衝突,否則就出現了違背基本邏輯的悖論。
具體而言,已經被實踐證明正確的內容,雙方重疊的部分各自的描述應該是具有同樣的實質內容。如果有差別,那是描述方式不同而引起的。就好像量子力學中薛定諤等採用的波動力學方法與海森堡等採用的矩陣力學方法都是用來有效描述粒子運動的,後來薛定諤與泡利先後證明了兩種描述方法是完全等價的。中醫與現代科學兩者重疊部分等價關係的有效建立,正是兩者相互融合的堅實基點。而那些彼此不重疊的部分,它們事實上是互補關係,彼此認識了人體的不同的運動規律。這種互補的內容,完全不構成兩者對立互斥的理由。依據這些內容去否定某一方,都是一種狹隘的表現,無益於科學的進步。
中醫與現代科技兩者不重疊的部分,正體現了兩個不同體系所代表的不同的認識世界的方法與手段及其產出物的獨特價值。也是我們利用各自的優勢,突破各自的侷限,融合雙方而建立一個對人體更加完整全面認識的寶貴創新源泉。
所以面向未來中醫與現代科學之間的關係,並非僅僅是中醫單方面向現代科學靠攏的所謂“中醫現代化”的過程,而應該是一個雙向接近、互相融合的努力。這不是因循守舊,不是拒絕先進。這才是超越中醫體系亦超越現代科學已有體系的、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為我們開闢一種在人類文明積累的基礎上,建立一個更加完善的醫學體系的新的可能。
由此,我們自然會想到在社會其它領域內的“現代化”議題。鴉片戰爭之後,“現代化”曾經是我們最大的渴望,是毫不動搖的一個目標,為此幾代人奮鬥了上百年,取得了無可置疑的、舉世矚目的成就。
在二百多年中國的近現代歷史中,“現代化”幾乎具有了一種天然合理性與選擇唯一性。但是辯證法告訴我們,事情永遠不是絕對的,也不是永恆的。
歷史賦予“現代化”的本質內涵與大眾共識便是向西方看齊,“與國際接軌”很大程度上是“現代化”的另外一種表述。而事實上出於各種不同的原因人們對此一直有不同的看法,雖然可能不是主流,比如在中醫領域;也有不同的做法,在有些領域裏這些做法還真是主流。

2018年6月,美國拉克羅斯市UWL大學大學生們親身體驗中醫推拿的神奇。(@視覺中國)
在現代中國,與“現代化”不完全一致,甚至有根本性不同的一個主流的領域,便是國家治理。新中國成立伊始,在國家治理上我們效仿的對象是蘇聯。當時的口號是“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但是很快我們就開始探索與蘇聯不太相同的道路,當然也與西方不太相同,儘管從鄧小平時代開始我們吸納了很多西方的做法。這條中國道路70年來在不斷探索中一直堅持走到今天。
這也成為了當代中國遭到很多人不斷抨擊的一個重要原因。因為根據他們心中的“現代化”理念,中國的這種沒有全盤西化的做法顯然是不“徹底”的,“不倫不類”、具有內在的“邏輯矛盾”。
但是在同時期世界風雲變換的映襯下,當幾百年的西方霸權主義與強權政治走過了從明火執仗到喬裝打扮再到撕下偽裝巧取豪奪的一個循環之後,中華民族70年來的偉大復興歷程已經足以證明,中國道路不僅僅有根植於五千年中華文明的深刻依據,更具有面向人類文明發展未來的強大生命力。
中國道路是超越“現代化”議題的一個成功案例。它讓我們看到,以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面對人類不同文明的成果及當下世界的現實,以大無畏的創新勇氣去開創一個人類共享太平的美好未來,不僅是一種可能,也是一種合理的選擇。
即使在現代科學技術這個發源於西方、具有相當“純粹”西方血統的領域,領先者所走過的路可能既不是唯一正確可行的路,也不是相對最優的路。尚未被探索開發的未知領域,遠遠超出了這些道路及其指向所能覆蓋的範圍。那麼我們是否要追趕到與國際並肩達到“現代化”然後再實現超越呢?
如果只有如此,就不會出現“彎道超車”的説法了。而“彎道超車”的“道”在哪裏?是原有路徑的自然延伸還是開疆拓土另闢蹊徑創造出一個全新的可能?歷史告訴我們,人類進步與發展的革命性力量顯然更多的是來自後者。這一結論具有跨領域的普適性。
超越“現代化”不是站在對立面去否定”現代化“,而是登上一個更高的層面,回到思考的原點,在繼承人類不同優秀成果的基礎上用創新去開闢新天地。這正是萬年人類文明發展歷程的主旋律。
當新中國經過70年艱苦卓絕的奮鬥已經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正在承擔起更多的全球責任的時候,超越“現代化”已經是一種必然,也應該成為我們的自覺擔當。當以向西方看齊為核心內涵的“現代化“的天然合理性逐漸消失後,我們將迎來中國及人類文明發展的一個嶄新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