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東昇:美國高管指責中國,我還沒開口就有歐洲人幫忙
中國論壇:會上各國代表對中國的看法有讓您感到驚訝的地方嗎?
**翟東昇:**説到參會代表對中國的態度,有件事確實讓我感到驚訝。
我參與的小組座談會里參會代表級別都較高,有羅馬尼亞前總理、格魯吉亞前總理、奧地利前外長、馬來西亞重要的國家政策顧問等。我在發言中提到,特朗普總統發動的關税戰,其實最初不是專門針對中國,而是面向全球的貿易伙伴。摩根士丹利集團的董事會主席在評論中反駁了我,説美國兩黨的對華強硬立場是一致的,主要因為中國不尊重知識產權,以及其他一些老生常談的理由。
我剛要反駁,羅馬尼亞前總理竟搶先一步幫我回嗆了摩根士丹利集團的主席,站在中方立場幫中國説話。這讓我感到很驚訝,因為以往每當中美有分歧時,這些歐洲小國都會站到美國這邊,這次竟有歐洲前政要主動站出來幫中國説話,雖有説得不到位之處,但不得不説這是一個巨大的轉變。
中國論壇: 關於貿易戰不是專門針對中國一事,您能進一步解釋一下嗎?
**翟東昇:**特朗普推動了大規模減税計劃以刺激經濟,但美國國會對本國債務上限有限制,所以特朗普需要找到足夠多的額外財源以減少國內減税帶來的財政虧空。其思路是向每年2.7萬億美元的進口商品徵收10%的“邊境調節税”。用關税收入填補國內減税的虧空,相當於劫貧濟富,政治上很難看。因此特朗普以美國的貿易逆差為藉口,除了向中國發起貿易戰,也向歐洲、日本、墨西哥、加拿大等盟友發動關税戰。美國建制派官員為了維護美國與盟友的關係暗中牽制和扭曲特朗普的關税戰,令其集中在中國身上從而不至於嚴重影響美國在同盟中的信用和形象,另一方面中國的反制吸引了美國關税戰的火力,所以兩年來事態的發展給人印象是貿易戰似乎專門針對中國。
如今美國兩黨都意識到特朗普為了籌資減税不斷擴大關税戰,最終會瓦解美帝國的信用和內部團結,因此今年8月初,美國國會批准暫停財政部的債務上限,這意味着2021年7月之前,特朗普政府缺錢就可以從市場上借債,他繼續擴大關税戰籌資為減税保駕護航的必要性暫時消失了。最近兩個月,特朗普在貿易戰上已有讓步的趨勢和空間。

當地時間2019年10月11日,美國華盛頓,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中美全面經濟對話中方牽頭人劉鶴與美國貿易代表萊特希澤、財政部長姆努欽進行新一輪中美經貿高級別磋商。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中國論壇:對於中國變得日益強大這一事實美國至今仍感到很難接受,您認為中美關係能否實現和平過渡?
**翟東昇:**美方不接受,最終也得接受。如果美國硬要跟中國脱鈎的話,利弊相雜,勝負難料。我認為部分脱鈎對中國而言倒不一定全是壞事。
中國論壇:部分脱鈎是指?
**翟東昇:**貿易和資本上更少地相互依賴,技術上中國被迫自立。中美之間的貿易往來,表面上看中國賺了美國不少貿易順差,但在這期間美國的資本、品牌進入中國市場,賺得盆滿缽滿。甚至韓國企業三星在中國也賺了很多,而它背後的大老闆其實也是美國資本。反觀中國資本在美國獲益極少,投資併購一直受限,只好多買其國債,但是利率長期被美聯儲人為壓低。所以從資本的角度看的話,在中美經濟的複合相互依賴關係裏,中國的淨收入遠沒有看起來那麼多,美國獲益也沒有看起來那麼少,可以説中美雙方的收益本來是相當平衡的。因此,部分脱鈎給中國帶來的損害沒有那麼大,陣痛當然會有,但是在可承受的範圍內。所謂成長,就是痛苦而必要的分離過程;中國發展到今天,不應該還沉醉在新自由主義的迷夢中,不可能繼續依賴美國的消費和資本。
反過來説,假如我們停留在美國主導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化之中,中國經濟規模能否超過美國?中國政治安全、經濟安全能否確保?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能否實現?我對此持懷疑態度。此前的中美複合相互依賴關係中,中國負責生產實物商品,美國生產貨幣信用,我們產的實物再快,也不如他們信用擴張快。所以只要人民幣與美元掛鈎,我們的經濟規模就很難超過美國。當所有精英家庭的理想都是讓孩子從小學英語然後把孩子變成美國人,我們的政治團結和經濟安全就不可持續。
特朗普發動的關税戰,搞亂了整個美國內政外交體系,損害了美帝國的信用和形象,令其盟友們心生他想。更重要的是,關税戰教育了中國人,尤其是叫醒了不少長期做着美國夢的中國人。自2010年夏季以來,美國便想把中國踢出全球供應鏈體系,先是搞TPP,後是搞關税戰,技術戰,甚至金融戰。我有一個大膽的預測,未來十五年,美國不但不能將中國踢出去,反而是美國自己自絕於全球供應鏈,自絕於資本大循環,自絕於全世界人民的消費大市場。
中國論壇:會議上各國代表目前對中國最大的質疑在哪方面?
**翟東昇:**恐怕主要還是“一帶一路”政策。會上多位發言者表示,中國對亞非拉發展中國家的投資規模已超過世行、亞行等各多邊機構的總和,有些項目顯然會虧損,由此可見中國野心勃勃。
其實,中國的儲蓄規模本來就很大,因此對發展中國家的信貸和投資規模比國際多邊機構大是很正常的,不應該這麼比較。正確的比較方法,是看中國把多大比例的外匯儲備放在“一帶一路”沿線。中國作為全球最大的儲蓄者,目前卻面臨自己的儲蓄“無處安放”的尷尬境地。中國目前把大約一半的外匯儲備放在美國,其中主要是買國債,放在歐洲、日本的儲備加起來也有萬億美元。而美國政府如今竟然在籌謀着如何利用緊急狀態法案或者別的司法理由剋扣侵吞中國這筆錢,比如八月份政府中有人討論過把清朝“老佛爺”發行的美元債收集起來從中國儲備中扣款。日本和歐洲由於老齡化帶來的消費和投資低迷,處於大規模的負利率,目前有17萬億美元的歐洲日本國債竟然是負利率交易的,中國放在那的資產面臨縮水之風險。因此中國不得不把目光轉向亞非拉。
當今世界經濟的結構性矛盾是:“(十億規模的美日歐)有錢人已經老了不想消費更多,充滿消費慾望的(五十億亞非拉)年輕人卻沒錢”。作為全球最大儲蓄國和工業國,中國在“一帶一路”沿線投資創造就業,讓他們拿到信貸資本並賺到錢,從而使中國的儲蓄更有受益,也使中國的中高端商品有更大市場空間,擴大全球總需求,對美歐日的經濟走出低迷也是大利好。“一帶一路”其實是在向全球提供經濟結構性調整的公共產品。
中國論壇:您認為中國的經濟發展模式是亞洲其他發展中國家,比如東南亞各國可以效仿的嗎?
**翟東昇:**他們中的多數恐怕無法效仿中國,關鍵是因為他們的政府不夠強有力,無法提供工業化所必須的公共產品。歷史上看,戰爭帶來強政府。通過內戰或對外戰爭,原有社會結構瓦解,強政府弱社會的局面誕生,然後由政府和市場的良性互動帶來大規模工業化。
中國論壇:您對美國之後的政治經濟走勢有什麼看法?
**翟東昇:**美國明年即將面臨一場企業債和股市崩盤的危機。2009-2014年,美聯儲貨幣基礎擴張了五倍,從9000億美元擴張到4.5萬億,之後緩緩收縮,但上個月又一次性擴張了2700億。這相當於往地上潑了一浴缸水之後,象徵性地拿塊小海綿吸了幾吸,然後又“譁”地潑了一大盆。這種長期的量化寬鬆政策,並沒有讓流動性進入實體經濟,甚至沒有進房地產,而是在過去十年間製造了股市泡沫。美股泡沫之所以堅韌到連特朗普的關税戰都戳不破,是因為背後有一個堅韌的企業債泡沫在頂着。
上市公司的董事會用期權激勵的方式讓高管們抬高股價,高管們為了讓自己的期權值錢,利用上述量化寬鬆帶來的低息環境,發行了大量企業債籌資,拿了錢主要不是搞實業或者研發,而是回購自己公司的股票然後註銷,從而拉高股價。美股從6700點漲到27000點,十年間沒有像樣的回調,其中三分之二的上漲是因為發債回購。
2020年7月份起,美國企業債的集中兑付期到來,再融資以滾動債務的成本如今變得相當貴,所以美股美債(企業債)的孿生泡沫即將破滅。美國民眾的大量積蓄都在股市裏,股市大跌將會影響民眾消費信心和企業投資聘用行為,而這個時間節點離下一次總統大選只有四個月。如果能將企業債違約潮和股市崩盤時間往後拖到大選之後,以目前形勢看,特朗普很可能得以連任。但股市一旦在秋季崩盤,則特朗普大概率敗選。所以美聯儲鮑威爾的貨幣政策行為將對特朗普的命運有很大影響。中國是否選擇干預這一潛在危機,也可能會對事態產生重要影響。
(“中國論壇”是清華大學戰略與安全研究中心在上海春秋發展戰略研究院的支持下創立的常設項目,採訪者:張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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