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庚：日韓“聯手”打的畸形“死結”，不是解不解得開的問題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家 長庚）
日韓兩國制裁貿易風波的故事，一時半會兒大概收不了場。
今年暑期，大量韓國民眾誓言抵抗日本“經濟侵略”，紛紛取消赴日遊，轉而來中國走起“抗日”旅遊路線。
一位韓國旅遊業朋友告訴我，如果你想知道中國某個城市當天訪問的韓國遊客有多少，比出入境數據更準確的是，在當地韓國臨時政府的景點前數一數有多少韓國遊客，基本就是這個城市一天的韓國遊客訪問量了。
8月15日，上海新天地馬當路的大韓民國臨時政府舊址前，不斷有韓國遊客前來參觀。@視覺中國
所以，關於兩國的恩恩怨怨，我想先説説我最近經歷的一些事。
前段時間，我碰到一位韓國某芯片巨頭企業副總裁。這位副總剛結束日本行程，照理日本事務結束後就回韓國了，但沒想到，直接飛中國。雖然他在話裏行間沒有直接明説中途轉飛中國的原因是什麼，但聽他們同行的人透露，應該是一些跟材料有關的事情，想了解一下中國製造的材料什麼水平。據我瞭解，目前這家韓企的原材料供應有來自中國大陸，台灣地區，還有韓國本土。本來像這種看材料的事情，副總不用來，但畢竟現在這個時間點比較敏感，所以這位管生產的副總親自出馬。
而且，這家企業相比於競爭企業，它的產品線更加單一，不像別的企業可以依靠其他產品，因此這番講話也會顯得更加悲壯。
這次內部接觸並不是面向行業人士，所以沒有談得特別深入。不過，他們倒是提了一點，目前日本廠家所提供材料的最大優勢有兩點，第一是氟化氫的提煉純度，現在日本廠家賣的材料純度是99.9999999999，一共十二個九，業界稱“12N”；中國現在能提供的材料純度大概是小數點後面三個九或四個九。如果小數點後面相差一個九，大概是將近1-2年的技術差距。第二是儲存差異，日本材料研發起步早，儲存技術比較領先，擁有的大客户很多，包括三星、SK海力士等大企業，有了這些固定客户，他們也敢投資。相比之下，很多中國廠家或是韓國本土企業就沒有這樣的條件，也沒有這麼大的市場佔有率，沒有人會保證買他們的裝備，所以小企業的入行門檻就很高，不敢投資，很難做起來。因為像提煉純度多一個九，至少要多投十個億。而目前氟化氫純度最領先的是小數點後面十個九，可見投資有多大。
除此之外，韓國SK化工自己有生產氟化氫的技術，現在可能開始在佈置產能了。這次日本對韓國限制出口三類材料高純度氟化氫、光致抗蝕劑和氟聚酰亞胺，其中最主要的是氟化氫，韓國對日本的依賴度為95.9%。
不過在我看來，這次會議更像通氣會，希望能夠放一些消息出來，但又不到正式公開的程度。
另外，我還通過一位青瓦台的朋友瞭解到，俄羅斯曾向韓國拋過“橄欖枝”：俄羅斯能否向韓國提供氟化氫。當然這暫時還只是一個構想，並不成熟，俄羅斯駐韓使館經商處的相關人員到青瓦台向韓國官員提了這個想法。俄方人員稱，從性價比來看，目前俄羅斯生產的氟化氫並不比日本有任何劣勢。
不知是不是巧合，7月10日文在寅召集30家韓國大企業的負責人舉辦見面會，當時有一個提議就是，在化工方面與具有優勢的俄羅斯加強合作是一個可選選項。我們有理由推測文在寅的這句話和俄羅斯方面的提議可能存在關聯的。
如果要變更材料供應線，至少需要兩週至一個月的試驗期。兩週內首先得生產出產品，其次得測試能否使用；這段期間，企業只能生產不能賣，產品只能作為測試產品使用，如果測試出現問題，就無法投入使用，這是有成本風險的。還有一個問題是，如果氟化氫純度降低，比如從十個九變成八個九，不良率也會增加5‰到8‰。
7月10日，韓國總統文在寅同韓國大企業總裁舉行懇談會，三星、現代汽車、SK、LG、樂天等總資產超10萬億韓元的30家大企業總裁和3家經濟機構有關人士出席會議。@視覺中國
最近，我聽到韓國產業部的一位官員透露，有一家韓國本土企業具備提煉十個九的氟化氫純度的技術，但由於三星沒有保證一定會採購該企業的材料，所以一直沒有啓動生產線。
關於這一點，與韓國的經濟體系有很大關係。韓國有幾萬家甚至幾十萬家中小企業，但如果將它們的供應鏈挖出來觀察就會發現，幾乎所有中小企業的上游或下游都是大財閥，想要完全脱離大財閥是不太現實的事；尤其在製造業內部，不是給大企業提供生產材料供，就是給大企業做下游拼裝。
在韓國，有能力製造芯片的企業就這麼幾家，如果大財閥們確定不使用他們生產的材料，對於一個本土中小企業來講，根本沒有能力也沒有成本搞投資研發。況且，對三星而言，如果日本取消制裁，又要面臨如何抉擇的問題，所以也不會輕易更換材料供應商。各方都在察言觀色，無論是政府部門、大企業還是材料供應商。
其實，現在唯一比較積極的是中國企業。目前中國的相關材料企業主要供應本土，比如京東方。京東方几乎是唯一一家能夠不靠補貼而健康發展的液晶顯示器及平板製造商，但和三星相比，京東方還是差了兩到三代的水平。根據三星的評估，一代大概是1.5年到2年的差距。中國本土的材料供應商想要走出去仍面臨困境。而且外國對中國企業存在誤解，即中國企業是靠政府的保扶持發展起來的，這可能也會帶來一些麻煩。所以想要打開海外市場，需要找到突破口，才能為今後鋪好道路。目前中國企業有點積極，但接觸渠道可能有限，而且能接觸到的都是韓國大企業，而對這些大企業來説，想要完全轉換供應鏈，成本、難度更大，所以會猶豫觀望。
但反過來説，韓國大企業面臨眼下困局，很大程度取決於三星這類大財閥的發展道路。我曾拜訪過一家韓國本土的芯片設備製造商。這家公司現在韓國、甚至亞洲範圍內幾乎沒有競爭對手，主要競爭者在美國。這家企業最知名的新聞就是和三星結下樑子，當時業內人盡皆知。
新千年初，韓國經濟正逐漸走出亞洲金融危機，逐漸復甦，當時相當於韓國科創板的KOSDAQ比較發達，當然也存在泡沫。因為正值韓國互聯網風潮興起，這家新創企業正好遇上風口期，企業老闆在韓國富豪榜排名一路飆到第四。這家企業正是三星的供應商。
可能對於大財團三星而言，你是我的供應商，現在反而搶了我的風頭，如果哪天不聽我的話了怎麼辦，所以很快就想辦法要將其風頭壓下去。在韓國，三星這樣的大企業是有主導權的，當時三星就以做假賬、查腐敗等名頭要求查他們的賬，比如是否和三星內部員工有不正當往來等。當然，最後肯定會查出一些問題，像是提供接待和便利，在市場成立初期也會有一些不正當操作，按理來講，只要炒掉相關人士也就該解決了。
但最終三星因為此事開除一名副總裁，而且是被三星自己告到檢方。結果也不言而喻，這家韓國企業被踢出三星供應鏈。當時韓國國內沒有其他供應商能提供相關設備，所以業界一般認為是三星想打擊該企業。由於三星出手太狠，以至於後來有段時間大搞光伏設備。
現在這家韓企仍是上市公司，也仍是韓國唯一一家生產芯片光刻設備的企業，基本上在亞洲也是唯一的供應商（目前全球也就兩三家）。他們現在主要供應SK海力士、LG、京東方等（LG、京東方目前主要做OLED顯示屏），但不包括三星。
以上這些例子是為了説明韓國芯片產業內部存在的問題。今天韓國所面臨的日本製裁，事實上也是它自己一直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因為過去韓國早就嘗過美國和日本設置的貿易壁壘的滋味。
為了快速發展成長，三星選擇的方式是跟美國結盟、共同打擊日本。很出名的一件事就是，美國原本打算對三星芯片施加反傾銷關税，時任三星副總裁親自趕赴美國，與美國參眾兩院議員會談，説辭是，如果打壓三星，最終贏家會是日本，當時日本確實也想出招針對三星。所以最後美國放棄原計劃，只是象徵性地加徵了一點關税。
斡旋過程中，三星和日本、美國形成了一條完整的產業鏈，美國提供設備，日本提供材料，三星製作產品。雖然整個鏈條不是這三方決定的，畢竟全球產業鏈不是一家企業所能改變的，很多時候還要受到貿易政策影響。但韓國能做特定設備的行業頂尖就那一家，三星突然中斷業務、轉從美國購買設備，導致相關美國企業的市值一時間翻了十倍，三星成為其最大的客户。
當然，這種成功模式背後，和三星的持股情況、時任美國總統及其政府的政治風向也有很大關聯。這次，就有韓國業界人士明確表示，日本選擇在此刻發起貿易爭端，就是看中特朗普對於同盟國的“不管不問”。由於本文主要討論產業層面，這一我們先暫且不提。
另一方面，三星為了快速追趕寧願採用成熟技術，以扶持產業鏈。三星畢竟不是政府，它認為自己沒有義務去做關乎整個國家或經濟體系的事，也無需對產業結構負責，所以不太願意投錢扶持國內小企業。況且當時三星也覺得這條產業技術鏈是成熟的。
陳大濟
最近我聯繫了三星電子前CEO陳大濟先生，他最為外界稱奇的事蹟是，1987年，在IBM芯片實驗室工作7年，放棄IBM高薪回到韓國，為三星建立半導體帝國。上世紀90年代到本世紀初，陳大濟在三星任職，恰好是三星芯片突飛猛進的時期；2000年辭職後出任韓國信息科技部部長，接着又去創業，目前在韓國區塊鏈協會擔任會長。
陳大濟先生在電話中告訴我，上世紀90年代中期，三星內部召開過一次閉門會議，進行頭腦風暴，由他擔任會議主持人。閉門會的主題就是，誰能擊垮三星的芯片產業？那時三星還算平穩地度過美國反傾銷危機，芯片整體產能、利潤都已走過虧損階段，利潤開始增長。他們提出三點，第一，如果有一天美國英特爾公司做芯片，第二中國市場被日企徹底佔據，雖然那時中國市場也不像現在這麼大，第三就是日本停止提供材料。三星認為，這三種可能會擊垮自己的芯片產業，而且只要有其中一點實現，都會造成巨大影響，尤其第三點將是致命打擊。
半導體材料還有一個問題，就像這次日本發起制裁，很多韓國企業根本沒有準備，事實上也難以做準備。因為這些半導體材料無法保存很久，即便是日本最成熟的儲存技術和最高純度的產品，保存時間最多也只能保證兩個月到兩個半月，一旦過了這個期限，產品純度會自然下降。
有趣的是，如果現在去問三星或是SK海力士到底有多少庫存，估計沒人能回答、也沒有人會回答。首先，這件事沒幾個人知道。據我所知三星內部下了封口令，不允許對外透露材料存貨能維持幾天；三星只是對外發布一份公函，8月15日以前所有進口日本材料的在韓合作企業必須全部保證至少備有90天庫存，而且不只是日本製裁的三種材料，是全部相關材料。
要注意的是，為什麼是8月15日而不是8月28日白名單正式生效日，因為這一天是日本戰敗日，按照慣例韓國總統文在寅會在這一天發表講話，尤其是日韓關係這麼緊張時；現在看來，文在寅發言確實強硬。回想此前日本剛宣佈將韓國踢出白名單時，文在寅就立刻發表直播講話，強調“我們永遠不再輸給日本”。在對策毫無頭緒之時，打歷史牌也是一招。
8月15日，韓國天安市，總統文在寅出席光復節74週年慶祝儀式並發表講話。@視覺中國
可能很多人也會感到好奇，為什麼像三星這類芯片產業發展非常成熟的企業至今仍會受到日本限制。這是因為三星是一個側重生產產品的企業，在產品方面下得功夫更大，研發經費主要用在工藝技術上。也就是這段時期，三星還發布了新款存儲芯片，可能也是給外界一個信號。
最近有國內材料企業的朋友開玩笑稱，寧願讓這個仗再打五年，只要雙方長期不和，中國材料企業會是贏家。對中國材料企業以及中國產業鏈來講，將是一個發展契機；但如果只是短期的話，意義不大，除了多賣點東西之外。
當然，除此之外，跳出行業來看，現在中韓關係在官方層面也不太熱絡，大多就是中國企業對此比較熱心一些。畢竟中韓之間還有一些重要的問題懸而未決，遠的不説，前幾年的薩德風波現在還是如鯁在喉，雙方沒法談，一談就不歡而散。而且不知是湊巧還是輿情操作，就在日本將韓國踢出白名單的那一天，薩德基地開工了。不過，薩德基地開工應該不是韓國的決定，因為薩德的管轄權不在韓國軍方手裏，或許不能排除美方的操作。
7月，白宮安全顧問博爾頓赴韓國調停但最終失敗，當然美國也沒那麼上心。歷史殷鑑不遠，美國真的想做，也不是沒辦法。當年日韓慰安婦協議，就是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硬按着安倍和朴槿惠簽了字，可惜強扭的瓜不甜，兩邊都不滿意。在特朗普政府看來，目前這件事還沒有對美國根本利益產生太大影響，就不會出手，除非哪天對美國在東亞地區的佈局帶來了麻煩；只要雙方不到劍拔弩張的地步，現在的美國政府不會強力干預。
再者，文在寅上台後，日韓關係就一直比較緊張。7月美日韓三國首腦會議上，文在寅公開表示，“我們認為美國是我們的同盟，但我們不認為日本是我們的同盟。”他也曾在安倍面前提過德國。按照慣例，這些國內有美軍駐紮的國家相互之間是有一個軍事情報共享協議的，日韓之間主要是涉朝情報共享，但現在韓國已明確表示終止該協議。
2014年3月25日，日美韓三國首腦會談。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牽線”，安倍晉三和朴槿惠上任後首次正式會談。
事實上，有一個問題我們不得不考慮，為何這次日本會“無視”美國、對韓國發難？除了日韓歷史恩怨之外，也是因為日本感到在美朝韓三方較為和諧的氛圍中，自己被排擠、被拋棄了。去年，日本曾非常積極地向朝鮮表態，只要朝鮮放棄核武器，他們願意承擔這筆鉅額費用，但遭到朝鮮無視。朝鮮態度很明確，就和美國談。現在有一種説法是，日本製裁韓國是為了刷存在感，也為了表示對美國的失望，但又不敢直接針對美國，至少拿下韓國，日本是有信心的。
如果日韓同時對朝鮮產生敵對感的話，文在寅在總統這個位置上可能會如坐針氈，畢竟藉着朝韓會談，他得到了一些政治好處。所以有傳聞稱，日本正在等待韓國總統換屆，希望能有比較親日的人士上台，但暫時可能還不太現實。
日本國內有一部分人認為，文在寅上台後一直操作歷史問題，只能給一點教訓，讓韓國民眾知道這樣做只對你文在寅個人是有好處的，但對整個國家而言是有絕大害處的，包括最近雙方激烈爭吵的勞工問題和慰安婦問題。
不得不承認的是，日本的指責有一定道理。**不久前，韓國執政黨共同民主黨的智庫“民主研究院”出了一份內參評估，大意是目前韓方的對日姿態以及國內情緒的持續蔓延對於明年的國會議員總改選是有利的。**韓國國會是單院制，而非日本美國那樣的參眾兩院。可見，政治考慮肯定是有的，否則執政黨智庫也不會做這個判斷；但某種程度上，政治考慮也只能算是搭便車，畢竟敵視或反感日本在韓國國內是具備滋生土壤的，相反如果現在要韓國人團結起來反美，就沒這麼容易了，因為沒這個土壤。
而且從根源來看，日韓之間一系列協議的談判和形式也有問題，這就必須從日韓外交特點講起。**也許大家很難想象，日韓之間的很多協議或政策都是沒有明文協定約束的，更多的是一種相互默契，雙方可能在某個私下交流中就定下來，甚至有的可能就是一張便利貼。**比如，韓國加入TPP一事，有韓媒稱，TPP成員國中除了日本和墨西哥，其他國家都已經和韓國簽了自貿協定，所以我們並不需要TPP。墨西哥是因為太遠，雙方貿易額本來就很低，所以影響並不大；日本是因為雙方已經在對方的“白名單”中。其實，日韓白名單也不是明文規定，就是私下協定；日韓已經處於準自貿狀態，相互享受優待措施。
再比如，日韓免籤就是雙方用一張便利貼寫出來的。上世紀90年代末，韓國對日本公民放開免籤30天，到2002、03年左右，日本雖然沒有立刻對韓國開放免籤，但韓國人辦理日本簽證，只需要拿護照和照片去申請，一天就能辦出來。當時，外界都認為，只要有契機，雙方肯定會實行互相免籤。到2005年日本愛知世博會時，日本對韓國放開一年30天免籤，效果不錯，於是從2006年起，日本正式宣佈對韓國開放永久性免籤，免籤時限為90天；日本宣佈的隔天，韓國政府也公開聲明對日本公民的免籤時間從30天延長至90天，但雙方是沒有正式法律協定的。所以，如果我們現在去看韓國的相關法律或正式文件，免籤協定國裏面並沒有日本。從某種意義而言，這説明雙方並沒有完全解決問題，本質上更像兩國是在美日韓共同盟友關係之下進行的便利操作，因此實際上問題是一直存在的。
**而癥結在於，日韓兩國看待過去歷史問題的解決過程，都認為自己的主張是對的。**這一點，可以從日韓請求權問題談起，問題最早爆發是在李承晚時期。上世紀50年代，日本向韓國提出談判請求權協定，但遭到李承晚拒絕。李承晚向日本開出50億美元的要求，要知道當時韓國GDP才多少。日本方面對此也無法答應，而且當時韓國政局很亂，日本就保持觀望態度。李承晚之後的尹潽善也沒有同意日方談判，直到再下一任朴正熙時期，事情才有所突破。朴正熙靠軍事政變上台，需要執政正當性來説服民眾，當時他想的方法就是發展經濟和重工業，但是缺乏大量資金支撐。
這讓日本政府看到了契機，而且朴正熙和抗日沒有直接關係，於是雙方接觸後，日本答應支付10億美元，當然這10億美元也不存在協議文件。值得注意的是，日本的主張是，既然付了10億美元，就意味着請求權問題已經結束；而且這筆錢不是“賠償金”，而是“獨立祝賀金”，這種稱謂上的差異與日本對戰爭歷史的認知有關。這10億美元裏面大部分是低息貸款或無息貸款，只有一部分金額是直接給予的。這跟當年中國的情況一樣，大部分都是ODA形式，日本在ODA裏面賺的錢也不少，大量使用日本設備或與日本企業密切往來。
1970年4月1日，朴正熙出席浦項鋼鐵一處鋼廠的奠基儀式。
朴正熙拿到這筆錢後，並沒有徵求二戰受害者的意見，而是用來發展經濟開辦工廠，比如韓國浦項制鐵廠就是靠這筆錢建立起來的。問題恰恰就出在這裏。或許我們可以假設，朴正熙確實想過將錢賠給受害者，但鑑於當時韓國狀況，相比於這一部分受害者，還不如用來搞經濟，這樣可以獲得更多的支持；錢給了受害者，只是一部分人拿到福利，絕大部分人是無感的。
所以最終導致的結果是，**日本的立場是請求權問題已經結束了，韓國的立場是國家層面的請求權結束了，但個人還可以上訴，相當於民事訴求。**當時日本也向韓國表示，如果韓國想用這10億美元作為賠償的話，日本政府希望能派代表將這筆錢送過去，但朴正熙沒有答應，事情也就擱置下來了。
到了金大中時期，日韓文化相互開放。金大中對日本非常友好，他曾在朴正熙執政時期搞民主化運動，在日本被朴正熙的人綁架，後來在押返韓國的船上，被軍隊的船隻和直升機救了回來。雖然這事至今沒有定論，但外界一般認為可能是日本發現情況後報告給美國，由美國介入。金大中在任時，解凍日本文化活動，雙方交流增多，比如各位耳熟能詳的《冬季戀歌》就是這時紅遍日韓兩國。仔細觀察也可以發現，這個時間點與前面提到的美日韓產業鏈的確定時間基本一致，這段時期正是三方的蜜月期。
此前，**韓國國內有消息透露，在朴槿惠時期已經有內參報告認為，日韓就新日本住鐵的請求權發生爭議，日本可能會對韓國材料斷供。但朴槿惠當時的想法是能否推遲判決，後來確實也有證據顯示，韓國大法院對新住鐵強制徵用勞動力案件的判決是有朴槿惠政府介入的。**儘管韓國標榜三權分立，但行政權干涉司法權的情況也並非少見。
日韓交惡延燒至今，我們必須承認的是，無論是日本自民黨還是韓國文在寅政府都將此當做政治案件來看待，雙方甚至都有點期待這個火能燃起來。至少觀察日本的行動，不僅僅是刷存在感這麼簡單，一是決定宣佈很突然，精準打擊，二是一旦開始就有不可挽回的趨勢。從新日本住鐵到慰安婦再加上朝鮮問題，日本作出的每一步決定，顯然已經做好充分預案，韓國則完全相反。韓國堅持認為這是日本的報復行為，但日本始終否認。事實上，在新日本住鐵案子糾紛時，日本曾表示，如果韓國對日企進行資產扣押的話，也將對韓國採取措施。只不過韓國可能沒太當回事，當然也許是即便做了研究也想不出有效應對方法。
除了外部因素外，韓國政府還有國內經濟等問題頭疼；文在寅上台後對三星集團出手，推動司法改革等，現在可能也會有所耽擱。不過，**計劃暫緩並不意味着當下韓國政治勢力敢出來公開叫板文在寅，因為這無疑會引發韓國民眾輿論反彈：現在是全國一致對日的時候，政界竟然還內鬥，你是親日嗎？況且，本來文在寅的政敵自由韓國黨已經讓有些韓國人認為是親日政黨，現在肯定也只能配合政府。**自由韓國黨跟日本自民黨的政治立場比較相，所以制裁一開始時也有人想私下斡旋，但問題是韓國國內整體氛圍的走向，也讓他們明白即便去斡旋也不會有任何作用。
我在韓國生活了很多年，有一個觀察是韓國人確實容易極端化。就像這次日韓關係緊張，有韓國人便自焚抗議；前幾年Uber進軍韓國，也發生三名司機自焚的悲劇，哪怕回頭看當年彈劾朴槿惠遊行的陣仗，這可能也是韓國人表達自己存在感的方式。
日本宣佈制裁韓國的消息後，文在寅民調支持率上揚，接近60%，這是他近一年以來的民調最高點。文在寅上台後，在內政方面頗有爭議，沒有明顯改善經濟，物價飛漲，支持率不斷下滑。當年，他打着“清算積弊”的口號入主青瓦台，但很快韓國民眾便意識到，原本以為積弊清算後，經濟就能迅速起死回生，但並不是這麼回事。再者，所謂清算積弊，究竟清算的是什麼，就因為相互政治立場相左，就是弊端了嗎？很多弊端事實上是制度問題，而不是某個人；但現實中的很多情況是清算了人，但沒有修正制度。
韓國很大的問題是，一方面總統權力太大，另一方面總統任期太短。文在寅此前也提過修憲，但不了了之。因為如果提出總統連任修憲，無論是支持者還是反對者都會有爭議。假設説，當你支持率高的時候提，那麼反對派認為你想扶持接班人，但如果支持率低的時候提，外界就認為是轉移矛盾，連自己黨內同志也會罵。**大家可以回想一下當年彈劾朴槿惠是怎麼爆發起來的。當時朴槿惠剛提修憲，隔天就有新聞爆料稱崔順實的電腦被發現了，**所以很多人懷疑不能排除有人在背後操作。這本質上涉及到韓國的權力構造問題。
再者，從經濟結構來看，韓國是外向型經濟，很多企業需要出口貿易，但現在似乎全世界有種貿易壁壘越來越高的趨勢，對韓國經濟發展很傷。在深度全球化發展時期，貿易壁壘最終傷害的還不僅僅是韓國，可能是整個產業鏈。在這一點上，日本方面的表態也值得品味。**日方稱，即使今後韓國不在白名單內，韓國企業的必需品仍可通過向日本政府申請來獲得出口許可，相當於多走一個審查步驟。**這就有點一語雙關了，一方面日本強調我們沒有破壞產業鏈，另一方面要看韓國表現如何，如果關係緩和一點，那就放開一些，但如果不聽話，那就掐緊審核。
這跟日韓兩國的貿易政策也有關係。其實，韓國也有白名單，但韓國的白名單沒有日本這麼封閉；因為韓國的開放程度比日本高，日本白名單是非常封閉嚴格的，所以雙方本來就不對等。即便韓國現在也表示要將日本踢出白名單，但實際影響並不大。我可以舉個例子，韓國對國內軍需企業的收購都是放開的，此前中國山東雙星併購韓國錦湖輪胎，錦湖輪胎的大股東是韓國產業銀行，是國資銀行，同時錦湖輪胎也是軍需企業，但韓國允許外資收購。
7月12日，日本東京，日韓兩國政府舉行兩國科長級實務會議。@視覺中國
之前文在寅在講話中提到一句話是，“以國家力量來決定世界秩序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這無非是對日本喊話休想用國力來壓制韓國。但問題是，世界的本質仍是如此，外界公認的是日本國家實力確實勝韓國一籌，日本對韓國主要產業源頭是有把控能力的。至於是不是“報復”，除了日本自己矢口否認外，事實上也並非事情最本質的問題。
國際關係本就沒什麼對錯，有時一個很小的外在因素可能就改變了整體局勢。日韓關係變動也許還只是蝴蝶扇動了一下翅膀，今後事態如何、美國是否會強力介入、東亞格局如何變動，還值得觀望。最新情況是，8月22日，韓國主動停止《韓日軍事情報保護協定》，雖然協議本身的作用有多大值得商榷，但停止協議本身這個動作暗含的意義並不小。但現在畢竟是特朗普時代，要讓他像一個老父親一樣操碎了心，硬按着日韓這對歡喜冤家握手言和，概率也不是很高，更何況強扭的瓜不甜。相比日韓，特朗普的心思更在朝鮮，近期朝鮮動作頻繁，但特朗普並沒有明確反對。
正如前面提到的，日本可能也略感失望，失望於自己在東亞格局重塑中成為局外人，但日本很明白，朝鮮的導彈到不了美國但到得了日本，希望能在多方斡旋中要到一些籌碼。日韓問題夾雜了民族、歷史，也投射於現實。東亞從來不是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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