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不出B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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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8月29日,上海舉辦2019年世界人工智能大會,馬雲與馬斯克在台上大談人工智能。
十年之前,上海主要領導發出遺憾之問:“我們為什麼沒能留住馬雲?”這個心結引發了對上海創新能力、城市文化與性格的全面反思。
十年之後,上海築巢引鳳留住馬斯克,落地上海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外資製造業項目——特斯拉超級工廠將於年底在臨港片區投產,預計年產50萬輛純電動車。
特斯拉代表的科技製造水平只是觀察的維度之一,互聯網羣雄崛起則構築出上海新經濟的另一束光源。
近期,上海本土電商平台拼多多市值突破400億美元,完成了對老牌互聯網巨頭百度的超越,市值排在阿里巴巴、騰訊控股、美團點評、京東商城之後,位列中國第五大互聯網公司。
上海不止拼多多,小紅書、依圖科技、趣頭條等互聯網新秀,一起將這個中國第一大經濟強市送上互聯網創新高地。
當然,這是殘酷的行業光環在城市評價上的投射,打破了人們對上海“互聯網沙漠”的固有認知,還為上海的產業格局打開更大的想象空間。
“上海不出BAT”一説可以休矣,外界現在反之更關心一個問題:在中國互聯網困於格局既定之時,上海半程發力、後來居上,其中隱藏着哪些被忽略的產業秘密?
宿命之戰
2013年深秋,一家國內新鋭VC(風險投資基金)決定避開擁擠的北京,重新挖掘上海的互聯網創業者。
這場黃浦江邊舉辦的題為“重新發現上海互聯網”的閉門晚宴上,原定只有60人蔘會,卻在創業者之間的口口相傳之後,湧入了將近兩百位大大小小的CEO。該機構合夥人後來感嘆,上海的創業者“憋着股勁兒”。
一年後,外賣補貼大戰打響,上海小夥張旭豪帶着餓了麼,和北京的美團外賣開始了捉對廝殺。
外賣與地推是“髒苦累”行業,此前,大家共同的感覺是,上海精緻,擅長資本運作,不擅長這種身上帶土、腳上有泥的巷戰。
餓了麼更像是上海傳遞出來的某種信號,他們或許受夠了“互聯網荒漠”這個城市標籤,迫切想打破早年的發展宿命。
1999是中國互聯網行業的起步之年,和日後風頭出盡的BAT同時起步,上海出現三家互聯網先驅:盛大、易趣、攜程。
盛大最早提出打造網上迪斯尼,並在遊戲、網絡文學、娛樂等領域廣泛佈局,該公司不僅是第一家靠遊戲實現盈利的互聯網公司,也一度成為中國市值最高的互聯網公司。盛大創始人陳天橋曾以近百億身價當選中國最年輕首富。
對比當年盛大在業務上的佈局和當下互聯網巨頭的熱門領域,盛大的確押對了賽道,卻倒在成長路上。在向娛樂業務轉型失敗後,盛大退出互聯網戰場。
易趣最早將C2C電商模式引入中國,當其註冊用户達到400萬時,淘寶網剛開始啓動。有評論者説,如果不是易趣中途賣身給外資機構造成經營上水土不服,中國電商格局或許不是今日模樣。
專注於商旅服務的攜程算是三家公司中最成功的一個,但目前面臨着美團等平台公司的挑戰。
攜程和美團曾被看作是兩種發展路徑的競爭,攜程一直堅持以商旅服務為核心進行產業鏈上下游佈局;美團則以滿足用户需求為核心進行多元化擴張。
影響企業發展路徑的因素很多,局外人難以評判。從結果來看,美團的市值三倍於攜程,現在是中國互聯網第二梯隊的領軍者。
互聯網先驅們的宿命給上海蒙上一層陰影。此後的上海互聯網公司雖在模式創新上不斷突破,但再難躋身巨頭之列。
一方面是互聯網行業進入強者恆強階段,新進入者要想彎道超車越來越難;另一方面是隨着巨頭競爭加劇、資本深度介入,併購整合變成巨頭們消滅競爭、降低損耗的最優選擇。
盛大、易趣的失利對應着BAT的崛起。
這背後是一場資金、人才、制度等資源的區域爭奪戰,北京、深圳、杭州壯大成中國互聯網的三大高地。上海互聯網公司不斷被併購則是這場爭奪戰的附隨效應。
大眾點評被來自北京的美團合併後,美團全面主導;餓了麼被杭州的阿里收入囊中並與口碑整合,現在成了阿里新零售戰略大局中的一枚棋子;再加上1號店、土豆網、安居客等案例,為他人做嫁衣裳的宿命陰影高懸滬上。
但如果你站在上海灘頭眺望,餓了麼、大眾點評的出現,已經悄悄傳遞出起風的信號。
再造“土壤”
在中國互聯網的上半場,“有沒有BAT”更多是面子問題。而上海之所以安靜,是因為長期以來,數量眾多的外資與總部才是上海的裏子。
1999年,中國互聯網剛剛起步,第二年即遭遇全球性的泡沫破滅。一些在今天耳熟能詳的公司,諸如騰訊、阿里,為求生存苦苦掙扎。沉寂三年許,依靠移動運營商推出的“移動夢網”讓幼年巨頭得到一次喘息之機。
彼時,上海的產業政策重心是“總部經濟”。
2002年,上海“總部經濟”試點正式獲得到商務部支持,當年認定兩批16家跨國公司地區總部;2004年,被認定批准的跨國公司地區總部達到86家。
上海經濟研究2005年刊發的學術論文《跨國公司地區總部的生命週期研究》援引數據表明,上海成為國內“總部經濟”項目最集中、發展最快的城市。
那時馬雲代表的互聯網精神尚且是經濟基礎中的浮萍草根,顯然無法與“高富帥”的跨國公司相提並論。
城市經濟發展有一個新與舊的悖論。新的產業往往會出現和勃發在新城市之中,但是,當新的產業逐漸成熟,從創新產業變成資本、人才密集行業,此時此刻,擁有資本、技術、人才和文化優勢的傳統商業城市,又會接力成為新的經濟中心。
中國互聯網的發展,也走上了同一條路。作為新貴行業,互聯網曾經是白手起家,但當互聯網影響超出信息行業本身,變成推動城市、產業數字化轉型的重要引擎,此時此刻,互聯網就變成了需要高投入、多人才、深底藴的產業。
因此,從“總部經濟”一路走來的上海,真正的機會出現了。上海從來不缺資金和人才,互聯網產業的“大投入、高產出”正是其喜歡的節奏。主政者敏鋭捕捉到這一點,只需要在上海早已成熟的商業土壤上,增加一些適合互聯網產業生長的“元素”即可。
在一次企業家座談會上,上海市主要領導對與會的科技巨頭負責人承諾,“上海將在創造最好最優的發展環境上下更大功夫,提供更貼心的服務,營造更優質的生態,充分激發各類市場主體的活力和創造力……將構建公平競爭的制度環境,創新服務模式、監管方式,推動新興業態、前沿產業蓬勃發展。”
來自主政者的如是表態,意味着以互聯網為代表的新經濟產業正在上海享受着當年“總部項目”相當的政策扶持。
築巢引鳳
當城市的產業指揮棒轉向,過往積澱的資源價值即被放大,上海築巢引鳳,引來新一批互聯網人才繼續衝鋒。
馬斯克將特斯拉超級工廠落地上海是例證之一。目前落户上海的新能源造車公司,包括蔚來汽車和威馬汽車等。別忘了,2018年在世界500強中排名第39位的“行業龍頭”上汽集團生長於斯,正從燃油車向新能源戰場發起衝擊。
蔚來CEO李斌創辦蔚來時,首選將公司總部落户上海。他給出的理由是,“上海的氣質,非常適合造那種售價幾十萬元的高端車。”
所謂上海氣質,不僅是抽象意義上的城市形象,還包括一些具體內容,比如市場容量,比如消費活力,以及長三角地區完備的汽車配套產業鏈。
李斌代表着一種集體選擇。谷歌歸來後創立拼多多的黃崢、斯坦福歸來創立小紅書的毛文超,在北京打拼多年的蜻蜓FM聯合創始人楊廷皓,都是在上海開啓創業之路。
目前上海引進的海外創新創業人才超過11萬,並在“外籍人才眼中最具吸引力的中國城市”評選中實現六連冠。加之上海本地知名高校林立,復旦大學、上海交大都在源源不斷輸送生力軍,豐富着上海互聯網行業的人才儲備。
而且,上海過往的互聯網產業發展,雖未孕育出巨頭,卻為這個城市構建出寶貴的人才梯隊。盛大消逝於公眾視野之後,其當年的造富效應,持續吸引着高素質創業者湧入遊戲產業。
2018年發佈的《上海遊戲產業發展報告》顯示,截止2017年,上海持證網絡遊戲經營企業數量達1670家,同比增長60.9%,全國持證網絡遊戲經營企業數量為8823家,上海持證網絡遊戲經營企業佔全國的18.9%。
固有人才梯隊和互聯網創新之間產生了奇妙的關聯。上海市經信委2019年7月披露數據顯示,目前全國已有1/3人工智能人才集聚上海,尤其在計算機視覺、語音語義識別、腦智工程等領域,上海具有較強話語權。
這些奇妙的關聯,往往會產生意想不到的結果。
2015年,黃崢選擇在上海成立新電商平台拼多多。此時,不管是杭州的阿里巴巴還是北京的京東,都沒有意識到,利用上海正在聚集的人工智能浪潮,這家不起眼的小公司會依靠“精準推薦”,在四年後成為電商的第三極。
羣雄崛起
時隔十多年,上海互聯網產業重回輿論關注的中心。
這不只因為馬雲和馬斯克有關人工智能的上海對話,還源於中秋前的最後一個交易日,拼多多市值達到426.2億美金,超越同樣在美上市的百度。
截止9月20日,拼多多市值402.41億美元,距離中國第四大互聯網公司京東還差50億美元。
拼多多,成為上海互聯網羣雄崛起的觀測窗口。很快,大家發現,在中國互聯公司市值百強榜中上海貢獻19家,僅次於北京,悄然成為上榜數量第二多的中國城市。
其中有老巨頭,也有新企業。
作為中國最早的互聯網公司之一,攜程一直深耕在線旅遊服務領域,目前依舊是該領域的龍頭老大。最新發布的財報顯示,該公司第二季度營業收入達到87億元人民幣,同比增長19%;營業利潤為13億元人民幣,同比增長84%。
由原盛大文學與騰訊文學整合而來的閲文集團,專注網絡文學領域,不僅是國內最大的網絡文學平台,更一手將網絡文學這個中國特色品類,塑造成了與好萊塢電影、日本動漫、韓國電視劇相提並論的“四大文化”現象。
如今,閲文平台上已有770萬位作家和1120萬部作品,不僅是國內重要的數字內容生產平台,其在文化出海方面也正在成為一支新興力量。
近年來,上海互聯網新秀不斷湧現,包括趣頭條、餓了麼,以及廣受年輕人歡迎的視頻網站嗶哩嗶哩和社區網紅電商小紅書等。
小紅書從跨境電商起步,經過6年發展,已經是集內容、電商於一體的社區電商平台。按其最近一輪的融資估值計算,市值達到30億美元。
人工智能是上海互聯網產業的另一亮點,例如依圖科技。
成立於2012年的依圖科技,專注計算機視覺相關研究,被稱為中國人工智能視覺識別市場“四小龍”之一,主要為智能安防、醫療、金融等場景提供解決方案。根據2018年7月的融資記錄,依圖科技投後估值150億元,成為中國人工智能的領軍企業。
制度競爭
除了硬實力之外,上海互聯網的下半場關鍵抓手還有軟實力,我們可以將之理解為制度優勢和營商環境。
中國互聯網產業之所以能取得比肩美國的成就,恰恰還在於早期的包容、審慎式監管政策。畢竟,一項新科技從技術成熟到應用落地,再到大規模應用,需要的不止是研發突破、經營管理和用户容量等市場要素。
互聯網等新經濟行業一直存在時間窗口之説,一個產品的面世時間如果比另外一個產品晚3個月或更長,基本失去追趕的可能性,尤其需要監管制度的呵護。
例如人工智能在醫療領域的應用與現有監管體系一直存在着衝突。傳統醫療器械是一次審批,批量、多次使用,人工智能醫療設備往往需要通過不斷的機器學習進行迭代。如果每次迭代都需要重走一次審批流程,顯然對人工智能醫療設備的迭代與應用形成制約,而且也會導致行政審批資源供給不足。
美國等部分國家已經開始推行針對人工智能醫療設備實行動態監管和預認證機制,通過對產品不同發展階段採取不同監管策略的方式,實現產品審批在效率與安全之間的平衡。
有關互聯網創新的制度解釋,也同樣存在着“上下半場”的概念。
在上半場,互聯網是“破壞性創新”,利用現有制度的不完善而野蠻生長,但到了下半場,規則意識就變得更為重要,如何將破壞性創新的力量限定在審慎而寬容的監管範疇內,就是對治理規則體系的深度考驗。
從法律經濟學角度來看,現今全球範圍內的科技賽跑,已經不只關乎產品創新。一個適合產業規律的監管規則與營商環境正是影響產業發展的重要因素之一。
上海一直是制度競爭中的領頭羊。
作為改革開放高地,這座城市擁有中國最早、最大的自貿區,而在多年與外資打交道過程中已經形成規範、透明的制度環境。依託自貿區的優勢,上海的主要發力點,正是在新技術應用環境的探索、監管規則制定、創新環境培育上有所作為。
上海啓示
進入互聯網下半場,上海像擁抱總部經濟一樣擁抱新經濟時,不免讓人回想到上海在改革開放之後有過的兩個顯著經濟發動機。
第一個是上世紀90年代啓動的浦東新區開發,將上海打造成了改革開放新高地,對全國改革開放都具備引領作用。
第二個是本世紀初上海全力推進的總部經濟。目前累計在上海落户的跨國公司總部將近700家,是內地吸引外資總部型機構最多的城市。
目前,這兩架發動機都仍然是上海前進的基石動力。外資企業以約佔上海2%的企業數量,貢獻着全市20%的就業、27%的GDP、33%的税收、60%的工業總產值和65%的進出口總值。
上海正在推進的以科技創新為載體的新經濟,有望成為推動上海發展的第三次經濟推動力。這是因為,科技競爭現在是城市競爭的發力點和產業重構的新錨點,還是國際競爭的主戰場。
不久之前,深圳曾以一個粵海街道辦的科創實力“叫板全球”,坐落企業以騰訊為代表,共計112家上市公司。以總市值計,該街道辦接近5萬億元,接近整個杭州的上市公司市值,等於兩個廣州的上市公司市值。
作為中國經濟第一強市,上海在這輪科技競爭中責無旁貸。而越來越多互聯網企業崛起,也證明上海已經是中國新經濟版圖中最重要的支柱城市。
那麼,上海在互聯網二十年曆史中的退與進,給了其他城市乃至整個中國什麼啓示?
第一,互聯網下半場是長跑競賽,人才、資金、制度是決勝因素,要擁抱互聯網產業,就要有為新經濟造城造勢的決心和能力,能夠像上海一樣,改造土壤;
第二,契約精神、規則意識是城市最珍貴的無形資產,互聯網產業不能沒有邊界,而且要有清晰的、可討論的邊界。上海是中國現代商業文明的發源地,審慎、精準而寬容的制度和政策,是引導互聯網產業健康發展的關鍵;
第三,新興產業的發展,存在明顯的短跑與長跑兩個階段,不同階段會產生不同的機會。短跑時代有BAT,有新城市崛起,但進入長跑時代,懈怠的短跑冠軍卻容易在漫長賽道中被超越。選擇時機、選擇賽道、選擇速度,背後都是大時代下的路徑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