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靖：高管套現、美債倒掛，這些衰退信號特朗普能扛住嗎？
【受訪者/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香港中文大學決策科學與企業經濟學系助理教授、香港深圳聯合金融研究中心研究員 吳靖】
觀察者網：8月27日，30年期美債收益率繼續下跌，已經跌至標普500指數的股息收益率下方，上一次發生這種情況，還是2009年3月全球經濟陷入深度衰退的時候。您認為美債收益率持續下跌的主要原因是什麼？
**吳靖：**美債低於股息和此前美債收益率曲線自身的“倒掛”原因是接近的，都是因為短期美債收益率的下跌，一般投資者關注的3月和10年期美債收益率曲線從今年5月開始就是倒掛的。背後的主要原因還是投資者認為近期風險很高，經濟可能進入衰退。
圖片來源：ycharts
除開客觀存在的經濟風險，另一方面和資金尋找出路也有關，最近全球主要經濟體的數據大多也不好看，尤其德國數據非常薄弱，大量資金需要找到安全的蓄水池，於是進入了美債。因此，美國收益率曲線傳遞的信息已經不僅僅是美國經濟的狀況，同樣包括了投資者對全球經濟的擔心。
總的來説，這不代表危機和衰退馬上會到來，但絕對意味着經濟正在放緩。
觀察者網：另據CNN報道，連續5個月，美國上市公司高管出售本公司股票超過100億美元，僅低於2007年金融危機之前。高管出售公司股票，是否可以視為一種套利的慣常操作，還是確實體現出他們不看好本公司的發展？
**吳靖：**上市公司通常會向高管提供股票薪酬，高管可以根據自己的意願出售這些股票。因此，高管出售股票可能是因為套利。高管出售股票潮從2018年就開始，當下很多人擔心目前美國歷史上最長的牛市難以持續。相對地，投資者經常將高管買賣股票視為內幕人士信心的信號。最近很多高管的加速退出確實表明對未來挑戰的擔憂，尤其是中美貿易戰可能會引發的全球經濟衰退。
高管出售股票的另外一個原因是為了降低和分散風險，比如知道公司接下來可能會發生負面消息，這就是為什麼有內幕消息的高管出售股票時需要提前遞交申請給監管機構，向市場公開，因為沒有人比高管更瞭解公司前景。學術方面，有嚴謹研究説明高管等內幕交易者出售股票，在大樣本下平均而言，接下來公司股票就會表現不佳。
各國的證券交易監管機構都允許上市公司內部人員在規定的時間段內出售預定數量的股票。因為信息披露機制並不要求高管披露出售股票的原因，市場容易對高管出售本公司股票作負面解讀。
最近高管出售股票有兩個很有名例子。第一個例子是臉書：在臉書出現數據泄露和虛假新聞的時候，扎克伯格等高層管理人員都出售了大量股票；同樣地，在臉書二季度不佳業績公佈之前，扎克伯格也出售了大量股票。
不過，高管出售股票也有可能是為了融資再投資，比如第二個例子：亞馬遜的貝佐斯最近賣了28億美元股票，雖然亞馬遜未對此做評價，但貝佐斯早在2017年就説會通過出售亞馬遜股價的方式，來開啓他的太空計劃“Blue Origin”。
當然，如果當臉書的扎克伯格、亞馬遜的貝佐斯、蘋果的庫克並不是目前僅有的幾個出售股票的高管，這表明市場是時候要小心了。
觀察者網：上述衰退信號是否真的預示着經濟危機的來臨？是否反映出一種普遍的情緒？這種情緒與貿易戰、美債受益率倒掛、美股長期處於高位等似乎都有關係，能否具體盤點一下市場近期對這些問題的看法與反應？
**吳靖：**最近美聯儲對於加息的口風已經放鬆了，市場對經濟的期望也在下降中。基本面方面，企業負債較高，增長乏力，回購股票減緩。美股雖然出現了5%的回撤，但市場的波動性並不高，交易量也很薄弱。從美國的宏觀數據來看，經濟基本面其實尚可。
最近市場關注的收益率曲線作為領先指標，它確實意味着在未來12個月內出現衰退的可能性更大。我覺得需要繼續等待看看市場發展，如果收益率曲線一直倒掛或者倒掛程度更深，那確實是一個不小的問題。
之前的每一次危機之前都伴隨着收益率曲線倒掛（我記得出現過七次），所以兩者確實是有相關關係的。但從學術嚴謹的角度講，尚且沒有足夠嚴謹可信的研究證明兩者之間存在必然的因果關係。
觀察者網：目前普遍認為，特朗普的連任前景已經與美國股市和經濟綁定在一起。在您看來，特朗普有多大的機會，將股市與經濟至少穩定到選舉之後？他主要會採取哪些措施？
**吳靖：**下一次美國總統大選是2020年11月，一般大選前一年美股市場表現都不錯，當然這一次大環境不一樣，很難預計。
客觀原因就是我們的確處於這一輪全球經濟週期的最後階段，只是危機和衰退究竟什麼時候來很難準確預測時間。就收益曲線倒掛來説，2001年的經濟衰退發生前，收益率曲線倒掛了九個月；而2008年經濟衰退發生前，收益率曲線整整倒掛了兩年。這次已經倒掛幾個月了，確實存在近期發生衰退的可能性，倒掛時間越久可能性應該越高。顯然，如果“複製”了2001年的倒掛情況，特朗普的連任就非常危險；如果“複製”2008年，繼續倒掛一年半才衰退，他就有可能安然連任。
如何拯救股市和經濟？特朗普手裏的牌其實並不多，他可能會繼續出台減税措施，這是他最擅長的。他可能會繼續要求美聯儲降息，當然美聯儲決策和白宮相對獨立。美聯儲有自己的利率正常化目標，美國目前仍然處在加息週期中。
至於貿易戰，顯然對股市和經濟都具有破壞性，隨着美國感恩節和聖誕節接近，特朗普可能會被迫考慮降低貿易戰的強度，比如取消部分關税。因為為關税買單可能會抵消減税帶來的影響，關税最終的買單者是美國的消費者。
從歷史上看，美國成功連任的總統在第二次參選前都沒有遭遇到經濟衰退，所以特朗普很明白，如果在連任選舉前經濟出現大問題的話，結果意味着什麼。特朗普需要堅持在接下來的15個月內經濟衰退不會到來，這個目標和貿易戰幾乎是不可兼得的。當然特朗普也可能不按正常招數出牌，他將繼續注入不確定性和緊張局勢，轉移國內矛盾，即便這樣意味着更加動盪不安的世界。
觀察者網：也有人懷疑，特朗普可能利用推特在貿易戰中反複製造波瀾，操縱股市，通過“白手套”從中牟利，您認為這種可能性大嗎？反覆波動是否反而有助於釋放壓力，避免美股崩盤？
**吳靖：**很有意思的問題，我個人當然是不相信的。特朗普很擅長用推特操縱輿論，他的推文基本可以認為是美國總統的正式聲明，所以主要目的還是政治上的。
關於操縱股市，我理解這個提法不是空穴來風，按特朗普的推特做波段交易的説法也已經差不多存在兩年了。甚至有“寬客”（觀察者網注：靠數學模型分析金融市場的物理學家和數學家）把自己根據特朗普推特自動下單的代碼程序分享在了GitHub（對於瞭解Python編程的讀者，我建議大家看看https://github.com/maxbbraun/trump2cash），非常有意思。
我們以特朗普最近的推文為例，説明波段交易吧。比如引用下面彭博社最近的圖，特朗普23號發佈威脅中國產品的不確定性的論調，美股立刻走低，當他26號發佈中國想重啓貿易談判的言論後，美股又反彈。這説明市場整體是有效的，交易員對負面消息和不確定性做出了反應。正因為波動都是針對新的信息作出的反應，所以也就不存在所謂釋放已有壓力。
當然，很多算法交易都需要波動性，這確實為很多量化交易公司創造了盈利機會，這種人為製造的波動性對市場帶來混亂，傷害大多數普通的投資者。
關於“白手套”，美國總統要是真想謀取經濟利益，太容易悶聲發大財，乾淨利落。為了政治目的，每一屆美國總統肯定都希望股市向上走，因為美國每一位投資者（大多數民眾）都希望市場上漲。但市場的力量很大，影響的因素太多。
觀察者網：最近特朗普拿出國家緊急法，要求美企從中國搬回美國，前幾天還明着催通用。能否談談美國的政企關係？
**吳靖：**8月24日，在中國宣佈對美國實施報復性關税後的幾小時，特朗普在推特上説可以尋求1977年簽署的國際緊急經濟權力法案，以跟進他要求美國公司撤出中國的要求。根據這項法律的內容，特朗普需要先宣佈國家進入緊急狀態，這樣美國法律賦予特朗普廣泛的權力，可以阻止個別公司甚至整個經濟部門的活動。
但是如果美國國會反對，可以投票終結這項宣佈，畢竟之前這個法案僅在針對國際恐怖主義、毒品走私、非法武器擴散等嚴重問題時被啓用過。同時，濫用這條法例會破壞財產所有權，可能面臨美國公司基於美國憲法和法律的反擊挑戰。但特朗普確實有更加“實際”的做法，比如削減聯邦政府的採購協議來懲罰他不喜歡的公司，或者瘋狂加關税直至美國公司從中國生產的利潤全部被關税侵蝕。
特朗普的推特出來數小時後，美國消費者技術協會（Consumer Technology Association，代表了科技行業的2200多家公司）就發表聲明指出，這無助於與中國達成協議，同時會威脅已經處於衰退邊緣的全球經濟，擾亂美國依賴中國生產的從服裝到智能手機的一切產品。
美國商界領袖也聯合警告稱，迫使企業離開中國將損害美國工業的競爭力，並造成嚴重的經濟損失。美國公司在中國有着廣泛的利益，除開中國市場具有吸引力以外，既有的投資金額也十分龐大。統計數據顯示，1990年至2017年間，美國公司在中國的投資總額為2560億美元，而同期中國公司在美國的投資額僅為1400億美元。
客觀來説，雖然最近中國製造面臨各種挑戰，但中國在諸多製造業基礎、勞動力素質、製造成本等方面仍然有優勢。特朗普本人長期以來一直利用外國製造業，特別是在中國，生產自己品牌的商品。最近網上比較火的有一個視頻，是特朗普的2020總統競選橫幅等宣傳品在中國工廠生產。同時我有朋友最近入住特朗普旗下酒店，他説酒店裏貼牌“特朗普”的生活用品比如咖啡杯也都是中國生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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