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鴻興:我向周總理彙報核電方案
【文/整理自繆鴻興口述歷史】
我與核電的不解之緣,要追溯到半個世紀前的1954年。
那一年,我從上海南洋模範中學畢業,被光榮地選拔進入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成為艦船電氣專業的一名學員。記得那時候,每天早晨六點鐘學校裏都會有人吹起牀號。一聽到號聲,我們就飛快地從牀上爬起來穿上運動短褲和背心,簡單洗漱之後就到操場上去跑操。1958年6月27日聶榮臻元帥向中共中央呈報了《關於開展研製導彈原子潛艇的 報告》,經周總理、鄧小平等中央領導快速傳閲後,最後由毛澤東主席圈閲批准,從此拉開了中國研製核潛艇的序幕。為了適應這樣形勢,為培養核潛艇動力裝置的高級科技設計人才,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工程學院(哈軍工)的 海軍工程系(三系)於1958年開始籌建核(原子)潛艇動力裝置專業教研室(318教研室),同時從學院抽調部分教員和在海軍工程系艦船動力裝置專業學習的學生到北京參加09核潛艇動力裝置的設計工作。他們於1960年全部被調回哈軍工,參加籌建核潛艇動力裝置專業教研室。1961年哈軍工院系調整,將核潛艇動力裝置專業教研室(318教研室)調入原子工程系(二系),更名為205教研室。

(繆鴻興)

(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205教研室全體同志合影 第三排右邊第一位是繆鴻興)
205教研室設置了核動力(包括反應堆熱工)、反應堆物理和屏蔽以及反應堆控制三個教研組。我成為了反應堆控制教研組一名教員。
205教研室於1962年培養了第一屆(也是唯一的)畢業生,他們大部分都從事於潛艇動力裝置和核電設計工作,其中包括在我院工作的程萬里、宮宏起和範霞飛三位同志。自1962年起,因09工程下馬 ,只保留205教研室建制,學生全部轉到其他專業,即所謂的留點緩辦。在留點緩辦期間,教員繼續編寫教材,以及搞點實驗室建設。在 這期間,大部分教員都參加了四清工作和下連隊當兵鍛鍊。於1966年到1967年初有部分教員還奉命赴北京參加09的設計工作,反應堆控制教研組的教員則轉到原子工程系的其他教研室,參加原子彈爆炸測量技術研究教學工作,將面臨第二次轉專業的問題。
205教研室留點緩辦已達四、五年之久,何去何從確實是一個問題。1966年底我們獲知上海準備建設核電站,急需這方面的人才,而205教研室的教員與核電站設計需要的人才是非常對口的。經與上海市科委新三辦聯繫同意後,又經主管部門國防科工委羅舜初付主任批准,1967年7月哈軍工205教研室教員及其家屬23人被正式調到上海蔘加728工程。我們成為了我國第一座核電站—秦山30萬千瓦核電站的設計建設的骨幹力量,是中國核電設計建設第一代人。

(上海核工程設計研究院 前身就是728工程處)
向周總理做彙報
剛到上海頭幾年,我們“122”小組(包括後來的“728”工程處)主要搞的是熔鹽堆。我們搞了三年,發現這些瓶頸受限於當時技術實在難以突破,不得不放棄熔鹽堆,把目光投向了可操作性更強的壓水堆。
從1973年開始,我們針對壓水堆搞了一年多的設計和研究,最終印證了它的可行性。到了第二年(1974年)這個方案報上去以後,上級決定專門召開一次中央專門委員會議討論這個方案,並要求我們728院派專人蔘會,負責向包括周總理在內的與會領導、專家彙報。
會派誰去呢?728院的一位負責同志找到我,講“繆鴻興,你要跟歐陽宇、趙嘉瑞他們一起去北京向總理彙報。”,我感到非常光榮。但沒想到的是,就在會議召開前兩天,728院的一位負責同志對我説:由你向周總理彙報728工程技術方案。當時我無論如何是想不到自己頭上的。雖然我當時參加了總體組的工作,對核電站總體設計方面的技術問題相當瞭解,但畢竟不是負責人。 匆忙準備了一下,我們一行人帶着壓水堆的設計模型前往北京。彙報頭一天晚上,正當我忐忑不安地在心裏來回“過”彙報內容時,又出了件煩心事:有人發現,我們帶來的核電站模型控制棒無法驅動了。我當場急出一身冷汗:這可怎麼向總理交代?我們幾個同志一起圍着模型轉圈,七嘴八舌,最後終於讓控制棒又動了起來。一看時間,已經接近凌晨了。
那一晚我沒怎麼睡好。第二天,也就是1974年的3月31日,我們一行人前往人民大會堂新疆廳。我們從前門進,核電站模型則是蓋上一塊布單獨從後門進。到達時整個會場已經坐滿了來自中央、部委及各相關單位的近百餘位同志。總理本人早已在那裏等候我們了,他的左手邊坐着鄧小平同志。
我向總理彙報的時候,是直接把圖紙攤在地上的,人就半跪在地上,用手指着圖紙做彙報。總理一看,馬上讓服務員給我搬了一個板凳,“你們要比我活的得長,會承擔更多的任務。”他邊示意我坐下,邊意味深長地説。後來我們才知道,總理那時已得知自己癌症復發的事情,可是現在回想起來,當時他還是那麼神采奕奕,那麼充滿活力。
總理最關心的,還是核電站的安全和廢料處理的問題。“高放廢舊核燃料你們打算怎麼處理?”聽完我的彙報他問我。此外,他還問了趙嘉瑞同志關於廢水如何處理的問題。隨後,大家談到了之前搞熔鹽堆的事情。我們很難受地向總理彙報,之前搞得這種很不成熟的堆型,花了三百萬人民幣。總理聽了,擺擺手説:“300萬花了就花了,就當做是教訓費了。”
那場會開完,我們滿載而歸:中央批准了我們建設壓水堆的方案,同時周總理還親自同意給我們撥了8000萬人民幣用於後續科研建設工作。在當時,這可以説是難以想象的天價了。直到現在,我也忘不了那個困難年代裏總理等中央領導同志對核電站事業毫無保留的信任與支持。

(安全殼試驗現場)

(堆內構件試驗枱架加工)
參加秦山一期和AP1000建設
從北京回來,我們緊鑼密鼓地展開了秦山一期核電站的建設。
當時來説,我們國家搞核電站最大的困難是材料和製造工藝。我當時負責控制儀器儀表和反應堆保護系統方面的總體設計和把關。1976年的某一天,我們發現秦山一期的反應堆保護系統的關鍵環節之一——柴油機調速器出了問題。當時我們的要求是,柴油機必須在10秒鐘之內從0轉速升到滿轉速,否則它所驅動的安全注射系統就無法及時把水注入相應位置,進而影響整個反應堆的安全性。
調速器是我們委託天津一個調速器廠加工的。我們馬上派人趕到天津,按照對方的品保程序一步步檢驗,發現是對方的標準出了問題。早已成型多年的工藝,應該怎麼才能改進呢?我們派專人“盯”在廠裏,從生產到質檢嚴格把關,幾乎每天都要和廠負責人做溝通,對樣品驗了又驗,最終的成品不僅滿足要求還有了提升,僅需7-8秒就可以達到滿速。後來同事們聊天,一位老朋友告訴我:“老繆,當時我們都等着看你笑話了,沒想到你真的把這東西搞出來了!”

(Y型波紋管截止閥試驗)

(控制棒驅動機構歐米伽切焊縫割機焊接機聯合試驗)
秦山一期於1991年底順利併網發電後,我又工作了幾年,後於1996年前往廣核集團工作。到了2002年,我又回到728院,第二年就參與了AP1000項目的招標工作,後於2014年結束回聘,那時,我已經79歲了。以後,我仍然會經常參加一些核電會議。我為之奮鬥了一生的事業,怎麼可能輕易放得下呢?
回顧我的一生,我很榮幸能作為728院的一份子為中國的核電事業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對我國核電事業的發展,我想提幾點個人的小建議:
第一點,核電站一定要堅定不移地搞下去,而且要用國家最先進的技術和科技來搞;
第二點,核電站要實踐一代、研究一代。時間寶貴,在預研方面我們國家一定要走在世界的前列,充分利用好分分秒秒發展核電技術;
第三點,對高放核乏燃料的處理一定要重點研究。周總理四十五年前對核電站最關心的,就是乏燃料的處理問題。目前來看,我們現有的技術還只能採取深埋或者照射減少衰變期的方式進行,仍不盡善盡美。我們要對子孫後代負責,也要對我們人類的生存環境負責。這一點必須要用國內最先進的科技技術去搞,萬萬馬虎不得。

(秦山核電站建設施工現場 專家配合施工)
注:(以下內容由上海核工程設計研究院提供)
728:中國核電的“響亮”代號
在中國核工業史上,728曾是一個代號,是中國核電的起點,更是中國核電人共同的情結。
時間回到1970年的春節前夕,周恩來總理在北京聽取上海市領導彙報因缺電導致工廠減產的情況後,答應設法緩解上海缺電問題。同時指示,從長遠看,華東地區缺煤少油,要解決用電問題,需要搞核電,並同意上海市研製核電站。
2月8日,上海市傳達周總理關於同意上海市研製核電站的指示精神,並動員、部署開展核電技術方案研究。由此,中國第一座核電站便以1970年2月8日這個特殊日子作為工程代號,命名為“七二八工程”。
1970年12月15日、1971年9月9日、1974年3月31日,周總理主持中央專委會議,先後三次聽取了七二八工程技術方案的情況彙報,提出了設計建設七二八工程“安全、適用、經濟、自力更生”的四條原則,審查批准了30萬千瓦壓水堆核電站原則方案,同時指出“要通過七二八工程掌握技術、積累經驗、培養人才。”

組建隊伍“零”突破
1974年4月13日,國家計委根據中央專委會議決定,將七二八工程作為科技開發工程項目正式列入國家計劃,由上海市負責建設、由二機部歸口。為使核島及主要設備設計隊伍同科研試驗、設備研製單位和常規島設計單位便於聯繫,加快設計進度,經上海市委批准,組建上海市七二八工程設計隊,作為一個獨立設計單位,負責工程總體、反應堆及一回路主輔系統工藝及廠房建築、非標準設備和公用設施的設計。

1978年2月,國務院批准國家計委、國家建委、國防科委關於上海七二八核電站建設問題的報告,內有“經商得上海市委同意,將負責‘七二八’核電站科研、試驗、工程設計的上海七二八工程設計隊即劃歸二機部建制,由二機部與上海市實行雙重領導,以二機部為主”。同年5月,設計隊向上海市建委、二機部上報建院規劃的建議:第一步搞好30萬千瓦壓水堆核電站設計,並改進、翻版;第二步設計60萬到90萬千瓦核電站;第三步設計120萬千瓦核電站。
1979年10月29日,二機部決定七二八設計隊單獨建院,隨後發佈組建二機部七二八工程研究設計院的通知,明確其近期任務是負責30萬千瓦壓水堆核電站的研究設計、廠址調查、安全論證等工作,並協同上海市有關部門組織科研試驗、設備試製、技術攻關等工作。
1982年8月,二機部已改名核工業部,七二八院改名為核工業部七二八工程研究設計院。
1984年12月,鑑於除七二八工程(秦山核電站)外,七二八院還將承擔其他任務,核工業部決定將七二八院改為“核工業部上海核工程研究設計院”。國務委員兼國防部部長張愛萍親筆題寫“上海核工程研究設計院”院名。
1988年6月,國務院實施機構改革方案,撤銷核工業部,成立直屬國務院的中國核工業總公司。同年10月,中國核工業總公司發出通知,上海核工院全名定為“上海核工程研究設計院”,這個名字一直沿用至今。

矢志不移促工程
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起,七二八工程幾起幾落,幾經周折。七十年代後期,針對七二八工程是否繼續搞下去,曾有過激烈爭論。1979年1月,國務院副總理谷牧邀集國家計委、國防科委、國家建委、二機部等各方代表,進行專題討論研究。劉偉、朱光亞等同志認為,為使我國自力更生髮展核電,建設七二八工程這樣的原型堆,對於掌握技術、培養技術隊伍,以及把發展核電的立足點放在國內,都是必須走的一步。1979年7月,二機部在給國防科委的報告中提出,七二八工程如果半途而廢,不但在經濟上造成嚴重損失,而且必將渙散現有科技隊伍,延誤整個核電發展。之後,陳雲在一份《情況反映》上批示:“自己必須搞自已的核電站,再不要三心二意了。”國防科委主任張愛萍多次親自過問和推進728核電站的立項和建設,王淦昌、姜聖階等核科學家先後發表文章或聯名上書,竭力推動“自主建設”核電站。
各級領導和一批有識之士的關心支持,鼓舞了七二八院。即使在七二八工程瀕臨可能停建的艱難時刻,這支隊伍也並沒有消沉、泄氣。他們始終牢記周總理的囑託,咬定目標,自強不息,潛心研究,精心設計,矢志不移地做好每一個研究設計工作。
1979年12月30日,鄧小平在審閲國防科委關於發展核電站的請示報告時,對報告中所提“試驗性核電站”(七二八工程)究竟上不上的問題,明確指示:“我認為,繼續搞是應該的。”1981年11月,國務院批准由728院編制的《關於七二八核電站進行工程建設的可行性研究報告》;翌年11月,國家經委批准,廠址定在浙江省海鹽縣秦山。從此,七二八工程更名為秦山核電廠工程,七二八院贏得了第一個站在發展民族核電起跑線上的歷史機遇。
屢做歷史先鋒
1991年12月15日,秦山核電站(七二八工程)併網發電,結束了中國大陸無核電的歷史,被譽為“國之光榮”、“中國核電從這裏起步”。這是我國核工業發展的又一重大勝利。

(秦山核電站“國之光榮” )
上海核工院創建以來,創造了中國核電的三個“第一”,即獨立自主研發設計中國大陸第一座核電站——秦山核電站,奠基中國核電研發、設計、標準、材料、燃料、設備、審評、人才八大體系;設計研發中國第一個出口核電站——恰希瑪核電站,被朱鎔基總理譽為“南南合作的成果典範”;是中國第一個重水反應堆——秦山三期的技術總支持單位。
2007年,黨中央、國務院作出“引進先進技術、統一技術路線、高起點實現我國核電自主化”這一重大國家戰略決策,上海核工院整建制轉入國家核電技術公司(2015年,國家核電技術公司與中國電力投資集團公司合併重組為“國家電力投資集團公司”),並作為技術主體,承擔着我國引進消化吸收第三代先進核電技術AP1000,以及創新研發國家重大專項大型先進壓水堆CAP1400核電站的歷史重任。
如今,三代核電自主化及CAP1400重大專項實施近十年,AP1000依託項目首堆三門核電站發電在即,重大專項共組織150餘家企業,近兩萬多人蔘與研發,具有2066項知識產權成果支撐,實現了完全自主知識產權和獨立出口權,並構建了完整的三代核電產業鏈,使我國核電產業具備了在更高層次上參與國際競爭的實力。
47年,上海核工院在實踐和創新中培育出了獨特的核心競爭能力,國務院副總理曾培炎曾這樣讚譽道:“上海核工院是在中央第一代領導核心的關心下建立起來的,是伴隨改革開放進程進一步成長起來的,是伴隨我國核電發展的實踐壯大起來的,過去為我國核電事業的發展作出了很大貢獻,現在和將來還要作更大的貢獻。”
(資料來源:上海核工程設計研究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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