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爾:這部帶着“哈佛光環”的中華帝國史,究竟什麼水平?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保爾】
最近幾年,新編中國通史似乎成了出版界的一個熱門話題。在國內,上海人民出版社剛剛出版了一套通史,北京的人民出版社又在組織專家編寫新通史。本土產量已經不俗,卻似乎仍不足用。在國外,不僅《劍橋中國史》尚在繼續編修、翻譯中,日本《中國的歷史》、美國《哈佛中國史》也接踵而來。對於有志收藏中國通史的讀者而言,這些年怕是要準備好荷包嘍~
數量很多,那麼質量如何呢?評判書籍質量,向來是個容易得罪人的事情,特別是外國人寫的書。説太好,有“崇洋媚外”之嫌疑;説太差,又難免有“坐井觀天”之譏諷,最新出版的《哈佛中國史》尤其如此。
一、《哈佛中國史》的“真名”與由來
《哈佛中國史》是這套書中譯本名稱,其英文書名是History of Imperial China。不難理解,《中華帝國史》才更為貼切。為什麼不用這個更準確的名字呢?出版方雖然沒有交代,其中原因卻並不難猜。首先,自《劍橋中國史》開始,《XX中國史》已經成為讀者最熟悉,也最容易接受的名頭。其次,可能也是最重要的,哈佛這兩個字,對中國讀者的吸引力實在太大了。
但事實上,這套書與哈佛大學的關係,僅限於英文本由哈佛大學出版社發行。無論是哈佛歷史系,還是哈佛東亞系,都沒有參與這套叢書的策劃與編寫。本書的四位作者,也都不是哈佛大學的教工。因此,在評價這套書之前,首先要理清其與哈佛大學的關係,千萬不能因為哈佛的名聲去買這套書,更不能出於哈佛的學術地位而讚頌這套書。
回到書名本身,從“中華帝國史”的英文直譯出發,就很容易理解這套書的編纂邏輯了。帝國、帝制,是這套通史的核心主線,整套書分為六冊分別名為“早期中華帝國”、“分裂的帝國”、“世界性的帝國”,以及“掙扎的帝國”。按時間順序,這六冊書覆蓋了中國歷史上的主要朝代,由四位作者分別完成。第1冊秦漢、第2冊南北朝、第3冊唐朝的作者是美國斯坦福大學教授陸威儀,第4冊宋朝作者是德國維爾茨堡大學教授迪特•庫恩,第5冊元明作者是全書主編,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卜正民,最後一冊清代部分的作者是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教授羅威廉。
據主編卜正民教授介紹,最初他計劃撰寫五卷,為了避免合著通史的弊病,擬由五名學者各自完成一卷。在實際編纂過程中,秦漢卷的作者陸威儀教授認為自己的思路能夠繼續向下貫通,於是又接手了南北朝卷。後來決定新增獨立的唐代卷,陸威儀又主動承擔,以一人之力完成了三冊。
2007年,這套書的英文版陸續發行,至2010年全部出版。2016年,中國學者完成了全部的翻譯、校對工作,集中發行了六冊中文版,並定名為《哈佛中國史》。由此,這套書進入了所有中國讀書人的視野。

《哈佛中國史》書影
二、是是非非恐難料
梁啓超曾經批評中國傳統史書是帝王將相的歷史,很少關注普通民眾。實事求是地説,這個問題一直沒有得到解決。自晚清民國以來,絕大多數中國通史,包括歷史教科書,都是以政治史為主線,輔之以社會經濟、文化教育等支脈。學者們並非不知梁任公所言,但這種以政治史為綱的寫法不僅延綿已久,而且的確最有利於讀者掌握“天下大勢”,史料也最為齊整。其弊病在於,在傳統時代,絕大多數人是遠離政治的,故而以政治史為主線,不可避免地忽略了人的生活,犧牲了社會歷史中鮮活的部分。
理解政治史敍事的缺陷並不困難,但想另起爐灶卻很不容易。一方面,有關社會生活的歷史資料要麼過於貧乏,要麼過於冗雜,完成專題論著尚可,想連貫敍述成通史,則需要強大的能力與高超的技巧。另一方面,社會生活雖然有趣,但能否取代“王侯將相”?是否可以在讀者心中建構起完整的歷史觀,至今仍有爭論。
《哈佛中國史》就是一部以顛覆傳統政治史為目的,力圖展現社會生活之精彩,並由此貫穿出完整的中國通史的著作。而它的是是非非亦由此而起。
卜正民在挑選作者時明確提出,不需要撰寫傳統的政治史,在此後的編寫中,他的想法得到了貫徹。六冊書雖然以帝國、帝制為敍事脈絡,但各個朝代的政治史很少直接出現,宮廷事件也並不多見,反而是環境氣候、性別醫療、吃穿用度、宗教信仰等與普通民眾息息相關的話題佔據了主要篇幅。其中許多問題都是近年來歷史學界的最新突破,既內容新穎,又有據可靠,這在通史作品中是較為難得的。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套叢書的中文版譯者的文字能力普遍較優,專業水平也可圈可點,為全書增色不少。

卜正民
誇讚的話已無需多言,稍微搜索網絡,就可見鋪天蓋地的溢美之詞。而這套書也的確實現了對傳統的突破,以豐富多彩而不失嚴謹的文字,完成了對中國歷史的敍述,成功達成了主編卜正民的設想。
然而,作為一套西方學者編著,並且是反傳統的著作,其編寫必然面臨許多困難。實事求是地説,這套書沒有完全克服其所面臨的困難,仍然存在各種各樣的瑕疵與弊病。
最容易發現,也最為致命的是史實硬傷。並非筆者逞能,已有不少賢能人士指摘出這套書的各類謬誤,幾乎每冊都有。客觀地説,史實錯誤並非外國學者的“專利”,若嚴挑細選,中國學者的著作也未必能夠倖免。然而這套書的不少問題卻超出了正常的範疇。最為突出的是南北朝一冊,一些源自《三國志》、《晉書》的史料並非引自原著,而是從前人研究中摘取,明顯不合常理。正因如此,網絡上有讀者不懷好意地猜測,獨力完成了秦漢、南北朝、唐代三冊的陸威儀恐怕時間精力有限,沒有認真讀過這些基礎史料。
細細品讀史料來源,《哈佛中國史》還有更多、更嚴重的問題。這套書刻意輕視主流歷史文獻,似乎是儘可能避免引證二十四史和《資治通鑑》。四位作者更樂於從文學作品、神話傳説、詩詞歌賦,甚至山水畫作中獲得資料,發現證據。如此寫作固然提高了文學性與藝術性,讓歷史變得更有趣、更好看,卻難免失掉了真實性與嚴肅性。主編卜正明編寫的元明卷,就被不留情面的讀者批評為“志怪小説大集合”。
更深一步,建立在這些資料基礎上,通過探討百姓生活、精神文化得出歷史線條、形成帝國脈絡的敍事思路,恐怕很難讓所有人信服。這些吃喝玩樂、風花雪月的故事雖然精彩,但它們能夠承擔起數千年的帝國曆史嗎?中國歷史的發展動因,真的能夠脱離朝堂、拋開王侯將相嗎?傳統政治史的敍事需要改變,但不重視政治而談“帝國”、“帝制”,似乎仍然難以服人。
讀者翻覽此書,最直觀的感受可能是文筆精良、內容有趣。這是新歷史敍事帶來的成效,但矯枉過正,就難免出現問題。即便是為全書作序、推薦的葛兆光教授,也委婉地批評主編卜正民通過明代雪景畫的數量來論證“小冰期”天氣變化的做法。把歷史變得太過花哨,有時也未必是好事。
三、學界的盛宴,還是出版社的狂歡?
一口氣説了這麼多的缺點,特別是學術界的批評意見,諸君或許以為,這本書會遭遇和《萬曆十五年》相似的待遇:民間叫好、學界唱衰。然而恰恰相反,這本書叫好又叫座。在國外,叢書得到了一大批漢學家的推薦,西方學者盛讚這套書突破了傳統敍事模式,真正做到了跨學科研究。在國內,每一冊封底都有數位頂尖教授寄語推薦,可謂羣星薈萃。

曾經我們有一種印象,歷史學家是中國學術界最“死硬”的一羣人,他們往往對西方漢學研究成果持保留態度,外國同行的論著,多多少少總要被中國學者批判幾句。這套《哈佛中國史》同樣捱了批,卻為什麼還能得到眾多的推薦呢?葛兆光教授做出了很好的解釋。
葛先生説:“雖然這套書還不能説已經是‘複線’的中國史,但它多少也改變了以往‘單線’的書寫方式。”其內容雖然有各種各樣的瑕疵,甚至是硬傷,但藴含的思路和視野卻非常寶貴,極具啓發價值。從梁啓超開始,中國歷史學者不斷嘗試革新歷史書寫,迄今仍未停止,多一份思路、多一種選擇自然是好事。
如何看待西方學者的中國歷史研究?朱維錚教授有過很好的描述:如果中國歷史是一間房子,那麼中國學者就是置身於房間中的人,屋裏的一切都在目光之中,可以看清每一個細節。但是,要想知道到這間房子、房子裏的每個物件在更廣闊天地間的定位,就必須走出屋子看一看。而外國學者,天然的具有站在外面往裏看的優勢。
朱維錚先生説出這段話,大約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四十多年過去,中國學者底氣更加充實、心態也更加平和。該批評的批評,該推薦的推薦,這套書在學術界享受的“待遇”實屬正常。某種意義上,這是學術進步帶來的自信、開放的表現。
學者們的意見各有不同,但總歸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可在大眾出版層面,情勢就截然不同了。據説,這套書自面世以來,《紐約時報》、《泰晤士報》等近百家媒體爭相報道,《文學評論》盛讚這套書:“為哈佛大學出版社帶來了至高的榮譽,它讓我們從不同的角度思考中國。”更有輿論稱:“《哈佛中國史》是代表世界中國史研究較高水準的21世紀全新中國通史。”
在貨架上,這套書的表現更是不凡。據報道,預售沒幾天就輕鬆過萬冊,銷售排名直指前列。各種“必買”、“必讀”的軟文充斥朋友圈。更有甚者,也不想想洋人有沒有這等風俗,就將這套書稱為哈佛大學出版社的“鎮社之寶”。
更有一些説法,讓人看了難免發笑,比如説這套書已被芝加哥大學、香港科技大學等數十所世界知名大學指定為中國史課程教材。且不説大學的參考書目與教材有多大的差別,真把這麼厚重的書作為教材,不嫌書包太沉嗎?
其實,卜正民早已將這套中國通史求“新”的寫作目的闡述清楚。以此而言,這套書的確是成功的。雖然其中有不少我們難以認同的敍事邏輯、歷史解釋,但正如豆腐腦都可以有鹹甜之分,故事為什麼不能換種方式講呢?可是,如果以出版狂歡為目的,強行拔高這套書的價值,那麼各種問題就會顯得格外扎眼,反而連累了書本的學術地位。
總結而言,筆者認為,對中國讀者而言,這套書最大的價值在於換個眼界讀一讀、想一想。若是非要以崇拜的眼光去看,或是用挑刺的目光去審,怕是都會得不償失。説句玩笑話,太過較真,反而對不起付出的書錢。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未經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