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帕克:為什麼我們應該剷平商學院?
【文/馬丁·帕克】
如果你去參觀普通的大學校園,最新最炫的建築很可能都來自商學院。商學院擁有最好的建築,因為它從教人們如何盈利的知識形式中,獲得最多的利潤(或者委婉地説,“貢獻"或"盈餘”)——正如你可能猜到的那樣。
商學院有着巨大的影響力,但它們也被廣泛認為是智力欺詐的地方,助長了短期主義和貪婪的文化。【關於MBA——工商管理碩士——真正代表什麼,有一大堆的笑話:“平庸但是傲慢”(Mediocre But Arrogant)、“意外管理”(Management by Accident)、“更多餿主意”(More Bad Advice)、“狗屁大佬”(Master Bullshit Artist)等等。】對商學院的批評是各式各樣的:僱主抱怨畢業生缺乏實際技能,保守者鄙視精緻利己的MBA,歐洲人抱怨美國化,激進者批評權力集中於資本走狗的手中。2008年以來,很多評論員也認為商學院是製造金融危機的幫兇。

馬丁·帕克,“為什麼我們應該剷平商學院”,截圖來自衞報
在商學院任教20年後,我開始相信解決這些問題的最好辦法就是徹底關閉商學院。這不是商學院同仁的代表性意見。即便如此,過去十年來,商學院受到的很多批評都來自學校內部,這一點令人矚目。許多商學院的教授,尤其是北美的教授,認為他們的機構已經誤入歧途。他們説,商學院已經腐朽了,院長追求資金,老師給學生他們想要的,研究者用公式化的論文在沒人讀的期刊上灌水,學生希望得到一個文憑,來彌補他們鈔票的損失(或者説,更有可能是他們父母的鈔票)。最後,大多數商學院畢業生無論如何都不會成為高級經理,只是匿名辦公大樓隔間裏裏岌岌可危的寄生蟲。
這些不是來自社會學教授、國家決策者或是憤怒的反資本主義活動家的抱怨。這些觀點來自內部人士、商學院員工的書中,他們自己對所從事的事情感到有些不安甚至厭惡。當然,這些不同意見仍然是少數人的意見。大多數商學院的事務都安然地不被任何懷疑的論調所關注,因為當事人都忙於潤滑齒輪,無暇關注引擎正在去向何方。儘管如此,這種內部批評是響亮而重要的。
問題是這些圈內人的異議好像已經在鋪滿厚地毯的走廊裏完全制度化,以至於現在經過也沒有動靜,像往常一樣,僅僅是一個對商業司空見慣的反對。在書和期刊上大聲哭訴商學院的問題創造了飯碗。有兩位內部人士稱,商學院是"一台嘔吐出噁心和無用渣滓的癌症機器"。即使是諸如《反對管理》、《狗孃的管理》和《給貪婪混蛋的商業指南》等書,也似乎並沒有給作者帶來任何特別的麻煩。我知道這一點,因為前兩個是我寫的。坦率地説,我沒有惹上麻煩這一點,充分説明了這種批評在多大程度上具有重要意義。事實上,這是有回報的,因為我發表這件事本身比我發表了什麼內容更重要。
商學院問題的大多數解決方案都回避激進的重組,傾向於迴歸所謂更傳統的商業做法,或者在"責任"和"道德"等術語裝飾下進行道德重整。所有這些建議都未觸及根本問題,即商學院只教授一種組織形式——市場經理主義(market managerialism)。
這就是為什麼我認為我們應該叫來推土機,並呼籲用一種全新的方式來思考管理、商業和市場。如果我們希望當權者更加負責,那麼我們必須停止教導學生,告訴他們英雄般的轉型領導人是每個問題的答案,或者學習税法的目的是逃税,或者創造新的慾望是營銷目的。在任何情況下,商學院扮演着衞道士的角色,把意識形態當作真理來推銷。
2011年,國際商學院協會(Association to Advance Collegiate Schools of Business)估計,當時全世界有近13000所商學院。據估計,僅印度就有3000所私立商學院。請暫停片刻,並考慮下這個數字。想想那些機構僱傭的大批人,想想那些帶着商科學位走出校園的畢業生大軍,想想以商業教育的名義流通的鉅額資金。(2013年,美國前20個MBA課程的收費至少為10萬美元(7.2萬英鎊)。在撰寫本文時,倫敦商學院(London Business School)正在宣傳其MBA課程的學費為8.45萬英鎊。)難怪這個潮流不斷滾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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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多數情況下,商學院都採用類似的形式。建築是通用的現代樣式——玻璃,面板,磚。外面有一些昂貴的標牌,上面有一個淺色的標誌,可能是藍色的,也可能是正方形的。門會自動打開。建築物裏面會有一個打扮得很專業的女接待員。牆上掛着一些抽象的藝術品,也許還有一兩幅橫幅,上面寫着一些充滿希望的宣言:“我們意味着商業。”“為了影響力的教學和研究”。大廳的某處會掛着一個大屏幕,上面會播放彭博新聞(Bloomberg news),為來訪的演講者做廣告,教你如何準備簡歷。閃亮的營銷傳單放在分發架上,封面上是那些性格開朗學生的圖片。在傳單上,你可以發現對字母表的精湛使用:MBA、管理學碩士( MSc Management)、會計學碩士(MSc Accounting)、管理與會計碩士(MSc Management and Accounting)、市場營銷碩士(MSc Marketing)、國際商務碩士(MSc International Business)、工商管理碩士(MSc Operations Management)。
奢華的報告廳會鋪着厚厚的地毯,也許是以公司或個人捐贈者的名字命名的。講台上印有商學院的標誌。事實上,幾乎所有的東西都帶有標誌,就像擔心自己的財產可能會被盜,就把自己的名字標在了所有東西上的人一樣。與大學其他部分的一些破舊建築不同,商學院努力提高效率和信心。商學院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並且用容光煥發的面貌堅定地應對忙碌的未來。它關心人們如何看待它。
即使現實並不總是那麼閃亮,比如屋頂漏水,或者廁所被堵住了。但商學院院長也會認為他們的學校是這樣的,或者他們希望學校是什麼樣子。一台將來自學生收入轉化為利潤的整潔的機器。
商學院到底教什麼?這是一個比最初看起來更復雜的問題。許多關於教育的文章探討了“隱性課程”(hidden curriculum)不明顯地為學生提供課程的方式。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研究人員探索了社會階層、性別、種族、性行為等是如何在課堂上被隱性教授的。這可能涉及把學生分到不同的班級——比如説,女生做家務,男生做金屬加工,這反過來又在表示對不同的人羣來説什麼才是自然和正當的。隱性課程也可以以其他方式教授,比如通過實施教學和評估的方式,或通過課程中包括或不包含的內容。隱藏的課程告訴我們什麼重要,誰重要,哪些地方最重要,哪些主題可以忽略。
許多國家做了大量工作來努力解決這些問題。有關黑人歷史、女性在科學界的地位或是作為詩歌的流行音樂的資料已經相當常見了。這並不意味着隱性課程不再是問題,但至少在許多較開明的教育系統中,現在人們不再想當然的假設世界只有一個歷史,一組參與者,一種敍事方式。
但在商學院,顯性的和隱性的課程都是同一種調子。所教的東西和教授的方式通常意味着資本主義市場經理主義的價值被灌輸和推銷,就好像沒有其他看待世界的方式一樣。
如果我們教育畢業生“弱肉強食資本主義”是不可避免的,那麼我們最終為那些拿着別人的錢來冒大險,自己卻拿大錢的人找藉口,也是不足為奇的。如果我們教育他們,沒有任何底線,那麼關於可持續性、多樣性、責任等等的理念就僅僅是裝飾品。管理學研究和教學經常傳遞的信息是,資本主義是不可避免的,而且驅動資本主義的金融和法律技術是一種科學形式。這種意識形態與技術主義的結合,使商學院成為一個如此有效但危險的機構。
如果我們更仔細地觀察商學院的課程以及教學方式,我們就能夠明白這是怎麼運作的。以金融學為例。這是一個關注理解有錢人如何投資的領域。它假定有人擁有金錢或資本,可以用作貨幣的擔保,因此也假定收入和財富存在嚴重的不平等。任何特定社會中的不平等越大,在金融市場就越大,豪華遊艇市場的利潤也越大。金融學者幾乎總是認為,以資本賺取利潤(無論它是獲得的)是一種合法甚至值得稱讚的活動,而技術嫺熟的投資者則因他們的技術技能和成功而為人崇敬。這種知識的目的是為了最大化財富的收益,通常是通過開發能夠使其成倍增長的數學或者法律機制。成功的金融策略是那些能夠在最短時間內創造最大回報的策略,因此這些策略長遠來看會加劇既已存在的社會不平等。
或者想想人力資源管理。這個領域將理性利己主義(rational egoism)理論——大致説人們根據理性計算能最大化自己的利益——應用於組織中個人的管理。這個領域的名稱很能説明問題,因為它意味着人與技術或資金資源相似,因為是管理層用來建立一個成功的組織的要素。儘管人力資源管理使用這“人”(human)個詞,但它並不特別在意人是怎麼樣的。它關心的對象是人的種類——婦女、少數族裔、表現不佳的員工——以及她們與組織運作的關係。商學院也喜歡解決對管理策略有組織抵抗的問題,通常表現為工會。需要説明的是,人力資源管理並不支持工會。它是有偏袒的。這一職能最雄心勃勃的表現是尋求制定"戰略",協助高級管理層制定計劃,在這裏開設工廠,或關閉在那裏的分支機構。
類似的場景可以適用於大多數商學院的其他學科,比如會計、市場營銷、國際商務、創新、邏輯學。但我將最後談論商業道德和企業社會責任課程,這幾乎是商學院中唯一對管理教育和實踐的後果進行了持續批評的領域。這些領域以作為商學院的批判者為榮,堅稱占主導地位的教育、教學和研究形式需要改革。對於推動這些領域寫作和教學的抱怨是可預見的,但卻很重要。因為永遠存在着被教導貪婪是好事的畢業生。
問題是,商業道德和企業社會責任課程是商學院營銷中用作櫥窗裝飾的科目,也是掩蓋商學院院長良知的遮羞布——彷彿談論道德和責任是與落實它們是一回事。他們幾乎從未系統地提出這樣一種簡單的想法,即由於目前的社會和經濟關係產生了倫理和企業社會責任課程要研究的問題,所以這些社會和經濟關係需要更改。
你可能會認為,這些研究和教學領域本身都是無害的,總體而言,它們似乎涵蓋了商業活動的所有不同層面——金錢、人、技術、運輸、銷售等等。但在商學院學習的每個科目,都有一個共同假設。
所有這些領域首先分享的是一種強烈的意識,即市場經理主義下的社會秩序是可取的。全球貿易的加速、市場機制和管理技術的使用、會計、金融和業務等技術的推廣,都並不總受到質疑。這是對現代世界的一個進步的描述,它依賴於對技術、選擇、富足和財富的承諾。在商學院內部,資本主義被認為是歷史的終結,這是一種超越其他所有經濟模式的經濟模式,現在被教導為科學,而不是意識形態。
第二種假設是,員工、客户、經理等等人類行為被完全理解清楚,就好像我們都是理性的利己主義者一樣。這提供了一組背景假設,允許為商業組織的利益制定如何管理人的模型。
如何激勵員工、糾正市場失靈、設計精益管理系統或説服消費者花錢都是同樣的問題。這裏預先確定的利益是想要控制的人的利益,而作為利益對象的人可以被視為可以被操縱的人。
因為它借用了大學的校服和校服,把自己的知識隱藏在科學的組織裏——期刊、教授、大寫字母——相對來説,很容易想象商學院出售的知識和出售知識的方式,某種程度上沒有實際那麼粗俗和愚蠢。

哈佛大學商學院畢業典禮
對以上這些最簡單、也最能讓大多數人瞭解商學院的情況的總結是,商學院是教人們如何從普通人的口袋裏掏錢,然後自己存起來的地方。從某種意義上説,這是對資本主義的描述,但某種程度上,商學院實際上教導"貪婪是好事"。正如耶魯大學前管理學院院長喬爾·波多爾尼(Joel M Podolny)曾這樣説:“如今的商學院競爭方式導致學生問,‘我能做些什麼來賺到最多的錢?’教職員工的教學方式,讓學生將其行為的道德後果視為僅僅是畫蛇添足。”
在某種程度上,這一圖景得到了研究的支持,儘管其中一些質量令人懷疑。對商學院學生進行的各種調查表明,他們對教育有工具性理解;也就是説,他們想要的東西是營銷和廣告告訴他們的。在課程方面,他們希望教授簡單實用的概念和工具,他們認為這些概念和工具將有助於他們今後的職業生涯。哲學更是無聊透頂。
作為一個在商學院教了幾十年書的人,這種發現並不讓我感到驚訝,儘管其他人認為更多的是煽動性的發現。一項美國調查將MBA學生與被關在低安全性監獄的人進行了比較,發現後者更合乎道德。另一位建議説,如果有關個人有商科教育或服兵役的經歷,那麼發生某種形式的公司犯罪的可能性會增加。(這兩種職業大概都涉及免除對組織的責任。)其他調查顯示,學生進商學院的時候相信員工的幸福和客户滿意度是重要的,離開商學院的時候認為股東創造價值是最重要的問題。商學院的學生也比其他專業的學生更容易作弊。
原因和影響(或真實的調查結果)是否像這樣的調查一樣明確,我表示懷疑,但如果認為商學院對畢業生沒有影響,也是同樣愚蠢。擁有MBA可能不會使學生貪婪、不耐煩或不道德,但商學院的顯性和隱性的課程確實在教導學生這些。並不是説這些課程在出問題時會被承認,因為那時商學院通常會否認所有責任。不過,這是一個麻煩的立場,因為正如2009年《經濟學人》的一篇社論所説,“你不能説,你的使命是‘教育那些對世界有影響的領導人’,然後在他們帶來的影響是壞的時候,又給校友洗白”。
2007年金融危機之後,一場推卸責任的遊戲一直在進行,所以大多數商學院院長也試圖責怪消費者借貸過多、銀行家行為如此冒險、害羣之馬如此糟糕以及金融體系如此糟糕,這並不奇怪。畢竟,誰會説他們只是教人貪婪呢?
我們在大學裏找到的知識之門是基於排除法。一門學科是通過教授這個而不是那個,關於空間(地理),而不是時間(歷史),關於集體的人(社會學),而不是關於個人(心理學)等等。當然也有漏洞,這些漏洞往往是最有趣的思考發生的地方,但這種劃分是所有大學學科的組成部分。我們不能一直研究一切,這就是為什麼在大樓和走廊的門上有部門的名字。
然而,商學院是一個更極端的例子。它通過將商業生活與其他的世界分開而構成,但隨後又經過進一步的專業化。商學院將資本主義、公司和管理者視為默認的組織形式,而其它一切則作為歷史、異常、例外、另類。在課程和研究方面,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
大多數商學院都是大學的一部分,大學通常被理解為對所服務的社會負有責任的機構。那麼,為什麼我們假設商科課程應該只教授一種組織形式——資本主義——好像這是安排人類生活的唯一方式?
商學院所售的市場經理主義正在產生的那種世界並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世界。對於富人和有權勢的人來説,這是理想國,這也在激勵學生想象自己加入這個羣體,但是這種特權有很高的成本,導致了環境災難、資源戰爭、難民、國家內部和國家之間的不平等,鼓勵過度消費,以及在工作中堅持反民主做法。
推銷商學院的工作原理是忽視這些問題,或將其作為挑戰提及,然後在教學和研究實踐中忽略它們。如果我們想要能夠應對這個星球上人類生活面臨的挑戰,那麼我們需要研究和教導儘可能多的集體想象出的不同形式的組織。我們假設全球資本主義可以繼續存在實際上是假設了毀滅之路。因此,如果我們要擺脱照現有的商業模式,那麼我們還需要徹底地重構現有的商學院。這不僅僅意味着對企業社會責任的虔誠抱怨。這意味着放棄我們所擁有的,重新開始。
(英文原文發表於英國《衞報》,2019年4月27日,原標題為“Why we should bulldoze the business school”;微信號“法意讀書”編譯刊載,譯者黃致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