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鵬鯤:誰能幫中國科學家獲得應有的學術道德評價?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餘鵬鯤】
過去的一週中,中國科學家的學術道德再次成為世界學術圈茶餘飯後討論的重要話題。先是著名的學術期刊《science》的子刊《Science Translational Medicine》刊登了Derek love的學術快報。

《Science Translational Medicine》上Derek love的學術快報質疑甘露特鈉膠囊(商品名“九期一”)上市的科學性
Derek love是世界知名的醫藥化學家,供職過多家知名製藥企業,主要從事針對精神分裂症,阿爾茨海默症,糖尿病,骨質疏鬆症藥物的研發。他認為我國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11月2日有條件批准甘露特鈉膠囊(商品名“九期一”)上市註冊申請令人意外。
他的質疑主要還是從主觀判斷出發,但他的觀點符合目前世界藥品開發的一般流程,因而在西方醫藥界也具有相當的代表性。質疑主要為三點:
一是從中國研究人員發表的論文中可以看出,甘露特鈉在第二期實驗是與安慰劑相比療效並不明顯,為何中國研究人員堅持進行最費時間與金錢的第三期試驗。為何中國研究人員如此堅信該藥到了第三期試驗一定能取得良好的結果呢?
二是Derek love經過調查得知,上海綠谷製藥在多個場合都曾經播放過一些ppt文件,其中明確有關於甘露特鈉的第三期臨牀試驗的結果。結果顯示,該藥在前三週與安慰劑相比藥效不明顯,但是到了第四周安慰劑的效果突然劇烈降低,使得該藥獲得了統計學上有效的證明。Derek love放出了一張據説曾出現在綠谷官網的ppt內容,他説目前綠谷的官網刪除了該ppt。

學術快報中的圖片過於模糊,筆者是從第三方渠道得到的這張圖片,從中可以看出甘露特鈉第三期臨牀試驗中安慰劑的效果確實是在第四周有劇烈的下降
最後他認為綠谷作為一家中國製藥企業,似乎一直名聲不太好。過去研發的主力藥品是雙靈固本散(原中華靈芝寶),並且宣稱其有抗癌的功效。Derek love當然沒法拿出更多的證據,但是他非常好奇這樣一家企業是如何合理地選擇抗阿爾茨海默症藥物的。(因為該文刊登在學術期刊上,所以Derek love的話非常剋制和含混,這裏的含義大約是説綠谷後進入治療阿爾茲海默症的領域,為何既不跟隨世界主流,又不繼續走從靈芝或者其他中藥提取有效成分的老路,似乎很奇怪)。
受該文的影響,一個學術同行匿名評審網站pubpeer上針對“九期一”主要發明人、中科院上海藥物所研究員耿美玉的質疑也火了起來。有人匿名指出耿美玉2017年發表在《Journal of Cancer》的關於甘露特納的文章存在重複使用圖片的問題,而重複使用的圖片也見於耿美玉的其他試驗(注意這又是一段學術圈的套話,意思就是有學術不端偽造試驗結果的嫌疑)。

論文中的一處可疑部分,紅框的兩張圖似乎是旋轉180度的關係
在這篇文章的評論頁面下方有疑似耿美玉課題組的人解釋説:“在第一作者的圖形準備階段,由於無意而將錯誤引入了我們的稿件。”目前此事還沒有進一步的進展。但是已經在中外學術圈引起了劇烈的震動,有趣的是中美都有大量的學者據此質疑中國學術界的學術道德。
和《science》齊名的《nature》雜誌也沒閒着,近期期刊官網刊登了澳大利亞學者的學術快報抨擊學術界合同作弊(俗稱:代寫論文)的現象。這篇文章從澳大利亞的本土大學出發,進一步發現美國、伊朗、烏克蘭等等國家的科研圈都存在這一現象。當然來自中國學者的案例也佔有一定的分量,有的也非常勁爆。比如2015年澳大利亞爆出部分中國留學生通過一個MyMaster的組織請人代寫論文,僅部分學生就為此花了16萬澳元(約合當時的77萬人民幣)。
當然這周各路“打假人”也是異常的活躍,僅筆者所知,又有三四起疑似學術造假被揭露,限於重要性和篇幅,請恕筆者不再一一列舉。
就在此時,世界最大學術出版商愛思唯爾公佈了一項針對50萬學者學術道德的調查結果,其中中國學者又被點名了。
愛思唯爾的調查主要是調查審稿人在論文審稿中有沒有強制引用的現象。通俗的説強制引用就是審稿人通過明示或暗示被審稿人引用自己的論文並以論文是否通過審核威脅或誘惑被審稿人使其引用自己的文章。通過這種方法可以做高自己的被引用量,這是目前的學術界衡量一個人是否是權威科學家的主要參數方法。
愛思唯爾的這次調查選擇的調查人羣非常大,從100萬篇論文的審稿人先用引用分析初步篩選出了50萬審稿人。並進一步篩選出了和愛思唯爾合作過5次以上的人——大約69000人,並對這些人進行了進一步的嚴格調查。
中國學者每年會為愛思唯爾旗下數千本期刊貢獻超過十萬篇論文,也會為愛思唯爾提供數萬次的學術審稿。而且國內學術界近年來開始了代表作改革,突出強調個人重要論文在引用次數上的重要性。同時這次愛思唯爾進行的調查抽樣範圍那麼大,即使有個別中國學者被發現涉及學術不端其實也屬正常。
那麼調查結果究竟如何呢?愛思唯爾期刊出版全球總裁菲利普·特赫根接受國內採訪時説:“我們發現,高度疑似強迫引用的情況大約佔調查總人數的0.1%,表現出可疑引用行為的佔調查總人數的0.8%。目前我們沒有發現中國學者存在類似行為。”
雖然這項調查重點在強迫引用,但是也足以説明很多共性的內容。
一方面是羣情沸騰的大批判,一方面是強迫引用的萬中無一,冰炭難容的兩種現象發生到一起,這背後一定有更為深層的原因。
筆者這麼説絕非神經過敏,過去很多次國際學術不端調查都説明中國學者固然不全是完美的道德聖人,但與國際同行相比也絕不遜色。之所以國內外會有這種論調,與西方媒體的推波助瀾不無關係。
生活大爆炸是一部美國的生活情景喜劇,第7季第6集中,謝耳朵在計算錯誤的情況下證明了一種粒子的存在,隨後立刻有中國科研小組宣稱發現了這種粒子的存在,然後在隨後的劇情中,這個粒子被證明其實是不存在的。
美劇生活大爆炸中抹黑中國學者的片段
這段劇情當然是諷刺中國科學界的學術造假風氣。但何嘗不是一種誇張和妖魔化,與這次愛思唯爾的調查相比更顯得諷刺。
就筆者的觀察,西方媒體報道的近一半所謂的學術造假在國內並未引起關注,一方面是因為西方媒體實在是過於“關注”中國的學術道德了,很多在國內籍籍無名的學術不端依然能被部分西方媒體關注到。另外一方面很多西方媒體和學術界固然能可信的提出一些質疑,但畢竟缺乏重量級的證據。
比如説最近針對甘露特鈉的質疑中,存在非常相似的疑似進行過處理的照片確實值得懷疑,但是目前來説還沒有決定性的證據證明耿美玉課題組的研究存在造假行為。
儘管不少西方的學者們在質疑時試圖保持克制,但我們知道積毀銷骨,長期來看這些拿不出決定性證據卻又有一定依據的質疑仍然對中國科學家的形象影響非常大。不得不説,過度低估中國科學家的學術道德這種現象的形成,西方媒體的妖魔化宣傳起了非常大的作用。
但是筆者認為,不能過分把關注的重點放在外因上面。西方媒體的抹黑要回應,同時自身的問題也需要解決。西方媒體為什麼總能在中國學者方面找到突破口,為什麼能成功引導很多人相信中國學者的學術道德低下,主要就在於,中國學術界發生的驚世駭俗的造假事件確實比較多。
也就是説,雖然總的來説中國學者的學術道德還是相當不錯的,但是少數學術造假事件卻非常低劣。比如今年年初“翟天臨事件”,一個博士畢業的人卻不知道知網,那他接受的博士訓練該多水?

不知道知網的翟“博士”
這事在國內外造成了非常大的影響,筆者從多個留學生朋友瞭解到,當時部分國外高校論壇上有種族歧視傾向的老師和學生乘機大肆轉發相關報道,渲染中國的學術危機。很多學校也加強了對中國留學生畢業論文的審核工作,可謂是草木皆兵。類似的事件還有賀建奎的基因編輯嬰兒以及當年的“漢芯”事件。
這些問題都有一個明顯的共性就是這些學術不端都是集體行為,這就為外界監督和以後糾正增加了非常大的難度,這也是某些人之所以敢肆無忌憚觸探學術底線的膽量所在。因為學術不端是有組織的,而體制內揭露學術不端卻要靠個人奮鬥。
產生這種現象的原因非常多,不過科研組織與科研個人綁定過深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中國科研組織要獲得經費和重視非常依賴於獲得傑出成就的科研人員的數量,如院士、長江學者、傑青、優青等等。本來這有利於科研機構為科研人員搞好服務,使他們能更好的出成果,不過這也使二者的利益緊密的聯繫在一起。遇到有希望為科研機構爭取到經費的學者,對於其學術問題,查不查怎麼查,在被廣泛曝光之前完全取決於相應機構主管部分領導的學術良心。
總而言之,還是應該對中國科學家的學術道德充滿信心。同時為了進一步提振中國學術界的學術道德,尤其是減少惡性重大學術不端的發生,相關的獨立監管組織和監管體制機制必須建立起來。
誰能幫中國科學家獲取應有的學術道德評價?除了媒體人的客觀報道,更要靠學術監督機構的主動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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