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特妮·温比茜:獵巫瘋潮離我們有多遠?
愛丁堡城堡對面的街角,有一處鑄鐵泉井專門紀念歷史上被指控為女巫的婦女。它是如此不起眼,以至於大多數遊客馬不停蹄地奔向城堡景點時都錯過了它。這口“女巫井”雕塑於1894年,是愛丁堡對歷史上的獵巫行動唯一的紀念物。浮雕飾板勾勒出兩個女人的側面像,一個憤怒,一個温和,一條蛇將她們纏在一起。飾板下方是一個小水槽,但裏面沒有水,只有幾朵花。

愛丁堡城堡外的女巫井
女巫井的低調掩飾了蘇格蘭歷史上駭人的一幕:愛丁堡大學上月發佈研究結果揭示,從1550年至1750年,這裏曾爆發大規模獵巫瘋潮。新的交互式地圖首次展現出那場恐慌的規模是多麼龐大,蘇格蘭全境多達3000餘人受到當局的指控,從大城市到人煙稀少的偏遠島嶼,處處都留下了他們的蹤跡。
這些被告人當中有教師、保姆、僕人、裁縫、農民、牧師、礦工,其中大多數是女性,但也有男性,告發他們的人也是有男有女。他們受盡牢獄之災、酷刑之苦,最終大多數人被處死了。學者們發現,在這200年期間,來來回回開展過數次獵巫行動,每一次都是國家要求所有公民積極執行神的旨意,每一次都產生許多冤案。最後它終於停止了。
這幅地圖最早見於《蘇格蘭人報》網站,用户可以在地圖上找到所有被指控的女巫的位置,查看她們的身份和居住地信息。這種處理方式超越了典型的數據分析,它能使人看到受迫害者數量時產生一種由內而外的恐懼感。這是該項目數據可視化實習生艾瑪•卡羅爾的成果,這名地質學和自然地理學本科學生今年在這項目上花了三個月時間來研究數據。她參考了大量歷史資料,包括已於2003年結項但仍保留着大量數據的“蘇格蘭巫術概況”,才把每個受迫害者的居住地確定下來。
卡洛爾表示:“愛丁堡和西洛錫安地區被指控的女巫數量之多令我驚訝,這裏的案件數量極高。”

愛丁堡大學女巫研究項目的交互式地圖可查詢受迫害者的個人信息
隨着時間流逝,大眾的態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西方國家,至少人們現在可以隨意自稱為女巫。然而在歷史上,長達兩世紀之久的獵巫行動引起的社會恐慌是普遍且真實存在的。
例如,1595年曾有一名叫做艾格尼絲·哈琴的人因巫術被判“半有罪”,她受到的懲罰是當眾羞辱:在集市日上,她的衣服遭人剝至腰部,關在車裏遊街示眾,並被迫懺悔。她的頭部被鎖在鐵罩裏,嘴用口鉗封上。一個多世紀後的1705年,珍妮特·康福特被指控導致少年患病。她被一羣憤怒的男人毆打到失去知覺,丟棄在野外,卻未能立刻死去——她被政府救活,然後用壓滿石塊的門板將其碾死。
如果你知道自己隨時可能成為下一個受迫害者,想象一下這種日子是怎樣的煎熬。
愛丁堡大學歷史教授、《歐洲獵巫史》作者、“蘇格蘭巫術概況”項目聯合發起人朱利安·古達爾説:“當時的人們十分害怕,而因為被迫害者絕大多數是婦女,所以女性可能是感到恐懼的主要人羣。在最激進的時期,女巫的帽子可能扣到任何一名女人頭上。而且她們也知道任何女人都可能遭殃。”
時至今日已無從統計究竟有多少人被處死。交互式地圖收集了123名死者的數據,其他資料的口徑從300至2000人不等。但無論怎麼説,喪生者數量之多都令人感到震驚。然而蘇格蘭的獵巫行動卻沒有什麼名氣。獵巫重鎮的“殊榮”屬於美國馬薩諸塞州的塞勒姆,可它獵巫的“戰果”遠不及蘇格蘭:在15個月內,只審判了200餘人,處死了其中19人。

三百年後,馬薩諸塞州議會為塞勒姆女巫審判案受害者恢復名譽
如今,全世界提起蘇格蘭只能想到蘇格蘭短裙、威士忌、羊雜菜餚哈吉斯,以及健美的高地猛男。在蘇格蘭和更強大的英格蘭之間,英格蘭作為勝利者享有敍述歷史的特權。蘇格蘭與其為鄰的結果就是自身歷史被抹掉,以至於它對人類的積極貢獻和巫術引起的恐慌一樣,而今知者寥寥。比方説,有多少人聽説過蘇格蘭啓蒙運動,知道18、19世紀百花齊放的蘇格蘭思想界曾經觸動過全世界?有多少人聽説過曾影響了新藝術運動的格拉斯哥學派?又有多少人知道改寫結構工程學的福斯橋?
不過,除了將一個產生過重大影響的國家削減為一幅簡筆畫之外,抹殺歷史還有更大的威脅。當一段歷史被抹去,我們就無法對其進行研究,未來的人們難免會重蹈覆轍,全人類因此裹足不前。幾個世紀之後的我們已經瞭解到,歷史上那些被指控犯下巫術罪的人統統是無辜的。我們認識到以“某某是什麼人”而非以“某某做了什麼事”作為判決犯罪的標準是多麼荒謬。但時至今日,我們仍然會因為“某某是什麼人”或者“我們認為某某是什麼人”而迫害他人。
幾個世紀後的人們會怎麼看待我們,怎麼看待那些在我們眼裏“存在即有罪”並因此遭受懲罰的對象?這份名單太長太長,長得令人揪心,包括跨性別者、穆斯林、黑人、土著、性少數派、女性、殘障人士、移民、移民子女等等……
獵巫源於社會對他者的恐懼,牽涉着許多爭論和災禍,也關乎當政者的利益。當它成為政府官員的優先解決事項時,審判便動用了死刑,當優先度發生變化後,死刑便停止了。一場運動過後,當地社區會發生什麼,這個有待回答的問題需要我們去思考。
古達爾教授表示:“有些東西人們沒有記錄下來,比如‘我們真的確定那個人是女巫嗎?看到有人在火刑柱上燒死,真的會讓我們感覺好些嗎?’我經常這樣問自己,真的很難回答。”
從女巫井往東走五分鐘,有一處狹窄的弄堂叫做檢察官巷(Advocate’s Close),它得名於蘇格蘭檢察總長(Lord Advocate)詹姆斯·斯圖爾特爵士。在歷史上的巫術恐慌時期他曾住在這裏,作為檢察總長調查、起訴、督辦了數十件女巫案。今天,你站在這條弄堂裏可以看到小説家沃爾特·斯科特紀念碑、一條通往火車站的捷徑、一家時髦的餐廳、幾座寫字樓和公寓。這裏有許多久經風霜的石庫門建築,其中一面牆壁在修砌的時候從側面嵌入了一個牡蠣殼,據説女巫怕水,所以這個小玩意兒能守護屋主不受巫術侵害。門楣上有個1590年石刻,用拉丁文寫着一句充滿嚮往的話“期望來生”。

檢察官巷裏石庫門上刻的拉丁文“期望來生”
看到這句話,某些人會聯想到超自然力量的拯救。但我們不必等待上蒼的救贖。我們憑自己的力量就能讓最需要的人獲得救贖——那些因為子虛烏有的罪名而受迫害的人,那些因為“是什麼人而非做了什麼事”而被監禁的人,那些因為存在而被處決的人獲得第二次生命。世事由人,我們現在就應該拿出行動來。
(觀察者網潘儀佳譯自《紐約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