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丁楠:柏林牆倒下30年,該對反思進行反思了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王丁楠】
今年11月9日是柏林牆倒塌三十週年的日子。回憶起2014年冬天參加二十五週年紀念活動時的情景,我不禁想到來德國已是六年有餘。
與五年前的歡樂祥和比起來,如今德國社會矛盾和對立更加明顯,內外形勢變化也對西方自由民主制度本身帶來全新挑戰。或許基於這些考慮,政府今年加大力度宣傳三十年前那場“和平革命”所凝聚的德國共識。早在一個月前,一些部委就在顯要位置貼出海報和標語,強調民主、自由、多元、包容是德國的核心價值觀。
11月4日晚上,正式的紀念活動在柏林市內的幾處紀念建築前同時啓動。曾經背靠柏林牆的勃蘭登堡門,身後飄起三萬條祝福絲帶組成的“雲朵”。

勃蘭登堡門身後的許願絲帶
不遠處接近完工的普魯士皇宮(東德人民議會舊址,2006年拆除,復建皇宮),牆面上投射着1989年10月東德最後一次國慶閲兵、紀念大會和一個月後新聞節目主持人宣佈柏林牆邊防開放的畫面。

1989年10月7日,東德慶祝建國40週年

燈光秀再現原東德共和國宮,即人民議會大廈風貌
東區畫廊是為數不多的一段保存完整的柏林牆,以風格各異的塗鴉壁畫著稱。這裏的燈光秀講述如何通過藝術創作進行政治表達。
圖4 1989年柏林牆開放後,多國藝術家在牆面留下塗鴉,一年後,德意志民主共和國不復存在
在原東德國安部(Stasi)總部機關,觀眾在濛濛細雨中通過展覽、影像和背景音里人們的哭訴,瞭解當年情治機關是如何肆無忌憚地監控東德人的一舉一動、剝奪公民自由的。與之相對,東德的教會組織曾為統一社會黨治下的反政府活動提供庇護和支持。東柏林的Gethsemane小教堂見證了這段歷史,政府在此舉辦了相關展覽和演出。


原東德國安部辦公樓,投影展示柏林牆開放後的經典一幕
亞歷山大廣場曾被德意志民主共和國視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城市設施的樣板。廣場上設置了小舞台,歌手們時而演唱,時而呼喊口號。周圍的樓羣,以牆為幕,放映1989年11月4日東柏林市民在亞歷山大廣場舉行抗議的監控畫面。與此同時,位於西柏林主要商業街上的歐洲中心商城則向觀眾展示1989年冬天東德居民翻牆步入西柏林時,西方的商業興旺、文化繁榮給他們帶來怎樣的震撼。

亞歷山大廣場夜景

置身西柏林商圈的東德一家人(圖源Berlin.de)
與五年前相比,今年紀念活動的政治色彩更為強烈,慶祝和娛樂倒放在了其次——此處還姑且不論與上述開放式體驗同時進行的各種研討、讀書、朗誦和音樂會,主題幾乎無一例外是反思回顧歷史、捍衞核心價值、聲援眼下世界各地的民主抗爭和民族自決。
我猜想,如果類似形式的活動放到中國舉辦,再被德國媒體報道,一定會被冠以“政治宣傳”、“系統性洗腦”和“模式輸出”等種種批駁和不屑之詞吧。同樣的事情自己做起來,卻往往渾然不覺。從根本上説,它反映的還是德國主流精英的一種情結:一種基於自身歷史經驗,憑主觀意志認識和改造世界的強烈衝動。
柏林牆的倒塌加速了冷戰的終結,成就了德意志民族的再次統一,是德國人親歷“歷史終結”的一次寶貴經歷。今天我們回望這段歷史,其實很難對東德政權解體、進而被西德吞併產生什麼同情。這兩年利用業餘時間在幾個東歐前社會主義國家遊歷,我常常在不經意的細節中發現,這些國家的共產黨政權建立伊始,等級化、形式主義和特權思想就根深蒂固,所謂的為人民服務早已拋諸腦後。社會矛盾日積月累乃至最終人亡政息,便可想而知了。德意志民主共和國亦是如此。尤其到統一社會黨執政後期,體制的弊端積重難返。進入八十年代,國內經濟形勢明顯惡化,執政黨領導層卻排斥任何變革,也不願放下架子傾聽民眾訴求。
眼下,德國人紀念柏林牆倒塌三十週年,非常熱衷將東德的和平演變與中國同時期的政治風波作對照。言下之意無外乎是説,革命尚未完成,中國人民依舊在水深火熱中尋求解放。從史料上看,當年東德統一社會黨領導人確實曾對北京方面採取果斷措施制止動亂大加讚賞。然而今天德國政客和評論家們在引述這段史實時,卻忽略了一個重要前提:中國遇到的風波是在改革開放中經歷的曲折,而東德政權卻是一味高壓維穩,拒絕改革,任憑國家在思想僵化和背離民眾福祉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或有意或無意,德國人生搬硬套本國經驗解讀中國的例子還有很多。
——“中國的事情,我知道,就是DDR(東德)唄。”不等你開口,就會有人這樣説。
——“中國人可以像你一樣出國嗎,如果不是德國政府主動幫助他們的話?”許多人發出類似的疑問,因為東德曾修築柏林牆,禁止普通人前往西方。
——“中國為什麼要更隆重地慶祝紅色政權建立七十週年,而不是‘去共產化’的改革開放?”
——“香港就是當年的西柏林,共產主義環繞下的孤島正在抗爭。”
——“中國公司買下西方的App,出口攝像頭到國外,就是為了像Stasi一樣監控外國人的一舉一動。”
……
有時我不禁懷疑:柏林牆倒塌後的這幾十年,人們的思想究竟是日益開放包容,還是被一種程式化的歷史敍事定格在原地,失去了探索接納多元事物的平和、寬容和本真。

原東柏林的莫斯科咖啡廳將舉辦研討:如何利用新技術推進民主化,防止敵對勢力操縱網上輿論
同樣的思維定式還體現在德國主流精英對俄羅斯,對中東,對發展中國家,對歐洲右翼和民粹主義興起,對美國特朗普、英國約翰遜,甚至是對德國人自己的認知和解讀上。誠然,時至今日,已很少有人依舊堅守“歷史終結論”,認為隨着蘇東共產主義集團解體,西方價值奔流向前,鋭不可當。但這種迂迴並不意味着德國精英對“自由民主是國家治理的最優、也是最終形式”這一定論有過任何動搖——只不過民主化的道路是曲折的,大部分國家因為人民素質不高,還無法迎來這一變革;即便是對英、美、法、德這樣的成熟民主政體,也會發生一些選民因“受教育程度低”,加之“敵對勢力蠱惑”,於是投票給約翰遜、特朗普、勒龐、或是德國選擇黨這類背離西方主流價值的個案。
11月4日,雨夜。前東德國安部部長辦公樓的外牆上,投射着羅莎·盧森堡的名言:“自由始終是持不同思想者的自由。”重新統一後的德國,持不同政見者不再像從前一樣因反政府言論而動輒獲罪。然而在所謂言論自由的表象背後,主導德國政治的精英們又能聽進多少反對者的逆耳忠言,客觀看待多少體制外的平行聲音呢?

雨中的前東德國安部部長辦公樓
最先嚐到傲慢和保守思維苦果的,其實還是德國自己。今天愈演愈烈的東西德矛盾是一個表現。前東德地區和東德居民因為有異於西方民主和市場經濟的歷史“出身”,一直是西德人貶低和嘲諷的對象。我記不清有多少人私下裏説過無法忍受東德地區的氛圍或是和東德人相處這樣的話。與之相關的戲謔就更多了——“你要去XX東德城市出差呀?記得多帶香蕉呦!”——僅就香蕉一事(東德社會主義時期商品短缺,人們因此把西方親友寄來的香蕉視為珍品)就能引出無數段子,至今被人們津津樂道。柏林牆已經倒下三十年,今天西德人還拿此事打趣自己的同胞,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2015年開始的難民危機是個導火索,使長期積蓄的東西德矛盾集中爆發。兩德統一後的人口流動,基本上是一江春水向西流。在日漸空心化的東德地區,民眾的國際化體驗原本就有限,生活水平多處於中低端,對中東移民的湧入顯然更加排斥。但當他們就接收難民一事向執政者説“不”時,得到的卻是來自政治精英和主流輿論的嚴詞痛斥:“東德人受共產主義、民族主義洗腦,所以仇視外來者。”“共產黨當政以來,從沒像西德政府一樣對納粹歷史進行過系統反思,如今那裏右翼民粹氾濫也不足為奇。”“兩德統一原本就是西方接納東德難民的歷史。今天別人有難,他們卻極度吝嗇,袖手旁觀。”
當年的歷史真相究竟如何,有待學界深度挖掘。排斥接納外國難民在道義上是否説得通,公眾也可以討論。但作為旁觀者,我不得不説在難民危機爆發之初,德國主流精英的極度自信和驕傲態度,讓反對者感受不到應有的尊重,也看不到捍衞自身權益的有效途徑,最終致使難民北上和德國深層次社會問題交織裹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今年10月3日,德國《時代》週刊公佈了近期對前東德五個聯邦州和柏林的民調結果,引發輿論譁然:41%的東德受訪者表示,與1989年之前相比,他們的言論自由沒有改善,甚至變得更糟。58%的人認為,如今政府決策隨意而衝動,民眾無助且無奈,跟東德時代沒什麼區別。近兩年來,東德地區的政客和領導人越來越多地在對外政策上主動挑戰其所屬政黨和默克爾政府的既定路線,尤其是呼籲改善同俄羅斯關係、放寬對俄製裁。
這些現象背後都有着深刻的歷史和思想背景,絕不是用什麼民眾受教育程度低、接受民主歷練時間短,或是俄羅斯藉助互聯網給東德人洗腦之類的説辭就可以搪塞過去的。然而在柏林牆倒塌三十週年之際,我看到的還是一如既往的反思極權體制和共產主義之惡,強調西方價值觀是通向成功的不二法門,彷彿隨着民主戰勝專制,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不久前的10月9日,東德城市哈勒發生新納粹主義者襲擊猶太教堂的悲劇。可嘆一些高舉主流價值旗幟的評論者非但不去檢討問題形成的根源,卻偏要生拉硬套,將此事和三十年前同一天發生在萊比錫(位於哈勒附近)的抗議共產主義專制的燭光靜坐聯繫在一起,試圖證明對東德的思想改造仍須常抓不懈……
放寬視野,放下身段,放開心態,德國的精英階層有必要對過去三十年躺在功勞簿上的反思進行一次再檢討。政治和言論自由看似擺在那裏,但距離真正實現實事求是、平等對話、包容多元,德國還任重而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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