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方廷|為什麼“飯圈女孩”必須愛國?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金方廷】
近期,因火箭隊經理莫雷和NBA總裁肖華的發言,引發了中美兩國巨大的網絡爭議。上週,NBA上海公開賽在輿論壓力之下如期召開,和網上羣情激昂的抵制呼聲形成諷刺反差的是,10月10日晚在上海舉行的NBA公開活動據稱座無虛席。隨即“中國式抵制”(the Chinese boycott)成為外網推特熱搜。熱點繼續被引爆,關於籃球球迷是否應當在這個微妙的時間當口繼續支持心愛的球隊、隊員和籃球聯賽,持續成為網絡討論的熱點,公開賽當天坐滿籃球場館的中國球迷(主要為男性)也被一些網友譏諷為“跪族籃孩”。
在這股網絡討論的聲音中,有這麼一個羣體被看成是“跪族男孩”的對立面,那就是前些時間自發“翻牆”到外網以網絡輿論攻勢抵制香港暴徒行為的“飯圈女孩”。也有不少網友比較了這兩個羣體在“愛國”問題上的表現差異,指出:同樣在追逐偶像,飯圈女孩顯然要比“跪族男孩”更愛國。此言一出,又激起了圍繞兩種文化娛樂和消費方式的討論,其中更涉及到了性別方面的討論,這將本身圍繞“愛國”之舉的討論變得更加複雜。
但與其把這個問題看成是兩種娛樂方式乃至兩種性別的差異,不如回到這兩個羣體各自的特點來看看到底為什麼兩者會在“愛國”的問題上呈現出一定的反差。就筆者所見所聞所感,與愛好體育運動的羣體相比,活躍於網絡空間的“飯圈女孩”是一個必須愛國的羣體。
在這個羣體長年累月的發展過程中,以“愛國”為代表的“正能量”要求已經成為了各大大小小飯圈自我約束和詬病他人的重要指標。是否符合主流文化要求的各種“正能量”指標,竟然能成為追星羣體進行自我約束的共識,這是我國獨特的文化景觀。
這種奇特景象也非一日而成,在多重因素的共同影響下,飯圈羣體用“正能量”指標進行日復一日的自我規範和自我約束,最終使得“追星女孩”在近期一系列國內、國際輿論衝突當中被譽為“愛國”羣體的某種代表。
在筆者看來,除了有當代國內輿論越來越擁護中國立場的大環境外,“飯圈女孩”、追星羣體越來越愛國還有如下方面的原因——官方發佈、明星帶動的新型主流思想傳播方式和網絡平台針對藝人和追星羣體設置的“正能量”評價指標促使着飯圈用“正能量”的標準進行內部自我約束,與此同時,不同粉絲羣體之間相互攀比、相互競爭機制的存在,使得這種追求“正能量”的自我約束日益成為跨越“圈子”、覆蓋所有追星羣體的重要衡量指標。

1、官方發佈、明星帶動的新型傳播方式
“飯圈女孩”成為愛國代表羣體的標誌性事件與今年6月開始的香港風波有關,然而“飯圈”參與各種包括愛國活動在內的正能量活動卻已經由來已久。在追星羣體內部,“正能量”活動的意涵相當豐富,其中既有來自官方、主流發佈的內容,也包含了面向社會的各種公益活動。
但其中來自官方發佈的輿論信號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這與主流機構和媒體主動“放下身段”、貼近流行文化的取向有直接關係。一些帶有官方背景的機構、組織會有意識地選取形象正面的藝人作為“代言人”、“大使”幫助推廣一些重要的活動和發佈。
與此同時,一些官方主流媒體在重大事件和信號發佈的時候,也會選擇在網絡平台尋求與流行藝人合作,最簡單的表現是請藝人轉發官方媒體的重要微博。例如今年某條重要的主題微博,在各個明星粉絲羣體的指數擴散效應下,官媒原微博的轉發量可以達到千萬級,然而點開原微博轉發,可見高位熱轉幾乎無一例外都是明星賬户的轉發。正是得益於每個明星賬户的背後各個粉絲羣體的瘋狂、大量轉發,疊加之後才合力形成了官媒原微博達千萬級的轉發數據。

流量明星資料圖
由這個現象可以看到,所謂的“飯圈”在網絡平台上擁有一項充滿爭議的特殊技能,那就是這個羣體擅長以組織和動員全體成員在短時間內營造出最大的網絡擴散數據。眾所周知“飯圈女孩”在刷網絡數據、製造巨大的網上傳播聲量方面“稱霸”網絡空間,這或許是一些官方和主流媒體樂意借用這羣“女孩”的力量參與傳播重要發佈和信號的原因。
同樣“飯圈女孩”出征,通過發動外網的輿論攻擊戰抵制“港獨”的做法,本質上也是因為這個羣體掌握了在當代社交網絡上“佔據輿論高地”的豐富經驗,例如在外網平台刷話題、製作視覺效果鮮明的控評圖片等等,這些做法都能在短時間內佔領和改變網絡輿論的空間,而傳統媒體或者互聯網的一般用户卻未必能掌握這種在新型社交媒體上傳播、擴散、佔領輿論的要領。
當然,每當“飯圈女孩”的這種技能擠佔了其他非追星用户的網絡空間(如“舉報反黑”、“控評”等操作)時,就勢必會激發起“圈外”羣體的反彈。針對“飯圈文化”的批評乃至污名化的操作往往歸因於此。但無論在國內還是海外的網絡平台,從此次“飯圈出征”一事至少可以看出,當無法通過傳統媒體對外進行有力“出擊”的時候,“飯圈女孩”製造輿論熱點的經驗甚或可以“為我所用”。儘管在這種操作背後始終瀰漫着“政治議題娛樂化”的質疑,甚至在“飯圈女孩”內部也始終保持着自我懷疑的聲音,但只要喜歡的明星參與進帶有“主流”色彩的活動,相信沒有粉絲能夠停下想要轉發、點贊和評論的手。
2、網絡平台的“正能量”指標
另一個不斷在塑造“飯圈”文化的重要影響力顯然來自於網絡平台。當追星文化的主戰場從線下應援改變成為線上各種虛擬應援後,追星行為不得不處處受制於網絡平台的約束。近年來不少網絡平台用“正能量”要求作為粉圈之間競爭的指標,最典型的是公益類愛心捐贈活動。通過引導追星羣體點贊、轉發“正能量”內容推動此類內容的傳播數據,吸納追星羣體營造傳播聲量的能力,進而推動起網絡平台對“正能量”內容的正面傳播效力。
就以被民間笑稱為“追星app”的新浪微博為例,自2018年以來,微博平台衡量藝人熱度的關注度的“新浪微博明星勢力榜”設置了“正能量”一欄的指標,這項指標必須依靠藝人和粉絲共同努力才能拿到分值。以往粉絲羣體會在網絡上不斷地刷高藝人的各項數據,而新浪微博設置的“正能量”指標卻要求藝人必須自己發佈“正能量”內容的微博才能獲得基本的分值。網絡平台是否應當利用藝人和粉絲急於求勝的心態推動平台自身傳播和牢固“正能量”內容尚且存在爭議,從客觀效果來説,“正能量”指標的設置同時要求藝人發佈、粉絲閲讀“正能量”微博,確實使藝人和追星羣體對“正能量”內容投注了更多的關注。
至於線下的公益類應援更是絕大多數粉絲羣體都會大量參與的“正能量”活動。長期以來,粉絲羣體在許多人眼中被看成是非理智追星的“腦殘粉”,為了突破來自其他圈層的偏見,“飯圈女孩”以藝人的名義投身公益活動就成了一種傳播粉絲羣體正面形象的最好途徑,同時還能彰顯來自“正能量偶像”的輻射性影響力。於是一些平台和主辦方也為此推出供“飯圈”進行線上公益捐助的頁面,最大化地吸納來自粉絲羣體的公益資助。
可以説網絡平台抬出“正能量”的大旗作為數據榜單的指標,不僅使得網絡平台上“正能量”內容的發佈數、閲讀量等數據成為粉絲羣體極為重視的日常數據項目,也讓“正能量”的指標在潛移默化之間成為藝人和粉絲羣體進行自我標榜和自我認知的重要標杆。雖説“飯圈女孩”內部對網絡平台利用流量藝人制造“正能量”數據的做法存在許多爭議,但不可否認的是,如今的“飯圈女孩”在誇耀偶像創造的驚人流量數據的同時,往往還會強調明星身為“正能量藝人”的正面形象,這恰恰是“正能量”逐漸成為藝人和粉絲羣體自我約束的標誌。
3、飯圈之間攀比和競爭的心理驅動
對於“飯圈女孩”們來説,另一個重要的外在在刺激來自於不同粉絲羣體之間的攀比和競爭心理,正是這種攀比和競爭成了“飯圈”不斷努力參與網絡空間上各類活動的心理驅動。正如前面談到的那樣,當官方媒體發佈重要訊息並且與藝人合作的時候,在藝人轉發官方媒體信息的背後,都是無數個大大小小的粉絲羣體在進行着信息的二次、三次轉載,正是利用這種機制才製造出了驚人的轉發數據。但是藝人與藝人之間也在進行着“轉發數據量”的無聲競爭,並且考慮到一些網絡平台上存在着依據轉發數據量進行先後排序的規則,這就更加刺激“飯圈”出於競爭和攀比的心理認真“應對”各種“正能量”和“主流”的數據要求。
從這個細節也可以看出所謂“飯圈女孩”是一個本質上非常鬆散且內部缺乏統一組織的羣體,不僅不同藝人的粉絲羣體之間的關係相當微妙且複雜,就連同一個藝人的粉絲羣體內部也時常並不那麼“團結”。
然而有趣的是,因為當代網絡輿論對於“飯圈女孩”這個羣體長期懷揣的負面評價,反而使得那些“參與追星”的羣體開始逐漸形成了對於“追星”這件事的鬆散共識。基於對“飯圈”和“追星”的未必深刻的認同,“飯圈女孩”也在潛意識中期待通過參與各類帶有主流色彩的“正能量”活動來洗刷“大眾”對於這個羣體的負面印象——簡單來説,她們希望證明,自己在做的事情是正確而且是有意義的。
而且更有趣的一件事情在於,作為一個本質十分鬆散的組織,“飯圈”的所謂團結性和組織性僅僅是針對“網絡虛擬身份”的團結和組織,也就是説,“飯圈”對於內部成員的掌控僅僅基於一個虛擬的網上追星ID,偶爾才會從線上的虛擬ID延伸到線下活動。這種組織基礎的虛擬性並不意味着“飯圈”營造出來的所有數據和內容都是虛假的,儘管這是一個因為特定興趣和愛好而走到一起的鬆散羣體,與這種網絡ID自帶的虛擬本質形成反差的是,“飯圈”內成員對於藝人、偶像的情感卻普遍真摯而又熱烈,這使得“飯圈”這種以情感為驅動的網絡社羣成了頗有特點的一種網絡生態——她們有足夠的心理動機去花費時間、精力和金錢製造出令人震驚的數據和聲量,與此同時在這種巨大數據和聲量的背後,因為人類情感並非一成不變之物,這使得“飯圈”這一被外界戲稱為“軍事化追星”的組織未見得有多嚴密。可是一旦遭遇來自羣體外部的壓力,不論是針對某一個藝人的粉絲羣體還是普遍針對追星羣體的輿論壓力,往往又能很快地使這個羣體出於維護自身的動機而變得更為團結。這種心理層面的驅動力或許才是解讀“飯圈”許多行為的深層原因。
在網上意識形態日益收縮的今天,“飯圈女孩”必須愛國,甚至必須比其他羣體表現得更愛國。不論她們的真實想法是什麼,她們都必須拿出在網絡上製造輿論、數據和聲量的渾身解數,去滿足官方主流態度的傳播需求,為自己的愛豆贏取一個“正能量偶像”的令名。相反,如果某一個粉絲羣體做出違背“愛國”標準的舉動,例如將偶像或明星的地位放置在了“國家”之前,就會成為網絡上羣體批判的對象。這是一個本來在大眾輿論當中已然負面新聞纏身的羣體,在每日重複的網上追星生活當中,她們在學着如何迎合各方的要求,無論是主流官方的要求還是輿論的態度。
但究其本質,這羣“女孩”最初喜愛的是某位明星和身為明星粉絲的集體榮譽感,在這種感情的基礎上,她們才日漸生髮出了濃濃的愛國情懷,而在日復一日用“正能量”進行自我約束的過程中,她們也確實學得了在網絡時代像愛護愛豆一樣愛護自己的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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