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暉:香風嫋嫋中的日本“拿來主義”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孟暉】
通過全面引入唐朝文化,日本直接獲得了當時最頂級的文明成果,這在正倉院所藏香料與香器上得到了明顯的印證。
在中國,香文化經過了一個舒緩的發展過程,隨着對外貿易和文化交流而不斷成長,到唐代徹底成熟,至宋而攀上頂峯。日本在7世紀起開始學習唐朝,以彼時彼刻的中國文化武裝自身,這就形成了一個有趣的局面,那就是東瀛的宮廷與貴族把唐宋兩朝的香文化成果直接“拿來”,於是,這一時期,中國文化與日本文化在這一方面呈現為同步的狀態。

公元七世紀日本的大化改新全面引進唐朝制度,奠定了未來日本歷史發展方向
自漢以來,優質香料即主要依賴進口,像西亞的蘇合油、乳香,南亞的丁香、沉香、檀香、龍腦香等等,都通過陸上與海上貿易來到中國。這一特點恰恰呈現在正倉院寶物中,保留至今的香藥包括黃熟香、全淺(棧)香、沉香、薰陸香(即乳香)、白檀、木香、青木香、丁香、香附子,同時也有中國所產的桂心、甘松香、麝香。
不過,由於南亞在交通上更為便利,所以其地出產的沉、檀、龍腦等便在唐宋人的香料消費中成為主力,主要經由中國獲得香料的日本,也像鏡像一樣反映出同樣的情況。其中,號稱“天下第一香”的“蘭闍待”,為一塊長1.56米的黃熟香,想來,當年從中南半島、海南島乃至東南亞採集到的沉香,不乏如此碩大規格者,但是隨着人類的過度採伐,香木資源逐漸遭到破壞,降及明清,便很難再得到這樣的大香材了。
唐宋時代,由於南亞的原始香木茂盛,而中國的海上與陸上交通能力都遠較前代提高,所以還出現了一種誇張的風氣,直接把沉香樹、檀香樹砍伐下來,截成木材,運到廣州、長安等地之後,用於製作生活器什、傢俱甚至小型建築。最廣為人知的例子無疑是天寶盛世時的沉香亭:“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李白《清平調》)
這座亭子似乎是在安史之亂中毀掉了,於是又有了後話,據《舊唐書》,長慶四年(824),“波斯大商李蘇沙進沉香亭子材,拾遺李漢諫雲;‘沉香為亭子,不異瑤台瓊室。’”——胡商主動獻殷勤,向唐敬宗進奉了一套足以搭建一座沉香亭子的木材。另外還有記載道是,楊國忠修築了一所“四香閣”,不僅以沉香木搭建起二層樓閣,還用檀香做欄杆,並用摻有麝香、乳香粉的細白土粉刷牆壁,比皇宮內的沉香亭更高大,也更華麗;宣州觀察使楊收則造了一所“白檀香亭子”(《杜陽雜編》)。
實際上,就文獻來看,唐宋時,以香料或香木製作各種奢侈器物可謂花樣翻新:唐玄宗時,華清池的長湯池(大浴池)內,立有沉香塊堆疊成的假山,象徵海中的蓬萊三山(《明皇雜錄》);賞賜安祿山的傢俱中包括長一丈的“貼白檀香牀”、“白檀香木細繩牀”(《安祿山事蹟》)。唐懿宗從法門寺迎佛骨到長安,以金銀為寶剎,“刻香檀為飛簾、花檻、瓦木、階砌之屬”(《杜陽雜編》)。此外,尚有沉香佛像、觀音像、座椅、飯甑、袈裟紐環,檀香樂器架,等等。
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則是,據説五代十國時,南楚國主馬希範建造了一座“九龍殿”,殿內八根立柱都圍繞着沉香雕成的龍,這些立體的沉香龍高達白尺,向着寶座做出朝拜的姿態,妙的是內部中空,在底座暗藏香爐。每天清晨,先由侍人點起香爐,由龍口吐出縷縷香煙,然後馬希範登殿坐到寶座上,以第九隻龍自居。

時移世易,關於唐代沉香的奢侈與風華都已經堙滅
時光如煙,往昔的這些奢侈造物都早已湮滅。近年,法門寺地宮出土了描金檀香山(擺設用的假山)的殘段、帶有檀香木背板的微型銅藻井,從實物的角度證明了唐代以香料、香木製作建築和器具的風氣。然而,可貴的是,正倉院卻保留了為數不少以香材為原材料的器具,如沉香木畫箱、沉香木面雙陸局、沉香金繪木畫精妝箱、白檀八角箱,以及帶有沉香把的“妝刀子”等等,讓我們確切地知道,在唐朝的上層社會,香材製作的日用器物其實相當普及,其中,只有奢華到超乎尋常的頂級品才會見諸記載。也就是説,當唐宋時代,香料、香材做成的小件器物在宮廷和富貴人家隨處可見,是塑造生活品質的活躍因素。
至於正倉院保存的香器,也呈現出與唐代同步的現象。像其中有六把長柄香爐,這種香爐造型別致,橫伸出的長柄在末端向下彎,變為一個支足,與爐體形成平衡,讓香爐可以平放在几案上,因為此般末端下垂的橫柄很像鳥鵲的長尾,因而在漢語裏得到美稱“鵲尾香爐”。鵲尾香爐乃是專在佛事中使用,由拜佛之人持在手中散香,名曰“行香”,在傳統藝術如壁畫、傳世繪畫中,虔誠的善男信女手持鵲尾香爐的形象屢屢可見。
正倉院保藏的鵲尾香爐中,以“紫檀金鈿柄香爐”最為耀目,爐體為紅銅,與紫檀長柄相銜,爐與柄均以“錯銀”的方式嵌填銀花紋,然後銀上鍍金,再於花心鑲水晶、青玉,其中,銅爐的花瓣式底座尤其精巧。柄端下沉後接出一個小圓座,座面上鑲有青玉蓮花,蓮花上又蹲着一隻銀鍍金獅子。同時,在爐與柄相接處,還裝飾有一片銀鍍金鏤空花片,花片上矗立一對立體的銀鍍金小蓮花,花內有青玉蓮房。爐沿上還蹲着一隻更小的獅子,返首看向蓮花,姿態生動。長柄的朝上一面又鋪了一片紅錦,用黃黑雙色絲絛在柄身上來回交纏而把錦片固定。如此集多種工藝於一身,確屬珍品,其中,銅爐體的茁實造型,錯銀花紋的工藝與風格,花心鑲寶石的做法,都顯示出西域風味,因此,在這一件文物上,我們看到亞洲大陸上活躍的文化交流跨海東渡,再續一程,及於扶桑。

正倉院所藏唐代長柄香爐
不過,香具中,特別具有意義的乃是“黑漆塗香印押形盤”和“漆金薄繪盤(香印坐)”。香印也稱香篆,是中國古代長期盛行的一種靠焚香來計時的“時鐘”,大致是事先制好一張佈滿迴環花紋的木範,然後將以特定成分配好的香粉填入木範內,再把木範急速倒扣在一隻盤內,取走木範,盤底便顯出一片香粉綿延成的蜿蜒花紋。將其一頭點燃,香粉的長紋便會緩緩燃燒。花紋上標有時辰的刻度,由於香粉的調配得法,會緩慢而均勻地燃燒,燃燒到標誌哪一個時辰的刻度,便可以知道時間流逝到這個時辰了。
這種香印至晚出現在唐代,中唐詩人王建就有題為《香印》的詩一首,詠道:“閒坐燒香印,滿户松柏氣。火盡轉分明,青苔碑上字。”香印燒過之後,灰燼的花紋反而更加鮮明,但就像佈滿青苔的石碑上的刻字,到底有殘缺,有模糊不清之處。這種奢侈的香鍾最初用於供佛,或者用於僧人居士坐禪時計時,所以《遊長安諸寺聯句》中,張希復有“印火熒熒,燈續焰青”、“香字消芝印,金經發茝函”之句。值得注意的是,段成式在這次聯句遊戲中詠出“翻了西天偈,燒餘梵字香”,説明唐代佛寺中的香印採用梵文花紋,因此也許它是從印度傳入的計時手段。
不過,到了宋代,香印獲得了世俗化的普及,東京的大户人家、大商鋪日常都要靠香印來計時,由此甚至出現了一個專業行當,專門的手藝人天天上門服務“打香印”,按月統一算工錢,此外宴會一類的高檔社交場合則講究打一個超大號的香印,擺在現場以助興。及至明清時代,香印雖然不像宋時那麼具有實用性,但始終是文人雅士的一種閒趣,並流傳至今。不過,目前國內所知道的古代香印用具,只有清代的傳世品,似乎不見唐宋時代留下的遺物。

現代香道中的香印模具和香印
但是,正倉院的黑漆塗香印押形盤和漆金薄繪盤卻是大體完整的一組唐代香印用具,一為打香印的模子,一為承盤,且承盤底部明確題有“香印坐”三字,其珍貴自不待言。據薛愛華《撒馬爾罕的金桃》一書介紹,黑漆塗香印押形盤是一片圓形石板鑲嵌在一朵鍍金描花的木蓮花中,石板上刻着梵文的花紋,也就是説,這件石刻模子能打出梵文的香印。這是唐代香印最初的形態,在世上大概要算獨一無二了,可惜似乎在1928年展出一次之後再未露面,讓公眾無法領略其風貌。倒是漆金薄繪盤能在圖錄中見到,漆盤周圍有三層彩繪花瓣,雍容飽滿,華麗至極,讓即使不明白其用途的人一看之下都為之傾倒。
另外一件惹人目光的藏品為“銀燻爐”,這不是一件普通的燻爐,內裏藏着秘密的機關——常平架。據《西京雜記》記載,早在漢代,如此神奇的香器就由一位叫丁緩的巧匠創造出來,因為可以安全地放置在被子之內,當時叫做“卧褥香爐”、“被中香爐”。這種金屬球由對稱的上下球殼組成,以合頁相連,開合自如,球面滿布鏤空花紋,以便透散香氣。
關鍵在於球體內部,裝有兩個同心的圓環,大圓環以活軸插在球殼的正中部位,小圓環又以活軸嵌入大圓環。小圓環上再嵌着一個活軸的同心小缽,二環一缽的插軸彼此成十字分佈,這樣,不管球體怎樣晃盪,在重力作用下,最中間的小缽都能帶動雙環與它一起轉動調整,始終保持水平狀態,盛在缽內的香料與燃炭也就不會傾灑出來。
唐人習慣於將此般奇妙的小香器呼為“香囊”或“香球”,在上層社會的生活中,它很受歡迎。最常見的方式是在牀帳中掛一隻這樣款式的香囊,徹夜靜吐香煙,另外,中晚唐時的文人喜歡以它來點綴書房,點綴安居生活。
白居易《青氈帳二十韻》中即詠道:“鐵檠移燈背,銀囊帶火懸。深藏曉蘭焰,暗貯宿香煙。”這位大詩人冬天住到蒙古包式的圓頂青氈帳內避寒,不僅將一應傢俱陳設齊備,還把一隻銀香球吊掛在帳頂下,其內燃炭爇香,於是球體的鏤花紋中隱隱透出炭火的一點紅光,並且不斷散逸香縷。
元稹《友封體》一詩描寫夏日閒居生活,則是:“雨送浮涼夏簟清,小樓腰褥怕單輕。微風暗度香囊轉,朧月斜穿隔子明。”從中可知,作者所住的避暑小樓上也掛有香球,微風悄悄吹入,懸垂半空中的玲瓏球體竟然會隨着風力輕輕轉動。這是很容易忽略的細節,但也是頗為迷人的細節。

“何家村遺寶”中發現的唐代葡萄紋花鳥銀香囊(左)和日本正倉院藏唐代銀香球(右)
金屬香囊也可以掛在腕下,藏在袖中,作為冬天烘暖身體的袖珍手爐,或者煙生袖底的神秘手段,白居易就有“暖手小香囊”之句,陸游《老學庵筆記》則説,北宋時,京都貴婦入宮拜見太后、后妃之時,會在自己的一雙大袖內各吊一個香球。此外還有種種的靈活應用,一直延續到明清。
香球既實用又富情趣,所以不可避免地走出了國門,先傳入印度與西亞,繼而遠至北非,出現在埃及的馬穆魯克王朝。據李約瑟介紹,這種安全好用的玲瓏物最終作為小手爐傳入歐洲,名曰“熱蘋果”,供主教們在寒冷的教堂里長時間主持儀式時驅寒之用,至今羅馬的聖彼得寶庫裏還保存着一件十三世紀的實物。由熱蘋果,催生出陀螺儀這一重要現代儀器。
目前,我國國內通過考古發現出土了若干件唐代香球實物,包括法門寺出土香囊、何家村窖藏出土香囊。正倉院所藏銀燻爐實際上是一隻標準的唐代銀香囊,登記在天平勝寶八年即公元756年的獻物帳上,其時為唐朝的天寶十五年、安史之亂時期,因此,這件香球是目前可以大致確定年代的同類文物中最為古老的一件。歷時十多個世紀,以長安為起點,東到奈良,西到大馬士革、開羅、羅馬,此般玲瓏球兒惠及亞非歐各個重要的文明節點,有力地證明了中國文明的開放性和輻射力。
從正倉院所藏香料、香木器什與香具可以明白,中國長達數百乃至上千年逐漸積累的文明成果,日本通過改革、學習與引進,得以直接萃取精華,這就猶如登上了一列現成的快車,“使自己能享受到當時世界上一流的物質和精神文明”(武安隆編著《遣唐使》)。
【本文原載於《中華遺產》2019年第11期,觀察者網已獲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