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言：半導體大戰——對立的日韓關係，損毀的供應鏈體制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陳言】

2018年4月16日晚，美國商務部突然發佈公告稱，美國政府在未來7年內禁止中興通訊向美國企業購買敏感產品，其後雖然有曲折反覆，但這該是世界半導體大戰序幕拉開的一刻。

一年後的2019年7月2日，日本在強調維護自由貿易體制的G20峯會之後不久，宣佈強化向韓國出口三種半導體相關原料的手續，實行對韓禁運。日美以切斷他國在半導體方面的供應鏈的方式，成為半導體大戰的宣戰國。

大戰迅即從半導體擴展到了其他方面。中美貿易摩擦在2018年以後不斷加深，2019年8月1日，美國特朗普總統宣佈對從中國進口的產品進行第四輪的加徵關税的決定。8月28日，日本將會把韓國從出口最惠國待遇“白名單”中踢出去，日韓貿易關係進入戰後最為緊張的階段。

從半導體開始，進而擴展到整個貿易方面的全面對峙，這既是國與國的雙邊貿易問題，也是影響整個國際貿易體制的大事。7月以後，日韓從半導體戰開始向兩國政經全面對立轉變。

世界經濟曾經通過構築最佳供應鏈的方式，用國際分工來讓各國共享經濟發展成果。但半導體大戰開戰後，美日將半導體戰擴展為國與國之間的貿易戰。世界各國有必要重新盡最大可能構築各自的全套工業生產體制。現有的國際供應鏈體制開始向單個國家、國民經濟體制退化，這將導致世界經濟進入收縮階段。

安倍晉三與文在寅（圖/IC photo）

歷史問題是日韓半導體大戰的起因

表面上看，半導體大戰的宣戰國都是以“安全保障”為口實，禁止向某些國家的企業出口某種零部件或者某些基礎原材料的，但實際上誰都知道，美國製裁中興通訊及後來宣佈對華為技術的禁運，一個很大的原因在於美國對華貿易赤字問題、在於對中國工業技術迅速進步的不滿。只是在貿易戰的開始階段，人們比較容易把相關制裁看成一個純經濟上的問題，沒有理解貿易戰的本質。

日本和美國有很大的不同。不論是7月2日宣佈三種半導體方面的原材料不得向韓國出口，還是到了8月2日宣佈將於8月28日把韓國從白名單國家中踢出去，毫不隱晦地表明，日本國家對韓國政府處理慰安婦問題、強徵半島民工（徵用工）問題不滿。

我們從相關信息的披露上，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日本政府的目的。

2019年7月2日，經濟產業大臣世耕弘成在開完內閣會議後，回答了記者的提問。在經產省的主頁上，能讀到他談話的主要內容。

當天世耕大臣是這樣説的：

“我們與韓國之間過去兩國建立了友好合作關係，但韓國出現了否定這種關係的動向。遺憾的是，在就朝鮮半島出身的勞動者問題上，到G20為止完全沒有給出讓人滿意的解決對策。我們和相關省廳多次會談後，不得不認為我們與韓國之間的信任關係已經嚴重受損。”

緊接着，世耕説：

“出口管理制度是以國際間的信任關係為基礎構建的。我們與韓國的信任關係已經讓出口管理繼續保有信任變得困難。而且韓國在相關出口管理上發生了不恰當的事案，我們需要嚴格地運用制度，這才是完全之策。”

徵用工等歷史問題，讓日本政府惱羞成怒，特意選擇在G20峯會剛剛結束，全世界在自由貿易方面看到了一線希望的時候，宣佈對韓國出口的三種關聯着韓國半導體產業能否順利從事生產的原材料的出口，實行嚴格的審批程序，實際上斷絕了對韓國的出口，讓韓國在二到三個月後，其半導體產業遭受相當大的損失。

2019年7月12日，日本東京，日本經濟產業省官員與韓國產業通商資源部官員就日本出口管制展開磋商。

8月2日，參加完內閣會議後，世耕大臣回答媒體的提問等，同樣可以從經產省的主頁上讀到。這天世耕大臣是這樣説的：

“今天的內閣會議決定對出口貿易管理令進行修改，將亞洲唯一一個國家----韓國從白名單中刪除出去。政令將在7日正式公佈，28日實施。”

“經產省作為出口管理方面的政府機構，將盡努力嚴格審查（對韓國的產品出口）。”

世耕大臣還特別強調了民意對政府的支持：

“關於本次出口貿易管理令的修改，目前有4萬零666件意見提交了上來，其中95%表示對修改的贊成，反對的佔了1%，剩下的是贊成反對不能判斷的意見。”

中國讀者對慰安婦問題多少知道一些，但對徵用工問題，知道的可能不是很多。日本認為1965年日韓建交的時候，日本付出的8億美元中，已經將戰爭賠款問題（請求權）徹底解決，但實際上當時的韓國並未將相關的款項支付給受害人。

日本對當時韓國政府在相關款項上的使用情況是知道的，今天人們已經找不到日本督促韓國將相關款項發放給受害人的相關記錄。結果日本認為對戰爭的賠償已經支付，韓國受害人則一分錢沒有拿到，對韓國政府不滿，對日本同樣不滿。

日本在慰安婦問題、徵用工問題上做過一些努力，但在日本社會否認慰安婦存在的勢力很大，幾乎所有人認為徵用工問題已經得到妥善處理，這與韓國的國內情況大相徑庭。韓國法院在相關判決上，並沒有詳談請求權問題，更多地在講日本企業、國民的道義上的責任。

日本政府對韓國法院的判決十分不滿，在希望進行國際仲裁，未能得到韓國呼應後，開始將歷史問題經濟化，希望以經濟打壓的方式，壓迫韓國重新回到1965年的原點上。日韓對立日趨尖鋭。

國際供應鏈的名存實亡

韓國半導體產業本身並不生產高純度氟化氫、氟聚酰亞胺及光刻膠（光致抗蝕劑），其中又以光刻膠對日本的依賴最為深刻。三種工業原料的進出口量不大，日本的主要廠家為：氟化氫（Stella Chemifa、森田化學工業、昭和電工）、光刻膠（住友化學、信越化學工業）、氟聚酰亞胺（待確定），但缺失了這三種材料，韓國的液晶面板、手機顯示屏等半導體產業就不得不停下來，從其他國家進口相關原材料，質量、交貨期、原材料特點等等，全部適應下來，需要較長的時間，而且不一定能用好。

第二階段對韓禁運後，安川電機向韓國出口的機器人將大幅減少，三菱化學生產的碳纖維能否順利出口到韓國也將是很大的問題。

以韓國的研發能力、工業製造技術，在機器人及碳纖維方面和日本有不少差距，但在上述三種半導體用的原材料方面，特別是在全球供應鏈能發揮機能的時候，世界各國無需保有全套的工業生產能力。到產品質量最好，交貨準時、價格低廉的地方，將最需要的原材料、零部件採購過來，經過加工後組裝成某種模塊或者半成品、成品，將這些產品重新放回到供應鏈上銷售，各國根據自己的需求能用上最好的產品，發揮本國最專長的研發及製造能力。

2019年8月1日，韓國首爾，韓國民眾在日本大使館外舉行燭光集會，譴責日本對韓國實施出口限制。（圖/IC photo）

應該説上個世紀90年代以後，世界經濟獲得的快速發展，和構築新的供應鏈有着巨大的關係。這其中中國、東南亞、韓國的經濟獲得了發展，美國、日本藉助世界經濟的發展，或者在金融方面，或者在產業基礎材料及零部件的提供上獲得成功，維持了經濟的穩定。

但是，中國等國的經濟發展速度超越了美日歐洲，讓工業製造規模領先於整個世界後，美國看上去開始落後了。保持美國的優先地位成為美國民眾的一種心聲後，限制中國的發展便成為了美國的一種共識。於是有了美國發動的對華貿易摩擦。

日本在經濟規模上比韓國大得多，但發展速度比韓國落後不少。十年前對中國的看不慣，這些年多少開始發生了一些轉變，改為對韓國的極度不滿。對政府政令提交自己意見的人中，95%以上的人支持政府將韓國踢出白名單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民間有種極大的怒氣，讓政府已經沒有耐心和韓國交涉，恨不能將韓國經濟置於死地。

日本從自己的工業製造歷史中深知“工業命脈”在哪裏。如果説百年前是鋼鐵的話，現在則是半導體。按照韓國貿易協會給出的統計，2018年韓國出口產品中半導體佔了21%，為1267億美元，半導體受損幾乎能讓韓國在相當程度上出現經濟停滯。

日本更知道，半導體需要持續不斷的投資。日本在和美國競爭半導體頭把交椅的時候，就是因為不能持續投資，各個企業投資金額太小，而最後敗下陣來。如今在原材料上對韓國禁運，韓國企業尤其是讓三星無法集中力量繼續投資，逼迫其用相當大的精力去彌補韓國國內產業的漏洞，韓國半導體產業的衰落指日可待。

通過國際產業鏈的合作，用好自己的專長，在總成方面獲取成就，這是韓國等國家快速發展的路子。俗話説“針鼻大的窟窿斗大的風”，幾味原材料的缺失，讓韓國料理味如嚼蠟。

讓國際產業鏈上出現斷裂，不一定對相關國家有多少好處。讀遍日本的相關報道，沒有找到三種原材料的日本廠商因為擯棄了韓國企業，奇貨可居，今後能賺得盆滿缽滿。不如説韓國等國看到相關商機後，集中力量從事研發和生產，很快日本企業的優勢地位就會消失殆盡。大企業產業鏈長，不怕缺失某個產品，小的專業化工企業，則必需改行做其他產品，今後道路會相當曲折。至於8月28日以後，強化對韓國出口的管理後，日本的出口在減少。通過出口限制而讓企業獲利的情況，在世界上還非常罕見。

當國際產業鏈在美國、日本那裏發生斷裂後，整個國際貿易體制將會重新組合。真正的工業化國家需要考慮全套生產模式，不能因某種原材料、部件的缺失而影響整個工業佈局。花相當大的精力去補闕拾遺後，工業生產規模自然要縮減，同時減小對外部的擴張空間後，經濟發展速度也會降下來。

打亂國際供應鏈後，美國、日本的總成能力是否會提高？從過去二十多年的工業發展過程看，讓總成迴歸美國、日本並不是容易的事，美國、日本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種可能性更大一些。人們能夠展望的是，美日經濟發展速度會進一步下滑。

半導體大戰中，韓國的經濟發展也會降速，但在保有了全套工業生產技術及能力後，與原材料、部件廠商的交涉能力將進一步提升。現在就看韓國能否在經濟上集中精力做大事，而不是喊口號，抵制其他國家的產品，走封閉、政治運動的路子，對韓國並無好處。強化與日本的對峙後，也許日本將在不遠的將來發動對韓第三波經濟打擊，那時更會帶來日韓全社會的對峙，國際產業鏈也會遭遇更為深重的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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