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小圓子：我為什麼離開小紅書——一位實習生眼中的“國民種草機”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草莓小圓子】
8月1日深夜，小紅書公司官方微博發佈聲明，“小紅書App近期在各大應用市場下架，公司已對站內內容啓動全面排查、整改，深入自查自糾，積極配合有關部門，促進互聯網環境的優化與提升。”
小紅書官方微博發佈的聲明（圖片來自微博@小紅書）
收到這條新聞推送時，距離我結束在小紅書的實習已有一年多了，看到有着“國民種草機”之稱的小紅書一夜之間跌落神壇，我的感覺正如某年全國卷的高考作文題目所説：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在對小紅書app下架原因的種種猜測中，小紅書社區一直以來充斥着各種虛假不良內容的問題再次被推上風口浪尖。小紅書最開始受到年輕人的追捧是源於它的UGC社區屬性，用户可以通過上傳文字、圖片分享自己的購物經驗，這種分享一方面能夠為其他用户提供使用體驗和消費參考，另一方面也滿足了年輕人樂於分享甚至顯擺的社交心理。然而，隨着用户數量不斷增加，再加上各類明星、博主的帶動，小紅書的社區內容一直處於井噴狀態，灰色產業、虛假不良內容也應運而生。
一、放縱涉黃？先聊聊小紅書的社區規範
我在小紅書的實習崗位是社區運營海外實習生，主要工作就是在機器審核社區筆記的基礎上，對經過初審的筆記進行二次人工審核和分類，保證社區環境的綠色與健康。每位運營實習生在上崗前都會收到一份小紅書社區規範，裏面詳細地介紹了小紅書筆記的審核、分類標準。
令我印象深刻的主要有以下三點：第一，筆記中不能含有非原創的內容；第二，筆記內容中不能含有敏感詞；第三，筆記內容與評論中，不能含有營銷話術或微信、微博等明顯的聯繫方式。
對於不符合小紅書社區規範的筆記，運營團隊會通過私信提醒用户修改，如用户拒不修改，違規內容將被屏蔽、刪除，用户本人還會受到禁言甚至封號的懲罰。當然，小紅書也不可能做到全部一視同仁，對於高質量產出用户（如小紅書KOL、明星等）產生的違規行為，小紅書會派專門的團隊與其溝通協商，這也體現了平台在內容和社區活躍度之間的取捨。最後，小紅書運營團隊還會對人工審核後的筆記進行抽查，將審核錯誤率控制在5%以下。
從審核標準來看，小紅書對於用户筆記的審核還是較為嚴格的，一篇筆記從生產到發佈要經歷機器審核——人工審核——再次抽查三個階段。為了更好地維持社區環境、避免引流至其他平台，基本秉持着“寧可錯殺絕不放過”的原則，打擊一切泄露個人聯繫方式的行為。在我看來，小紅書官方十分清楚真實優質內容對於UGC平台的重要性，再加上近年來國家對於內容平台涉黃、敏感問題的嚴查嚴打，小紅書官方並不會鋌而走險，網上流傳的小紅書平台刻意默許、放縱涉黃行為應為不實消息。
二、吸納海外實習生並不能解決審核問題
值得注意的是，由於時差、管理困難等客觀原因，大多數國內公司很少招收海外實習生。而小紅書之所以大量吸納海外實習生承擔社區運營工作，正是瞄準了留學生存在時差這一“優勢”：由於用户的筆記是24小時不間斷生產的，國內運營人員下班後無法繼續審核筆記，而海外留學生們則可以利用時差優勢，在國內運營人員下班後開始工作，接替他們繼續審核筆記，實現人工審核24小時全覆蓋。
不得不説，“機器+人工”24小時不間斷審核筆記的這一設想本是十分美好的，再加上小紅書所宣稱的公司有500人的審核團隊，以及100多套打擊代寫、刷量等違規行為的數據模型，這一切看似能保證小紅書朝着更健康的社區生態發展。但是，實際執行情況又如何呢？
就我自身的實習體驗來看，雖然小紅書運營團隊採取了種種措施加強監管力度，仍有大量微商、黑產在不斷尋找規則的漏洞，冒着被禁言、封號的風險，通過換頭像、寫縮寫等各種方式，花式推銷產品。外加上早前媒體曝光過的小紅書虛假種草產業鏈，筆記可由專業寫手按照商家需求代寫代發、刷量、提升搜索排名，都給內容審核帶來了極大的困難，虛假廣告、商業軟文仍然“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此外，儘管系統在初次審核時已經自動攔截了一部分不良內容，仍有大量違禁廣告、灰色產業被改頭換面包裝成“種草文”，需要靠人工審核剔除。而現有人工審核團隊遠遠無法滿足需求，只能靠拼命延長工作時間，來完成工作指標。據粗略估算，每位海外實習生每天至少要審核6000-8000條筆記，幾乎人人都在超負荷工作，加班至凌晨2、3點更是家常便飯。
因此，小紅書的海外運營實習生流失得很快，即便有同學做滿了3個月的最短實習期，也絕不會續約。我的一位同事、實習生C某這樣對我解釋他的離職原因：“留學生的學業本就繁忙，本想通過海外實習積攢實習經驗，順便賺點兒外快。來小紅書後才發現，實習已經佔據了整個生活，甚至影響到了學業。再加上主要從事的是低水平的重複性工作，實習生很難從中學到新東西，更不可能體會到工作的滿足感和成就感，心理落差很大。”
高強度工作帶來的惡果不僅僅是實習生大量流失，更影響到了人工審核的質量。為完成每天的審核指標，運營實習生們需要提高審核速度，對於那些不太明顯的廣告軟文，由於沒時間做進一步的核實與確認，只能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
三、真假存疑的電商平台與值得吐槽的內買
除了內容社區之外，小紅書平台的另一屬性是跨境電商。2014年8月，小紅書推出自營電商“福利社”，將社區與電商相結合，用種草內容帶動產品銷售。從小紅書上購買全世界的好東西，一度在年輕羣體中成為潮流，特別是年輕女性羣體，更是將收到小紅書標誌性的紅色快遞盒視為時尚。然而，小紅書電商平台的火爆僅持續了短暫時間，也開始遭受假貨質疑。
由於我並未在電商部門工作過，無法對小紅書是否售賣假貨這一問題進行深入回答。但在實習期間，有一封內買郵件引發了我對小紅書電商業務的強烈吐槽欲。
一般來説，內買是公司為其內部員工提供福利的一種形式，通過降價或打折，讓員工能夠低價購入本公司的產品，既能增強員工對本公司品牌、產品的認同感，又能幫助電商部門清理庫存、完成業績目標。歐萊雅、耐克等公司就曾憑藉其真誠的內買，獲得實習生們的一致好評，成為吸引人才的一個重要方面。
而小紅書的內買則讓人大跌眼鏡，儘管價格低廉，甚至低至一折或兩折，但幾乎全部是被消費者退貨的商品和瑕疵品。本來網絡上就有小紅書真假摻賣的傳言，小紅書不僅沒有用實際行動擊碎傳言，反而將這些曾被消費者質疑過的商品作為“福利”售賣給為公司辛苦付出的員工，實在令人難以接受。
四、痔瘡膏除黑眼圈？潔爾陰祛痘？寫這文章的人真是……
如果説前文中所談到的幾點是一些互聯網公司共有的通病，那麼小紅書平台上所充斥的不良价值觀則是導致我離職的最後一根稻草。小紅書上熱門的帖子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四種：第一，炫富帖，即網友們笑稱的“人均一台法拉利”、“人手一個愛馬仕”；第二，拉人入夥的各類微商帖，多半以“畢業沒多久就年薪百萬”為噱頭，看似是勵志雞湯，實則都是為了營銷；第三，違背生活常識的腦殘科普文，例如痔瘡膏除黑眼圈、潔爾陰祛痘、開塞露去黑頭，令人三觀盡碎；第四，商業軟文帖，明星和博主集體推薦，令你分不清是真的種草還是廣告。
如果僅僅是小紅書的用户，對於上述帖子，我大可瀟灑選擇“不感興趣”，與這些奇葩筆記永不相見。然而，作為小紅書的運營實習生，我的生活每天被這些令人難以接受的價值觀所充斥着，再加上這些筆記從文本表述上來説並未違反小紅書的社區規範，無法被屏蔽或禁言，讓我有一種“看不慣卻又幹不掉”的無力感。尤其是炫富帖，畢竟作為內容審核人員，我們確實無法判定作者到底有沒有法拉利，是不是每年花幾百萬買包……
總的來説，小紅書之所以能獲得用户的信任，就在於它為普通人提供了親手打造美好、真實、多元的社區平台的機會，隨着商業化程度的增高，小紅書在獲得巨大流量的同時，似乎也在一步步摧毀自己的核心競爭力。
而小紅書所暴露的，也是很多內容生產平台共同的病灶。在人人皆媒體的互聯網時代，依靠用户產生內容是一條正在被實踐和證明大有潛力的道路，但審核不嚴以及平台導向的缺失，也讓用户產生的內容良莠不齊，又對平台造成反噬。如此，探索一條既給予用户創作自由，又能提供優質內容和正確導向的道路，恐怕是包括小紅書在內的各平台亟需思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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