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偉文：特朗普並沒有出爾反爾，他一直都奉行“美國第一”
【2018年7月6日爆發了史上金額最大的貿易戰。在貿易戰爆發前幾個月，特朗普看似出爾反爾，實則從來沒變。打和談，都只是手段，其最終目的是實行“美國第一”（America First）的政策。打貿易戰是既定的，談判也是桌邊的貿易戰。本文透徹剖析了貿易戰的根源，澄清了常見的四大認識誤區，從多方面提出了對策建議。
本文節選自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最近出版的《強國與富民：人大重陽名家解讀中國發展》一書，書中包含了16位著名學者對中美貿易戰、中國周邊安全、中國環境治理、政企關係等涉及國計民生重要話題的解讀，他們的解讀深入並且極富深情，既有嚴謹的學術思考，又有激情的辯論。】
（文/何偉文）
2018年7月6日，美國在加税之前可能曾設想：在最後一刻，中美兩國元首通個電話，暫時叫停。可事實並非如此，美方最終發動貿易戰，我國第一時間啓動了反制機制，至此貿易戰拉開了序幕。
愛打電話特朗普（圖片來自網絡）
2018年6月15日，特朗普政府正式批准了對中國1102種、價值500億美元的對美出口產品徵收25%的關税，分兩組加徵。第一組，對818種、價值340億美元的產品徵税，7月6日開始實施；第二組，對價值160億美元的產品徵税的時間待定。我們不能因為目前只加徵一組關税而掉以輕心，對價值160億美元的產品的徵税很快會到來。美方發佈加徵一組關税的消息的同時，中國商務部隨即宣佈以同等力度的行動來回擊美國。
6月18日，特朗普再次發表聲明，對中國價值2000億美元的產品加徵關税，而且可能對另外價值2000億美元（共計4000億美元）的中國商品繼續加徵關税。
關於此次貿易戰，本文主要探討以下三個方面：
中美貿易摩擦與貿易戰的本質和根源
中美貿易摩擦與貿易戰的本質
中美貿易摩擦與貿易戰的本質有兩個關鍵點：第一，世貿規則是否還有用？多邊體制能不能維持？如果多邊體制沒有了，世界回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的狀態，如20世紀30年代的時候，會怎麼樣？第二，中國有沒有權利發展新興和高技術產業，有沒有權利執行“中國製造2025”這一關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重要戰略，這是根本問題。簡言之，一是有關多邊規則，二是有關中國的發展權，這些才是問題的本質。
關於第一個關鍵點，原則是：世貿規則不能變。為什麼美國這麼做是不行的？世貿規則的爭端解決機制的第22、23條備忘錄裏規定：禁止任何一個成員實施單方面的限制或者關税。20年前，WTO判定美方對歐洲採取301調查是違規的，並且授權歐洲採取20億歐元的報復措施，最後美國放棄301調查並承諾遵守世貿組織規則。後來，美國逐漸認識到關税是一個籌碼。如果中國像韓國一樣“明哲保身”，那將對世貿規則的權威性造成挑戰。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經歷幾代人的努力建立起的多邊貿易體制正遭受特朗普政府單邊主義和保護主義的嚴重衝擊。1929—1933年，美國對歐洲實施高關税政策以保護美國國內製造業及就業率，而歐洲國家隨即對美國採取關税反制措施，這一關税反制措施導致美國出口率下降69%，進口率下降66%，世界貿易下降66%。美國就業率不升反降，對世界經濟造成嚴重影響。1944年，“三大支柱”成立，重新確立了多邊規則，才有了戰後幾十年的全球經濟增長。
關於第二個關鍵點，原則是：中國發展權利和正當權利不容侵犯。對比美國301調查和340億美元關税裏的產品清單可以發現，此次加徵關税的很多中國高科技產品在301調查裏是沒有的。301調查其實是個幌子，美國真正的意圖是瞄準“中國製造2025”，遏制中國在這一領域的發展。“中國製造2025”屬於中國內政，美國無權干涉。大家都應遵照共同的世貿規則，而不是美國的標準。但是目前的情況清楚表明：特朗普已經把世貿規則丟在一邊，他不允許“中國製造2025”對美國構成威脅。
特朗普挑起中美貿易摩擦的深層次根源
特朗普挑起中美貿易摩擦的深層次根源有以下幾點：
1．國內政治根源。中選臨近，特朗普必須對選民有突出回饋。2016年大選時，特朗普向選民做了七個承諾，如在貿易上制止所謂的中國違反規則的行為，大幅度減少對中國的貿易逆差，等等。隨着中選臨近，特朗普必須就先前的承諾給予選民回饋，並利用民粹主義來抓住八九月份的選舉關鍵期。從這個層面來説，美國的貿易政策是被國內政治所綁架的。中美貿易逆差在經濟上不是問題，而在政治上是個問題。特朗普攻擊中國對美國形成的順差及其造成美國人失業，將最大的靶子設定為中國，就是因為這是選舉需要。
2．戰略根源。美國將中國定位為戰略對手。2017年12月份，美國發布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的一個特點是將中俄定位為戰略對手。既然在戰略上將中國設定為對手，美國自然要遏制中國的發展。當年美國同意中國加入世貿組織的原因是希望中國能逐漸走向西方式的發展模式，而中國堅持走自己的發展道路，所以美國對中國的敵意在急劇增長。2018年貿易政策議程表明美國貿易政策建立在五大基礎上，第一個就是國家安全，而國家安全的重點是將中國定義為戰略對手。貿易的支柱是國家戰略，既然國家戰略認定中國為對手，那麼特朗普的貿易政策免不了針對中國。
3．歷史根源。這是指20世紀80年代的過時經驗。特朗普説“Prisoner of the 1980′s ”，80年代怎麼想？特朗普早在80年代就表達了其貿易保護主義的傾向。但是，今天的世界和80年代是完全不一樣的，特朗普還用其老舊的觀念來應對今天的世界是行不通的。在WTO成立之前，美國經常對威脅到其產業優勢的國家構築關税壁壘；WTO成立以後，美國停止了這種行為。美國貿易代表萊特希澤之前表示美國放棄了保護其產業的有效措施。如今這兩人當政，發起貿易戰也就不奇怪了。
4．理論根源。過時的19世紀重商主義認為，貿易逆差造成失業，造成貧富差距。特朗普到處宣講這一理論。這實際上是偽理論，我們必須糾正這種錯誤的觀點。貿易逆差導致失業、貧富差距，完全是站不住腳的。美國大部分貿易逆差源於20世紀90年代。1990—2000年，美國全球商品貿易逆差翻了兩番，從1110億美元增至4524億美元，其中與中國的貿易逆差所佔比重很小。但那十年是美國工業生產高漲時期。1992—2000年，美國工業生產年均增長5.4%，製造業就業人數基本穩定。認為美國的貿易逆差完全是中國造成的是不正確的。
美國勞工部統計數據顯示，2011—2016年，美國全球貿易逆差累計增加1.4%，製造業就業人數增加7.5%。2017年，美國全球貿易逆差增加594.78億美元，製造業就業人數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23.2萬人。有趣的是，在美國全球貿易逆差較大的六大部門（計算機及電子、運輸設備、油氣、服裝、電氣設備與電器、機械）中，只有一個部門即服裝部門的逆差是減少的（減少3.55億美元），但這個部門的就業人數減少6200人；其他五個部門逆差都是增加的，就業人數也是增加的。所以逆差造成失業完全沒有證據。反過來，2009年美國全球貿易逆差大幅度減少了3051.81億美元，製造業的就業人數非但沒上升，反而大幅度減少了138萬人。由此可知，就業人數減少的原因不是貿易逆差，而是經濟衰退。
美國中產階級收入下降也不是貿易逆差造成的。美國經濟分析局的統計數據表明，2000—2016年，美國人均實際可支配收入增長了23%。但那是平均的情況，實際上大多數人的收入沒有增長。錢到哪裏去了呢？調查顯示，美國在2009—2013年間，1%的人佔有80%的財富。而美國沒有實行有效的社會政策以救濟窮人，這是金融資本的貪婪和社會政策不到位所致，和貿易逆差沒關係——2013年美國貿易逆差低於2008年水平。
5.政策綱領與根源。“致命中國”和“中國經濟侵略”是納瓦羅的主張，是其政策綱領的根源。我們需要足夠冷靜，需要擁有足夠的定力去駁倒它。
不正確或可商榷的觀點
在此列舉幾項不正確或可商榷的觀點。
第一，替特朗普説話。現在有一種站在特朗普方面的觀點，即認為中國強制實行技術轉讓，違反了世貿組織規定。這種説法站不住腳。2017年美中貿易全國委員會對其會員的商業環境做的調查顯示，只有19%的企業反映受到技術轉讓的要求，而其中2/3的要求是來自企業自身而非中國政府。如果確實有政府強制實行技術轉讓的事例，完全可以放在WTO爭端解決機制下解決，因為WTO有成熟的規定。這最多隻是局部爭端，而不是美方所説的全面爭端。美國確實因為所謂的中國強制實行技術轉讓而把中國告上了WTO。等WTO裁決後，事實自然清楚。
究竟是誰在違反WTO規則？美國是違反WTO規則最多的國家。截至2018年7月9日，在WTO爭端解決機制下立案調查的共有556件，其中美國作為被告的有147件，佔1/4;歐盟作為被告的有84件；中國作為被告的有41件。中國連美國的零頭都不到。2018年以來，WTO新立案21件，其中美國作為被告的案件有14件，佔2/3。所以，不遵守規則的是美國。
美國口口聲聲説它加入WTO吃虧了，中國佔了大便宜。其實，美國並不是WTO的輸家，2002—2017年，即從中國加入WTO的第二年到2017年，美國無論對加拿大、墨西哥，還是對中國，出口累計增速都超過其進口累計增速。美國是輸家的理論是站不住腳的。
第二，空洞樂觀。這種觀點認為中國把特朗普家族搞定就可以改變其對華態度。2017年2500億美元的大單給特朗普的甜頭還少嗎？然而他第二天就在越南大肆説中國的壞話，而且我們給美國的這些好處，都沒有影響美國貿易代表署出台對中國有步驟的貿易打壓和發動貿易戰的時間表。認為中美無論如何都會合作是一種空洞的樂觀，是不現實的。
第三，順着特朗普的論調走，從美國“買買買”，大肆增加對美的進口。2017年2500億美元的大單中，從美國進口的就有1010億美元，比這次俄羅斯談的700億美元還多，管用嗎？不管用。一味從美國大量進口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我們還要考慮國家糧食安全，考慮“一帶一路”的天然氣進口布局。
第四，鼓吹中美應該大打貿易戰，甚至是“史詩級”的貿易戰。這是不負責任的。有人認為，中美貿易戰越大，對美國越不利，而對中國越有利，這是完全沒有科學根據的。習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上提出要實行“兩步走”戰略計劃，以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但從未提過要通過打貿易戰實現這一目標。很多文章建議擴大貿易戰，這是非常不負責任的。
對策建議
據目前趨勢判斷，貿易戰已經爆發，但未來還有達成協議的可能，只不過可能要在較長時間之後。總方針是，打和談，兩手都要抓，都要抓得硬。總方略是，戰略上藐視它。近年全球產業鏈形成，中美貿易實現互補，經濟政策最終只是上層建築，而改變不了底層的經濟基礎，戰勝不了經濟規律。諾貝爾獎得主薩繆爾森講過，“任何偉大的王者都無法改變大海中的洋流”。但戰術上要重視它，應該精心運作，做好中期準備，不能光看最近幾個月，準備得越充分越好。總原則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要有理有利有節，而不是亂打一氣。總策略是，既鬥爭又合作，不要忘記合作的一面，以鬥爭求合作則合作存，以退讓求合作則合作亡，以鬥爭維護合作，以合作支持鬥爭。不要忘記，我們對美國越堅決，將來可能合作得越好。不要一味退讓，不能跟着美國的策略走。
第一，鬥爭要硬，丟掉幻想，丟掉平衡。不要跟特朗普政府講貿易平衡，那是沒用的。我們現在可以考慮停掉一些重大的投資項目，包括2017年價值2500億美元的投資項目中一個價值830億美元、佔比1/3的項目，即神華和西弗吉尼亞州政府的煤化頁岩氣項目。這個項目是當地的能源供氣系統，可以考慮把它拿掉。
第二，談判也要硬。談判的前提是以世貿組織的規則為標準，無論如何絕對不能以301調查為談判前提，否則我們就是在變相地承認世貿組織的規則沒有用。
第三，要依靠多邊機制。即便雙邊談判，基礎也必須是世貿組織的規則。美國提出清單，我也提出清單。不能像過去老師和學生的關係。你若做不到我的清單要求的，我照樣不放過你。談判的對手主要是萊特希澤，不是姆努欽。美國的法律規定，財政部長無權制定貿易政策，最後是萊特希澤説了算。
第四，善用同盟軍。筆者兼任全球中小企業聯盟副主席，該聯盟2018年5月與安徽省政府、聯合國工發組織及對外友協聯合主辦了世界製造業大會。該大會吸引了全球500強的109位代表參會。美國的惠而浦宣佈全球研發中心落地合肥。德國大眾宣佈大眾江淮新能源車下線，有“工業設計奧斯卡”之稱的德國紅點博物館宣佈將在合肥設立分部。這些跨國公司對中國是否有意見？有意見。其中美國或歐洲的有些跨國公司覺得在中國沒有獲得公平待遇。但它們仍然積極推動在華投資。
與全球中小企業聯盟合作的上海美國商會反映，其62%的會員計劃擴大在華投資；2017年這一數字為53%。美國國內反對特朗普單邊關税的貿易組織、協會，特別是零售商協會、半導體協會、美國商會、美中貿委會、中國美國商會等均不喜歡打貿易戰。實際上，貿易戰的受害者是它們。另外，很多跨國公司明確表示不贊成加徵關税，支持通過談判來解決。由此可知，儘管很多美國跨國公司不像當初那樣支持中國，但依然是我國的同盟軍。
第五，改變以自我為中心的宣傳方式。我國媒體對美國商界和民眾反對特朗普關税措施的報道和評論相當片面。據美中貿委會反映，美國商界和特朗普政府在是否對華採取行動上並無分歧，分歧在於關税措施是否有效。據美英媒體報道和美國多家民調機構調查，美國大多數人贊同特朗普對華採取措施。《華盛頓審查者報》4月9日民調顯示，62%的被調查者贊同對華加徵關税，56%的人認為加徵關税有負面影響。美國強大的零售商聯盟表示，它們並不反對特朗普政府對抗中國貿易行為的宗旨，只是反對加徵關税可能造成的負面效應。換言之，美國的主流輿論是，反對特朗普的加徵關税措施，但贊成特朗普對華貿易行動的宗旨。
在美國，話語權在特朗普手裏。中方選擇減少從美國進口大豆作為反制措施。特朗普的宣傳是，中國不但不肯糾正錯誤，反而採取傷害美國農民的措施，而他將給農民提供補貼。因此，美國農民肯定不會站在中國這一邊。我們需要改變以自我為中心的宣傳方式，通過美國和西方其他國家的主流媒體，用實實在在的例子説明中美貿易本來並沒有影響美國老百姓，是特朗普無理挑事；説明中方是被迫採取反制措施，只要特朗普取消關税，中方自然也取消關税。同時，宣傳中國正在擴大開放將給美國商界和民眾帶來哪些好處。駐美經商處人員和中資企業人員要走出去，與儘可能多的美國人交朋友，和他們交流。
第六，眼睛向下，走向草根，抓好合作。兩國經濟互補性的客觀規律決定，如果我們面向地方、面向州、面向草根，就有無限廣闊的前途。我國可面向美國廣大州、縣、市的廣大企業，一如既往地推進貿易、投資合作。加州2017年對華貿易達到1750億美元。加州州長布朗2018年5月3日斥責特朗普打貿易戰“愚蠢”，並聲稱加州不受華盛頓左右。2017年，儘管中美貿易經歷了多種不確定性，但是雙邊貿易額還是達到了歷史最高水平。2018年雙邊貿易額比2017年同比增長8.5%。中美建交40年來，政治、經貿摩擦始終未斷，雙邊貿易額卻增長了240倍，為人類文明史上所僅見。所以，我們要有充分的信心。在鬥爭中不要忘記合作，在合作中要充分估計鬥爭的危險。
第七，研究更具戰略性、前瞻性的問題。光看現在是不夠的，要看得更遠。希望我們可以對美中貿易戰考慮得更多、更遠，為確保中美兩個經濟大國之間穩定的貿易合作經濟關係的平穩發展、為造福於中華民族的偉大未來、為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而共同努力！
（本文根據何偉文於2018年7月10日在人大重陽系列講座中的演講整理而成。）
《強國與富民》，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