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特·舒赫:馬克龍政府平息“黃背心”運動,或可供香港政府學習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岡特·舒赫】
這個世界上沒有兩件事是完全一樣的,而且一個西方人的言論有可能會給當下有關香港局勢的輿論火上澆油,我絕不希望造成這樣的結果。
不過作為一個在法國安家且在中國大陸經營一家公司的德國人,我還是在當下香港的黑衣暴亂和自2018年10月持續至今但已近尾聲的法國“黃背心”運動之間發現了一些相似之處。
在付出高昂學費之後,馬克龍政府已從“黃背心”運動中收穫了教訓。法國社會遭受了嚴重損失,不僅包括直接的物質損失,法國經濟也備受打擊。據法蘭西銀行預測,今年的法國經濟增長率可能會因這場運動遭到腰斬。下面我們來看看法國和香港兩起事件之間的相似性,並對法國在應對“黃背心”運動時的經驗教訓進行總結。
香港暴亂與法國“黃背心”運動的相似性
兩場運動各有其發生的原因:法國的“黃背心”運動源於為響應《巴黎氣候協定》而進行的燃油價格上調,而香港黑衣暴亂則與《逃犯條例》修訂有關。當上述事件引發抗議活動之後,法國和香港特區的行政領導起初都希望抗議活動能迅速平息,可是這並沒有發生,他們滿足了抗議者的最初訴求,然而目前來看,這種滿足已來得太遲了。示威活動參與者的情緒已被挑動起來,他們開始提出新的要求。

法國“黃背心”民眾抗議汽柴油價格居高不下和高昂的燃料税(圖/視覺中國)

香港黑衣示威者(圖/港媒)
雖然法國抗議示威者統一穿着黃背心,香港抗議示威者統一身着黑衣,但其實每個參與者在運動中都有自己的不同訴求,大家都是帶着各自對社會的不滿投入一場“團結一致”的運動的,而且他們在示威活動中的確能感受到互相支持的氣氛。
在法國,示威者提出了“提高民眾購買力”和“開放公投等更多直接民主形式”兩個新的要求,一些學生甚至也穿上黃背心對法國教育體制改革進行抨擊。考慮到極右翼和極左翼都參與到“黃背心”運動當中,身着黃背心的示威者提出一些互相矛盾的要求也就不足為奇了。不過他們的確有一些共同的訴求,比如增加工資、減少税收、增加政府開支以及要求總統馬克龍下台等等。
無論在法國還是在香港,兩場示威活動從表面來看並不存在組織者或領導者,政府找不到一個能夠代表示威羣體的領導人物進行談判以達成有約束力的協議。一些人以為某些人是示威活動的領導者,然而事實上他們並沒有受到廣泛認可。在法國,所有反對派都聲稱自己是“黃背心”運動的組織者,然而示威活動的參與者們已一一進行了否認。
正如在香港發生的情況那樣,在法國,示威者為了吸引人們的注意也破壞了公共設施,而建設那些公共設施的資金正是來自作為納税人的示威者們自己。此外,他們還切斷了交通,對貿易活動、國內產業、旅遊業以及市民的日常生活造成了影響,然而法國“黃背心”運動一開始之所以能在市民中獲得廣泛支持就是因為它聚焦於民眾購買力、聚焦於工資收入、個人所得税、物價、社會福利等關乎法國人日常生活的問題。
法國人的購買力客觀來説多年來一直在下降,而香港市民可能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城市在中國經濟版圖中的地位其實也一直在下降。香港佔全中國GDP的比重已從1997年的20%下降到今天的3%。而且即便融入粵港澳大灣區也未必能讓香港GDP的比重恢復到1997年的水平。
人類一旦享有過某種特權或特殊地位,就會無法接受那種特權或特殊地位的喪失,若是這種喪失還與他者有關,那麼噴向他者的怒火也就不可避免了。中國其他省市不可能為了讓一些香港人內心舒服一點,就主動放棄自己的發展。
大多數參與“黃背心”運動的法國人都是和平、理性而且願意與政府進行對話的,不過也有一些人不願進行對話,甚至有些極端的人就是喜歡看到暴力和混亂。他們的暴力行為最開始是破壞道路上方的監控攝像頭以及高速公路收費站等交通基礎設施。很快這種破壞活動擴散開來,巴黎香榭麗舍大街上的一些著名餐廳遭到洗劫,總統官邸甚至凱旋門也被列為攻擊目標。

暴力活動一旦發生,政府自然會希望恢復法治和社會秩序,在這一過程中雙方人員發生衝突就是不可避免的了。在發生肢體衝突時,很難確定到底是哪一方導致混亂狀況升級。在當今這個智能手機和社交媒體無處不在的時代,有選擇性拍攝的圖片會四處傳播,進一步挑動人們的情緒,很多人會認為警方過度使用了武力。當非致命的橡膠子彈射向示威人羣的時候,一些人就會把鏡頭對準被擊中者,一張有選擇性的照片就這樣拍攝完成了。
很多理性的法國人都很反對暴力行為,抗議活動對經濟造成的打擊令他們非常不滿。然而警方對示威者進行鎮壓的圖片已經四處傳播,這使得抗議人士有能力動員民眾加入自己的隊伍。
與在香港發生的情況相似,很多外國勢力也無所不用其極地對法國的局勢火上澆油。美國總統特朗普就表示,這是“對美國已經撤出的《巴黎氣候協定》的一場徹底清算”;而俄羅斯媒體也誇大了抗議活動的參與人數並極力渲染法國警方的暴力程度。
法國處理“黃背心”運動留下的經驗和教訓
發生在法國和香港兩地的抗議示威活動所表現出來的很多方面都是驚人相似的。人性可以超越時間、空間和政治體制,無論在法國還是在中國,人性其實在各國都沒有什麼不同。能夠從他人那裏學到經驗和教訓是一種智慧。
在法國,最初單單一個週六就有30多萬人上街遊行,那些對這場運動持同情態度的人最初佔到法國人口的75%,這是對馬克龍政府的巨大威脅。如今,抗議雖然還在繼續,但參加者已不足1萬人,影響力也已大大下降。
在2019年5月舉行歐洲議會選舉時,僅有0.56%的受訪者對“黃背心”運動表達了支持,而2018年12月,這一比例高達12%。法國政府到底採取了哪些措施呢?哪些措施發揮了作用,哪些沒有呢?
馬克龍總統的第一反應其實對解決問題並沒有幫助,他一開始稱“自己很理解抗議示威者,但並不打算做絲毫讓步”;12月5日,法國政府取消了醖釀已久的燃油提價計劃,正是這個計劃直接導致了“黃背心”運動的爆發,但計劃的取消為時已晚;在經歷幾次接觸之後,作為讓步,馬克龍於12月10日在電視上宣佈了包括提高最低工資等一系列關乎民眾購買力的措施。為了籌集100億歐元所需資金,法國甚至將突破歐盟制定的債務上限納入考慮。
法國政府推出的一系列措施本應使運動平息,但實際上部分抗議示威者並未完全放棄這場運動。因此,如果政府打算做出妥協的話,應該在抗議事件發生之初就快速而大度地做出妥協。拖拖拉拉的妥協姿態只會導致抗議者們提出更高要價。
法國在一天裏最多派出了8.9萬名警察上街維持秩序,此外法國政府還動用了裝甲運兵車和便衣警察。除非此前允許進行集會的時間和地點,否則所有抗議示威活動均被宣佈為非法,一些高敏感度的地區已被禁止進行任何集會活動,若有民眾違反政府禁令參與集會,他們將收到罰單,若有暴力示威行為,罰款數額將達到普通罰款的3.5倍。這場由各懷目的的示威者參與的活動的組織難度因此顯著提高。

近9000人遭逮捕、2000人受指控、400人被監禁,這些數字創下了法國的歷史記錄。歐盟委員會和聯合國都對法國政府的做法提出了批評。

凱旋門附近,防暴警察驅趕示威羣眾(圖/台媒)
保護紀念碑等公共建築是至關重要的,法國警方因此使用了催淚彈和非致命性的橡膠子彈等武器,示威者被擊中受傷的消息讓抗議人羣獲得了他們把活動繼續下去所急需的殉道者。在後續的示威活動中,參與者大多以“為殉道者伸張正義”的名義被組織到一起。在“黃背心”運動中死亡的十幾人當中,大多數都是因道路事故喪命的,而那些受到影響的道路都是抗議者阻斷的,很多普通的駕駛人都受到了嚴重影響。
法國政府應該對照片和視頻的拍攝和傳播有一定的敏感性,警方暴力執法的形象一旦傳播,其影響將是災難性的;而那些能夠揭露傾向於衝突和暴力的示威者的照片則有助於讓一些温和的抗議者收回對整個“黃背心”運動的支持。
指定集會遊行的地點、封鎖高敏感度的區域、對暴力示威行為開出罰單,這些舉措的確有助於降低“黃背心”運動所造成的社會損失。然而從整體來看,法國警方的執法和恢復社會秩序的行為卻幫助了抗議活動繼續維持其勢頭,因此這並不是讓運動偃旗息鼓的最佳辦法。
法國政府最終讓“黃背心”運動自己證明了自己的荒謬性。
馬克龍政府取得成功的關鍵就是從2018年12月中旬到2019年3月中旬持續進行的“全國性大辯論”,所有法國人都有機會在這場大辯論中指出法國社會的問題並提出自己的建議。
馬克龍和他所屬的黨派組織了數百場會議,他親自參與了其中很多場,而且他參與會議的總時長要超過其他任何人。他學識淵博、口才雄辯,與他辯論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辯論話題被限定在四個領域,這也是“黃背心”運動參與者所提出的四個領域:生態友好型公共政策的制定、税收、公共服務以及民主參與度的提高。

馬克龍政府推出這一系列大辯論有一個很大的好處,那就是從此沒有任何人再能夠指責政府“不傾聽民意”了。大辯論為政府贏得了時間,而且參與“黃背心”運動的人數開始下降。
大多數人對運動失去了興趣,這可以從聖誕節假期和當前暑假期間的遊行示威人數寥寥獲得證明。那些仍然繼續以暴力形象示人的“黃背心”們被人們認定對真正的社會改善並無興趣,他們已經失去了温和派抗議人士的同情和支持。更加重要的一點在於,大辯論讓人們把自己的觀點表達出來,在更加寬泛的意義上來説,這對他們也是一種考驗。
為了實現二氧化碳排放目標,法國政府本打算提高能源税,不難想象,對此提出抗議的很多人同時也在抗議以改善環境為目標的巴黎氣候大會。問題並不在於人們是否希望降低税率的同時還能享受到更多政府服務,問題在於人們如何調和這些目標之間的關係。來自各種政治背景、有着各種訴求的“黃背心”們其實並沒有能力提出一套邏輯自洽的政治議程。

“黃背心”們其實並沒有能力提出一套邏輯自洽的政治議程(圖/視覺中國)
在2019年5月舉行歐洲議會選舉時,“黃背心”們甚至都不願推出能代表自己的候選人,因為他們很清楚:抗議是很容易的,而真正解決問題卻沒那麼簡單。那些為開放公投等更多直接民主形式而參與抗議示威的人卻突然對代議制民主也勉為其難了。
在確定參選方案並推出候選人名單的過程中,裂痕出現了,最後“黃背心”拿出了兩張候選人名單,分別僅獲得了0.5%和0.01%的支持率,然而若要在歐洲議會成為代表,最低5%的支持率是必須的。要知道,對“黃背心”運動持同情態度的人最初佔到了法國總人口的75%。
法國政府贏得了最終的勝利,因為馬克龍意識到在這場表面看起來“團結一致”的運動背後,其實參與者各有自己的目的,於是他開始與最普通的示威者展開了私人性質的對話。法國政府的呼籲遭到了抵制,然而當抗議者被要求設身處地考慮政府立場、當抗議者被要求拿出能滿足所有訴求的解決方案的時候,人們才看清楚原來“黃背心”抗議者自己也拿不出真正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當被要求拿出一套邏輯自洽的政治議程時,“黃背心”們分裂了,這場運動自己證明了自己的失敗。至於那幾個難以解決的問題,全社會將容忍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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