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鼎新：西方民族主義是好是壞？為何今天“見人就嫁”？

本視頻為趙鼎新教授在2019年度思想者論壇上的主旨發言，原題為《民族主義的起源、發展、現狀和未來》，講述了民族主義演變的九個轉折點。觀學院獲主講人授權刊發，文字未經作者審核。

以下為講座精彩語錄：

一、關於民族主義有5個誤解：

1. 往往有單一起源的原因。民族主義有好多起源，哪個最主要？政治起源、戰爭起源、經濟起源、宗教起源、革命起源、通訊起源，比如現代通訊北美Anderson，民族主義沒有單一的起源。

2. 民族主義有民主因素。民族主義要有citizenship，要有公民權，但民族主義不建立民主意識。

3. 有好的民族主義和壞的民族主義。好的叫civic nationalism（公民民族主義），壞的叫ethnic nationalism（種族民族主義）。殺人放火的就是ethnic nationalism。

4. 民族主義一定要有客觀基礎的。在英國有位大家叫Anthony D.Smith，講民主行政裏面有種族象徵主義，不見得需要客觀基礎。

5. 關於民族主義能保護地方文化，現在好多搞民族主義的説保護自己文化，我想強調，民族主義是地方文化的殺手，哪兒產生民族主義哪地方文化就滅絕。無一例外，中國也一樣。我們這個年齡都看奇普里安波隆貝斯庫，講羅馬尼亞的一個民族主義者造羅馬帝國歌，一旦把那個定義為羅馬尼亞音樂，別的音樂就完蛋。民族主義是多元文化的殺手。

二、所有這些戰爭裏有一個，伊比里亞半島，就是今天的西班牙。把南部的伊斯蘭教趕走之後，就產生了族羣清洗。先協定伊斯蘭人留下，伊斯蘭人要麼轉教要麼趕走，猶太教要麼轉教要麼趕走。你轉教還不行，要上宗教法庭。你是猶太人，偏偏讓你做一些猶太人最不願意做的事情。你不願意做，那就沒真的轉教，就被殺死、火燒。

所以這一來，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條約之後，各君主就主管自己國家的宗教，內部產生了大量的族羣清洗運動。不同的教派被打掉，必須國王推崇，比如在英國就推聖公會（Anglican Church）。英國和法國能產生Civic nationalism，好像沒經過族羣屠殺，是因為他們前期已經屠殺過了，前期那塊幕布已經被擦乾淨了，這就形成了強行推行君主所推崇的宗教。

三、儘管如此，民族主義隨着拿破崙帝國戰爭擴展幾乎擴展到整個歐洲。以至於第三個階段，拿破崙把民族主義送到了整個歐洲。這時就出現了問題，德國和東歐地區，即神聖羅馬帝國地區，沒有進行一次種族清洗過。那裏的移民，傳統地方帝國時代誰過來都擠一擠，人都很混亂，認同感很亂。種族清洗主要發生英國、法國、西班牙的一些地方。所以這下麻煩了，該補課，這時就導致了那個地方出現了ethnic nationalism，必須馬上地、後發地、迅速地，進行族羣清洗和認同感整合。這一來導致了一大堆對民族的定義，造成了我們知識分子對民主的第二誤解，壞民主主義是ethnic，資本主義，特別是工業資本主義，是帝國的產物。但有一個區別，商人和國家一起去搶，各個國家商人手上的權力以及商人豢養的知識分子的能力是不一樣的。

四、到了第五個轉折點，17世紀後商人和資本家、和國家的聯盟過程中，國家權力都在增大。但英國出現了反自由主義，這個自由導致英國的創新能力特別大，對外帝國自由主義是最虛偽的，全是帝國主義，但對內小團體範圍搞自由主義，造就一個很大的創造力。追趕威權可以，創新必須自由。所以不要小看英國這個東西虛偽，但對它的歷史後果是正面效應。

奧斯曼帝國的衰落是個長漫漫過程，一六八幾年打維也納已經開始逐漸的衰弱，但到19世紀，衰弱越來越明顯。衰落退出了之後你打他還打不贏，所以隨着奧斯曼帝國的衰落之後，俄國、英國實力強大了。這時英俄爭霸在19世紀很長一段時間是個主軸。這個主軸導致幾點：爭霸過程中加速了奧斯曼帝國的衰落。族羣清洗髮生在原奧斯曼帝國控制地區，後期奧斯曼帝國垮台的時候，整個亞美尼亞清洗。族羣清洗是歷史事實，但誰知道這個事實？這事實炒了多大，要看有沒有精英炒他，像猶太人的屠殺就炒了很大，亞美尼亞屠殺炒了很大，南京屠殺就炒不大。

五、鬧劇是什麼呢？美國一國獨大。有的國家，特別是前蘇聯控制的國家，它被蘇聯控制厲害，這些知識分子的自由主義還是真心的。但好多原來的專制國家，因為美國給槍給炮，我一喊自由主義美國就支持，所以出了一大堆假自由主義、民族主義運動。這樣一來就導致知識分子又產生誤解了，以為民族主義是好東西。因為對自由、對民族 ，民主是好的。西方出了大量這種文章。

沒過幾年以後就發覺，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事情全出來了，所以造成了大量的族羣清洗。而且造成了這個時代代表民族認同基礎進一步主觀化。舉一些香港、台灣民族主義例子，我記得有台灣人在查台灣人的血，説台灣人基因有什麼不同。我原來是研究昆蟲的，昆蟲一年有幾十代，老打農藥，打幾年以後他基因突變，有的昆蟲把農藥都吃了。從清朝到現在，一共也就不到十來代，都不到昆蟲一年，你改變什麼基因？所以這個民族主義能夠憑空造，它不需要任何客觀基礎。

六、第九個轉折點，第三次民族浪潮的終結和民族主義性質的多樣化，所以民族主義形式卻沒有宗教民族主義、自由主義、民族主義、族羣民族主義那麼多元，為什麼？第一，這個世界沒有主導，民族主義本身沒出過思想家，但民族主義出了一大堆政治家。為什麼呢？民族主義是沒有基礎，非常膚淺的，不需要意識形態，所以本身出不了思想家。但沒有思想家，卻是民族主義的最大生命力。誰強勢我就和誰結婚，它總是跟給定時空的強勢意識形態結婚。民族主義和誰結婚就説明這個時代，哪個意識形態在世界處於強勢。而今天的民族主義見人就嫁，為什麼？世界意識形態是撕裂的。

七、總結一下。

第一，民族和民族主義是猶太基督教意識形態，是西方近代政治產物，和東方文明無關。它的形成發展過程並不是單一原因決定。

第二，民族主義不是保護地方文化的法寶，而是地方多元性文化的殺手。

第三，民族主義不僅僅是帝國的墳墓。帝國政治激發了反應性民族主義，又是民族主義的推手。

第四，比較可怕的一點，民族主義、民族認同不僅僅是反抗者的武器。階級是反抗者的武器，但民族主義不一樣。民族主義是掌握着大量資源的國家、或某個地區的精英羣體，也會有興趣甚至野心來構造民族認同。所以民族主義是上下都有幫手的意識形態。

第五，民族主義沒有本源特性，脾氣看上去非常好，但是你和他結婚的話，他又很可能變臉。所以民族主義總能影響正在上升的意識形態，結合併產生多種變種。任何意識形態都會過時，唯獨民族主義非常難過時。

第六，當一個產生了獨立慾望的羣體，即使沒有特殊語言、宗教、歷史作為想象基礎，他們也能聲稱自己是個想象共同體，並且用當前世界的主導性意識形態，給自己的道德訴求進行道德包裝，站在道德高度強行製造認同感。它是一個可以無中生有建構的意識形態，這是民族主義的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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