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維:智利暴亂的前因後果,中國民眾有點眼熟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艾維】
智利,作為拉丁美洲中發展得最好的國家,人們説起它的時候,都會誇它是拉美髮展的“優等生”。拉美其他國家也想效仿智利的發展模式,走上一條繁榮進步的康莊大道。但是近日智利喧囂的火光、首都區鎮守的軍隊,驚嚇到了曾對智利模式深信不疑的人們。
根據智利媒體《三點鐘報》(La Tercera)的最新統計,智利全國範圍內的暴力衝突已造成17人死亡、1244人受傷、5147人被捕;此外,已有916起縱火事故,遊行抗議超過千次,更有以百為單位計算的搶劫案件。損失最為慘重的是首都聖地亞哥,其次是瓦爾帕萊索和康塞普西翁等城市。這一次的市民暴動算是自智利民主迴歸以來最為嚴重且損失最慘的一次。
騷亂髮生的導火索
今年10月6日,首都的地鐵運營商——聖地亞哥地鐵公司決定將早晚高峯時期的地鐵票價由800智利比索(約合人民幣7.97元)漲至830智利比索(約合人民幣8.27元)。(就在一星期前,政府將電價也上漲了10%。)隨後智利經濟部長鬍安·安德烈斯·方泰勒(Juan Andres Fontaine)提出,如果工人們不想高價乘坐地鐵,那他們可以早點起來去工作的地方。但是原本在首都的通勤時間就已普遍需要兩小時,至此民怨沸騰。
10月18日,由學生領導的抗議團體開始違規進入地鐵站,燒燬車廂,破壞售票機器。他們還燒燬了公共汽車,點燃了郵政局,投擲了催淚彈,破壞了公共廣場。原本是對於票價不合理的訴求,開始逐漸蔓延為對社會不公等現象的暴力宣泄。遊行的羣體也不再僅限於學生,社會各階層人士逐漸加入,他們肆意釋放生活中的苦悶,將情緒都集中在火把和破壞上。

智利民眾在週末街頭縱火,週末有超過50輛警車被燒燬(圖截自《衞報》)
騷動主體與訴求的不可辨識性
根據新聞報道,我們瞭解到拉美國家最近都處於不安定的狀態。前有委內瑞拉民眾的大逃亡,後有秘魯的憲政危機,還有厄瓜多爾的原著民圍堵首都,另外玻利維亞涉嫌選舉舞弊(尚不知真相);智利的騷動讓拉美動盪的局勢雪上加霜。
但不同於其他拉美國家的動亂,智利的騷動難以找到解決辦法,沒有領導頭目,沒有明確的訴求(原本的訴求是恢復票價,但票價恢復之後,暴動依舊在繼續)。這就如同對話沒有回應,握手也無人可以言和。這一情況將局面推向了兩難之間。
總統的方案
智利總統皮涅拉在10月22日的講話中表示會聆聽民眾的心聲,他會穩定民主、提高工資並增加就業。

在他給出的所謂國家團結的社會議程中,他主要關注並希望解決的社會問題有:
·改革養老金制度,提高養老金的額度,在原本的基礎上增加21400比索,以保證這部分人羣的生活水平並提高他們的消費能力;
·改善智利的衞生醫藥問題,建立用於支付不受現有衞生法例所覆蓋的智利家庭藥物的保險,降低藥物的價格;
·提高最低收入標準,保證勞動者的最低月收入為35萬比索;
·建立穩定的電力價格機制,取消之前上漲電價的決定;
·建立新的補充性繳税段位,對每月收入超過800萬比索的人羣徵收40%的税額;
·加強市政府共有財庫,讓收入高的市政府繳納更多的税收,來幫助收入低的市政府進行基礎設施的改善;
·降低議員及公共管理者的工資,因為此前有報道稱智利議員的工資為最低收入的33倍;
·成立兒童和青少年保護服務部,更好地幫助他們融入社會;
·將幼兒園教育也納入義務教育的計劃中。
皮涅拉承諾這些方案將在暴亂平息後一個個完成,並會反思他此前對問題的忽視。
智利暴亂之謎的解讀
對於智利這樣一個成功的樣板卻爆發瞭如此令人難以置信的全國性動盪,着實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有解釋説是出於一種政治心理的感同深受,看到香港亂了、秘魯亂了,連隔壁的玻利維亞也亂了,於是“人亂亦亂”地加入這場世界範圍內的動亂狂歡。
還有人將智利的現狀類比歐美大熱的電影《小丑》,認為電影的氛圍被帶到了現實生活中,人們對生活的不滿都由《小丑》這個扳機扣響了,他們模仿小丑的所作所為來外化自己內心的憤怒。
而在智利官方及部分美洲國家組織看來,這是古巴和委內瑞拉在背後煽動社會主義復辟,是外國勢力企圖利用學生運動來推翻皮涅拉政權的一次嘗試。
以上的解釋尚不能驗證,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若不是自身已病體惴惴,怎能稍觸即發,病症就擴散全體呢?
智利的優勢
智利在拉美國家中屬強國行列,單看2014年至2018年的各國GDP增長率,不難發現智利經濟的增長速度一直在拉美國家的平均水平之上,並且2018年還是近幾年裏表現較好的一年。穩定的經濟增長水平,可以讓人民更信服當政者,保證政局和社會的穩定,這基本是每一個國家希望獲得更好發展的首要前提。

數據來源:拉美經濟委員會 (Economic Commission for Latin America and the Caribbean)
智利還擁有十分完善的社會保障體系。我們之前也看到皮涅拉總統提到要提高養老金的額度,改善並健全教育體系,進一步優化醫療方面的不足。
對比拉美其他國家,我們能更好地瞭解到智利在這方面做的許多努力。智利的社會福利體系是全面且高效的(如下圖所示)——政策考慮到了各個方面,所以智利人民的各項社會需求都能找到對應的保障項目。值得一提的是,與拉美其他國家相比,智利的養老保障項目數量已是最多。

數據來源:, 2018
其實不僅僅是在養老保障上下功夫,對於教育,智利政府的投入在拉美國家中也是名列前茅的。在智利,公立大學本科教育是義務且免費的。而就教育開支來看,近十幾年,智利教育開支在GDP中的比重也在穩步增長。

數據來源:拉美經濟委員會 (Economic Commission for Latin America and the Caribbean)
另外,智利還是拉美減貧運動的先鋒隊,已將其國內的赤貧率和貧困率都控制在拉美經濟委員會評定的最低水平中——赤貧率控制在5%以下,貧困率控制在15%以下。
智利和烏拉圭首先解決了國內的貧困問題,極大地改善了本國居民的生活條件,這對於拉美其他地區性大國,如巴西、阿根廷、墨西哥等,都是一種很大的超越。對於貧困問題的解決,其實為智利政壇的穩定做了不小的助推。

資料來源:Panorama Social de América Latina, 2018
智利憑藉優良的發展環境和經濟面貌,吸引了很多外國人前來智利尋找機會,這也為智利帶來了多元化的勞動力。他們中部分人會從事一些本地人不願做的工作或到偏遠地區務工,一些人也帶來了更為先進的工作理念。
這些移民的到來豐富了智利社會的民族多樣性。根據智利內政部的統計,在2005到2018年之間,進入智利的外國人主要來自秘魯(28%)、哥倫比亞(14%)、委內瑞拉(14%)、玻利維亞(12%)等毗鄰國家;在前幾名的國家中,我們也看到還有不少美國人和歐洲人來智利旅遊、定居。

數據來源:智利內政部移民辦(Departamento de Extranjería y Migración)
智利的劣勢
以上數據為我們展現了一個欣欣向榮的智利:GDP在拉美國家中位居前列,貧困問題大部分已被解決,社會保障系統完善,勞動力充足。然而,現實撕裂了這一美好的畫卷,一個矛盾的問題隨之而來:為什麼這樣一個“完美”國家會被推向暴亂的深淵?
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智利擁有絕對的社會不平等,貧富差距懸殊,大部分財富聚集在小部分人羣手上。據拉美經濟委員會2018年的調查顯示,智利的財富高度集中,全國最富有的家庭佔有近60%的資源,金字塔頂尖的1%人羣分享着全國三分之一的資源。

資料來源:
<Panorama Social de América Latina>, 2018
雖然近些年來智利的貧富差距有小幅的緩和,但是在遊行人士看來,這是一種結構性矛盾,所以他們會用“30比索,30年”這樣的口號,來諷刺所謂的不平等問題一直沒有得到解決,而且認為在可見的未來裏也不可能得到一個答案。
物價上漲,消費緊縮,原以為政府能提供更多的公共產品來接濟百姓的生活,想不到等來的卻是一漲再漲的噩耗。為掙破社會的不平等,他們也嘗試過用教育來改變自己的命運,但是現在逐漸壯大的精英私立教育,從起跑線上就拋棄了那些沒有原生資源的孩子,而他們大部分就是那羣憤怒的學生們。
再者,智利民眾逐漸表現出了學者們所稱的“去政治化”。這一術語指人們選擇遠離政治場域,對於日常的政治活動不再參與。[1](這次動亂起於一個經濟問題,在暴動過程中並沒有出現政治宣傳語和政治組織活動,更多的是出於一種社會運動的目的,雖然最終的指向在於逼迫政府讓步,但是筆者認為這不屬於一種日常的政治活動,而更像一次社會悖反。)
經歷過軍政府,也遭受過休克療法,在2001年的經濟危機之後,智利民眾顯然已無心政治了。有智利學者曾指出,年輕人羣體在智利開始逐漸脱離制度化的集體行動,例如投票、參與政黨活動、參與工會運動;轉向了更為個人內化的活動,如一些有益於個人發展的活動、網絡的運用和社交媒體的使用。[2]
“去政治化”最為明顯的表現就是民眾開始不再關心選舉了,他們不再積極參與政治宣傳,甚至都不再投票了。
如下圖所示,自民主迴歸之後,智利人民的投票率越來越低,近幾年都沒有超過半數。而這也導致民眾對總統的執政理念不熟悉,一旦自身的境地陷入困境,首先就是抒發自己的憤懣,沒有政治共同體的認同感。

數據來源:Electoral Service of Chile (www.servel.cl) 和National Institute of Statistics of Chile (www.ine.cl)
因為對民主失去了信心,自然再難去信任民主政府了。根據拉美晴雨表的最新數據顯示,拉美主要國家對於政府的信任度皆為負面,大多數民眾持不信任或是有點信任的態度,十分信任的情況則是鳳毛麟角。所以也難怪學者Steven Levitsky感概,民主究竟怎麼了。

數據來源:拉美晴雨表(Latinbarómetro, 2018)
此外,智利的經濟還具有高度的對外依賴性。
雖然智利在1990年代進行過大刀闊斧的改革,將智利的礦產品的出口額降至總額的45%以下,而包括魚粉、水果、紙漿和化工產品等在內的其他貨物上升至55%以上。但是智利的整體經濟還是無法完成自我生產、消費的內循環。
根據拉美經濟委員會的數據顯示,智利在拉丁美洲及加勒比島國中是較明顯的出口導向型國家,而且智利的出口貿易最大的夥伴國家就是中國,佔到了智利出口貿易的25%,那麼它也就更明顯地會被中國經濟的發展速度所影響。

資料來源:拉美經濟委員會(CEPAL)

數據來源:MIT 經濟觀察可視化網站
可以大膽預測,智利的經濟在中美貿易戰開始之後就受到了不小的影響,加之國際油價回升,在這雙重打擊之下,現有動亂衝突只是智利社會矛盾的冰山一角,後續離徹底平息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參考文獻:
[1]Alfredo Joignant R., ‘La democracia da la indiferencia. Despolitización, desencanto y malestar en el gobierno de Eduardo Frei Ruiz-Tagle’, in Oscar Muñoz and Carolina Stefoni (eds), El Período del Presidente Frei Ruiz-Tagle, Santiago: FLACSO-Chile and Editorial Universitaria, 2003, P 90.
[2] Cristián Parker, Los Jóvenes Chilenos: Cambios Culturales; Perspectivas para el Siglo XXI, Santiago: MIDEPLAN, Gobierno de Chile,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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