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少宇:傳統醫學面對5000年大變局,要感謝新中國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岑少宇】
數千年來,中國傳統醫學作為傳統醫學裏的佼佼者,不斷演變革新,為億萬中國人提供了基本的醫療保障。然而自現代醫學崛起,它也和各地的傳統醫學一樣,面臨了巨大的挑戰,可謂是“五千年大變局”。
1879年,清代還陶醉在“同光中興”裏,學者俞樾就寫出了《廢醫論》,後來又寫了《醫藥説》,主要觀點即是“醫可廢,藥不可盡廢”。

俞樾像,圖片來源:百度百科
當時接近60歲的俞樾,痛失配偶,而之後幾年長子、次女相繼病逝,令其進一步反思傳統醫學的侷限性。
不要以為他只是個老憤青,作為大學者,他對《黃帝內經》“探賾索隱”、“辨訛正誤”,據稱自己也能“處方治病”。
同時,他的命運也是許多國人的一個縮影:眾多親友病故,令人對傳統醫學產生懷疑,“西醫”不僅提供了新的希望,也提供了眾多立竿見影的藥物與療法。
雖然當時的現代醫學也不是盡善盡美,甚至距大名鼎鼎的青黴素發現還有正好50年,但科學家早已提取出了嗎啡、奎寧,1859年水楊酸鹽類鎮痛藥也合成成功。
在生理方面,哈維1628年就發表了《心臟運動論》,到1846年已經有了第一例乙醚麻醉手術。1865年,巴斯德用了石碳酸(苯酚)消毒法成功進行骨折手術。
另外在細胞學、細菌學等方面,現代醫學也已經遠遠走在前面。任何中國人只要看得懂相關介紹,不可能不留下顛覆性的印象。

更何況還有大量實例,圖為清末佛山醫院的白內障手術
之後從北洋政府到國民黨政府,都有忽視“中醫”,或廢止“中醫”的政策,但同時也遭到了強烈的反彈。
傳統醫學還是很有生命力的。如果廢除傳統醫學,以民國的教育水平,一時間也不可能培訓出多少靠譜的“西醫”來填補空白;以民國的經濟水平,即使培訓了這些“西醫”,普通老百姓也根本沒有多少錢去看病。
當然,換個角度看,民國的基層治理能力極為低下,即使真想做,也根本無力真正“禁絕”傳統醫學。

1929年,抗議廢止中醫的代表合影留念
因此,如果中國保持在民國那種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落後狀態,傳統醫學也不會完全消亡。
既然不會消亡,為何又説“要感謝新中國”呢?
不消亡只是底線,各地的傳統醫學也沒有真正消亡,在落後地區原樣保留的並不少,在發達地區則轉型成“替代療法”。中國傳統醫學能夠擺脱這兩條“歧路”,還是要感謝新中國的。
首先,是指導思想的確立。“廢醫”的思路在建國初的短短几年內,就完全被廢止。1950年,在衞生工作的三大方針中列入“團結中西醫”。1952年,又加入了“衞生工作與羣眾運動相結合”,成為四大方針,完全符合中國國情與民眾的實際需要。
任何“中醫粉”“中醫黑”都應該好好看看“團結中西醫”這五個字,它也是後來中西醫結合的先聲。大量中醫在新中國的進修中受益匪淺,補上了很多生理學、流行病學的基礎知識。部分“西醫”也開始學習瞭解傳統醫學。

1958年,毛澤東主席對衞生部《關於西醫學習中醫離職班情況成績和經驗給中央的報告》作出批示:“我看如能在1958年每個省、市、自治區各辦一個70~80人的西醫離職學習班,以兩年為期……我們就有大約2000名這樣的中西結合的高級醫生,其中可能出幾個高明的理論家。”
與指導思想的變革相應,一建國便成立的衞生部裏面就設有中醫科,1953年5月升為中醫處,11月更是升為中醫司。
其次,是傳統醫學的正規化。
我之前曾經寫過:
過去的醫學教育是學徒式的,非常粗放,學的時間有長有短,“帶教”或者説讓其幫工的內容也各有側重,比如有的人帶徒弟可能多給點臨牀實踐機會,有的可能是抄、看病歷更多,有的可能草藥認得多些、炮製學的多些。
……
甚至有些地方的行醫者沒有什麼傳承,就是“民間愛好者”,比如自己看醫書琢磨的,或者從各路遊醫那裏零零散散學的。像自己泡藥酒的,自己嘗試配藥的,也大有人在。
但他們也可能“出道”,在鄉間積攢起名聲,開過的方子也可能在當地流傳開來,甚至被收錄到某本書籍中。
有些積極實踐的“愛好者”自己有其他營生,未必會正式開業,但在非正式的傳授後,“徒弟”也有可能跑到什麼地方去開業,成為新的醫術起點。
另一方面,即使老師傅帶出來的徒弟,也可能有傳承不好,成為醫術終點的。
總體上講,不管是師父,還是培養出的徒弟,水平都參差不齊。現在流傳下來的知名流派、名字號,只是鳳毛麟角,全中國的大部分醫生,要是放到現在某些“中醫粉”的嚴苛標準和美好想象之下,最好的評價大概都只能是庸醫。
新中國要發展傳統醫學,無疑要改變這種“生態”。從上層來講,1950年設立了中國藥典委員會,1955年設立了中醫研究院,1956年建立了“老四校”:北京、上海、廣州、成都中醫藥大學。

上海中醫藥大學新校內還有上海中醫藥博物館(圖片來源:博物館官網)
後來各地陸續有一些中醫院校建立,院校下面也設立附屬醫院。到1960年,大大小小的中醫醫院至少超過300所,雖然不可能都達到“老四校”附屬醫院的水準,但對眾多城市居民來説,提供了適當的醫療服務。
但此時,中國農村醫療在人力、物力方面有更多不足之處,搞合作醫療,培訓“赤腳醫生”就是解決此問題的一種探索。
“赤腳醫生”一般從當地的醫學世家中,或從有一定文化、略懂醫術的人,或者就從一些文化青年中挑選,集中到縣衞生學校培訓,各地時間長短不一,“中西醫”比重也沒有定數,但一般都有涉及,因為要提供基礎服務。
現在有些人提起“赤腳醫生”就充滿鄙夷,甚至連有些“中醫粉”也認為中醫內容是瞎學,但結合舊中國原有的糟糕的傳統醫學生態來看,其實是一種在客觀條件限制下的正規化努力。

赤腳醫生郵票,圖片來源:中國郵票目錄
再者是醫療醫藥機構的公私合營、國有化與改革。
1954年,同仁堂的樂松生帶頭公私合營,1966年完全成為國企。50年代,全國各地的中醫藥機構大多都進行了公私合營的改造。
我的曾祖父過去在上海盧灣區開了“濟生堂”,堂曾祖父名字裏有個“良”字,開了“岑良心堂”。兩家都在現在的新天地附近。

朋友找到網上曾有人售賣岑良心堂的標誌,不過未及時買到
在公私合營的浪潮裏,兩家也不能例外,雖然家族無疑受到極大的影響,但放在全國來看,公私合營與國有化,對整個傳統醫學的發展,還是有利的。
自古以來,所謂“醫藥不分家”,這也是全球各地傳統醫學固有的特色。醫生只要有足夠的資金,有可靠的幫工,就能建立醫藥兼顧的機構。
但隨着理論與實踐的發展與成熟,醫藥在管理、應用、研究上,不可避免地需要大合小分。
“大合”是要在財力、物力、人力有限的情況下,集中力量,才能有效推動傳統醫學的發展。一堆私營醫藥機構,是難以與較大規模的教學、研究有效結合的;而最終國有化後,就可以統籌管理。
還有一點很關鍵:相比過去而言,不同流派、不同山頭也可以在一個相對公正中立的平台上,在一定程度上合作起來,共同總結經驗,闡釋現象,推動傳統醫學的進步。

“小分”是要在分領域專職學習實踐,才能提高專業性。大量的中醫藥機構在公私合營過程中,也強化了這方面的改革。醫學人才可以進入醫學院,藥學人才則可以幫助培養藥劑師。
據我父親説,他那會兒碰到醫生或中藥店店員,對方看見岑姓,有時還會問是不是“濟生堂”或“岑良心堂”的人,甚至還有曾祖父直接帶過的人,會説些他的故事。這也算是公私合營與進一步國有化後,家族繼續對國家做出貢獻的體現吧。
另外,私營機構抗風險能力不能和國有機構比,除了市場因素,還會因為人事、家事的變化而受到衝擊,未必就能堅持下去,甚至試圖偷藥方這種事,據長輩説家裏也發生過。國有化後,這些干擾也會大為減少。
有了這些縱貫上下,涵蓋城鄉的根本性改革後,整個傳統醫學的“生態”才有了鉅變。
在這樣的背景下,很多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舉措,也就得以推行了。
很多“中醫黑”津津樂道於以《本草綱目》為代表的各種古籍來,有大量不靠譜、甚至令人噁心的方子。比如《本草綱目》的“金陵本”裏有大段人屎入藥的內容,但在目前很多通行的版本里,只剩人中黃一例。
類似的大量修訂“潔版”古籍的工作,絕大多數都是在新中國,組織專家團隊完成的。

畢竟只有國家強大起來,才有餘力做這事;也只有政府具有實事求是的精神,不簡單地一味褒貶,才能做好這個工作。
在傳統醫學現代化的過程中,黨和國家的力量起到了決定性作用,學術期刊的創立,學術研究的開展,教學資源的編訂等無不如此。屠呦呦獲獎,歸根結底還是黨和國家組織大團隊攻堅的結果。
而且,傳統醫學現代化不可能一蹴而就,中間也會有波折反覆,需要黨和國家的領導,才能穩步推行,遇到像“中藥注射劑”這樣的新問題,也能及時糾偏調整。
到了新時代,《中醫藥法》的制定與施行,更是在調和傳統與現代、穩步發展方面,達到了新的高峯,比如既“支持應用傳統工藝炮製中藥飲片”,又“鼓勵運用現代科學技術開展中藥飲片炮製技術研究”等等。
放眼海外,世衞組織在全球醫學綱要中納入“傳統醫學”,新中國的實踐經驗無疑有重大影響,如果仍舊停留在傳統醫學過去的生態,面對5000年大變局走上“歧路”,會有現在的結果嗎?

近幾年來,隨着網絡的興起,“中醫粉”“中醫黑”經常在網上大戰。有些“中醫粉”反對傳統醫學現代化的道路,認為新中國的傳統醫學教育體系、科研體系都是錯誤的;而有些“中醫黑”也反對新中國的傳統醫學政策,認為應該儘快“廢醫”。
好在傳統醫學界的主流始終在黨和政府的領導下前行,不大可能受到這些網絡口水的影響。雖然現代化的道路依然漫長,但傳統醫學的未來依然是光明的,如果在去蕪存菁、解讀機理的過程中,形成重大突破,甚至有可能產生全新的“中國現代醫學”,這將是真正的為人類做出的更大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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