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烏鴉:中式幽默與西方幽默有什麼區別?
【文/烏鴉烏鴉】
中國幽默與西方幽默有什麼區別?
坦白説,這個問題讓我想了整整一天。這問題太觸及我生存的核心價值了。
首先,所有文化的低級笑話都差不多。電梯裏放屁、走路摔倒、髒東西打臉、夫妻吵架、莫名捱打、嘲笑缺陷、傻子受騙……所有文化裏都有這些。
嘲笑自己或同伴的缺陷,是古今笑話永恆的主題。比較現代的版本是嘲笑胖子貪吃、喜劇演員自己禿頭、醜不被異性喜歡……表演得好,翻譯成哪國語言都很好笑。這類笑話,比較高級的版本是,善於發現別人的缺陷。比如……小S……和《宋飛正傳》。

然後,看強勢的人出醜,也是一個貫穿古今中外的喜劇主題。比如美女犯傻、地主家的傻兒子、落魄大亨,《生活大爆炸》的基調就是“一羣全世界最聰明的人原來日常生活這麼糗”,暴走漫畫最初的主題也是“分享帥氣的我幹出的糗事”。

語言遊戲和文人笑話,也是東西方都有的。並不是不能翻譯就是好笑話,所有雙關語笑話都不能翻譯。
“你看我的頭像牛逼麼?——像。”這也就是個還可以的笑話,算不上經典。
“What’s the longest sentence in the world?—— Prison for life.”笑點比較冷。
再然後,講笑話“節奏”的重要性,自己不能笑,偶爾需要演技爆發……這些元素都是一樣的。
把以上都排除掉!然後,我們再談中國幽默和西方幽默的區別。
我覺得,中國人平時説話比較含蓄,有很多大家心照不宣的潛規則。因此,最高級的中國笑話,是聰明地點出在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潛規則,但是這些潛規則太説不出口,所有人想笑而不敢笑,都裝聽不懂。涉及的“社會暗語”越多,笑話就越高級。能做到“懂的人才懂”是至高。
畢竟,作死真的很刺激。唯一比偷情更刺激的事,就是調皮搗蛋作大死。
今天剛看到一個:

《武林外傳》裏最好笑的笑話之一,是範大娘説:“我上面有人。”80多個錦衣衞跳上房頂把她壓死。
郭德綱有一個不錯的:“看民族舞嗎?不穿衣服的。——你不穿衣服,我知道你哪個民族?”
《我愛我家》是“社會暗語”的翹楚,傅明老人全身都是“暗號”,就不一一説了。
這一類笑話,如果要對不懂的人解釋,需要寫出至少十條前因後果。我覺得這種“暗戳戳的諷刺”是中國特有的,是規避衞道士、審查、極左、極右、極理中客以後,普通人還想笑一下而展現出的智慧之光。
這並不是説,中國最好的笑話一定是涉及敏感詞的,只是這一類最“隱晦”、“荒誕”。舉不敏感而隱晦的例子,《武林外傳》裏“照顧好我七舅老爺”,這句話包含的意思有:
1.小六是孤兒。
2.小六父母那一輩沒人照顧他。
3. 小六父系家族沒人照顧他。
4. 小六被一個年紀很大的男性親屬撫養大,因此在男女之事上呆呆楞楞的。
看電視的當下不會想這麼多,但潛意識裏會有一種“相依為命、孤苦伶仃”的印象。這句話惡搞武俠劇裏常見的“臨終託孤”情節,託付的卻是個這麼遠的遠親,笑中帶淚,這是個好幽默。

這個伏筆的高潮是,後來七舅老爺出場。我們一直以為這是小六胡説八道的一句話,就像邢捕頭老説“影響仕途啊”,但他根本沒仕途可言。但是有一集裏,我們得知“七舅老爺”是真實存在的,而且小六“只聽七舅老爺的話”。小六這個人物就突然悲哀了,這個笑點就有了深度。
相反,其他文化中荒誕和打擦邊球的情節,我們往往不覺得好笑。《動物農莊》、《大師和瑪格麗特》那一類,作者是想幽默隱晦的,但從中國審美看來,總有一種“生怕話説不明白”的迫切感,完全稱不上隱晦。中國人欣賞的“隱晦幽默”要更隱晦,以假説假,以虛説虛,這樣打擊面才大,想法才多,才能稱為“好段子”。
中國人不欣賞的西方荒誕,巨蟒劇團(Monty Python)是為一例。作為英國國寶級喜劇團體,巨蟒在中國真的非常不紅,最多是電影還有人看看,因為電影結合上下文,笑點容易理解。他們的荒誕短劇在中國完全沒市場。我覺得一個原因是荒誕得太淺白了,中國人欣賞的荒誕是《瘋狂的石頭》、《大腕》、《孝子賢孫伺候着》那種心理活動複雜的荒誕。

與此對應,西方最好的笑話也是“點出平時身邊發生,但大家都沒意識到的荒誕事”。説這類笑話好,因為它有社會觀察和思考,這才是能讓人記住的笑點。西方這一派喜劇總體上比較輕盈,完全不是中國的沉重路線。
比如最近一部《蜘蛛俠》,裏面有個人説:“我小時候都玩牛仔和印第安人遊戲”。大反派很政治正確地糾正他:“應該説土著人(indigenous people)。”——諷刺PC無處不在,大反派都繃着一根弦。完全不沉重,只是好笑。
類似的還有,參加葬禮不認識死者、排隊排很久突然變成兩隊、大胖子稍微減了幾斤就以為自己很瘦……這一類幽默也涉及一些社會潛規則,但總是不如中國幽默的“暗號”那麼隱晦,那麼戳心。這一類幽默的笑點,與其説是事件本身,不如説是喜劇演員對此過度反應很好笑。
Larry David《消消氣》系列就是這一種,主人公像孩子一樣指出生活中習以為常,但不太合理的事。但別人都覺得他過度反應,太誇張了。他的窘態比事件本身還好笑。

《辦公室》算是玩潛規則梗很厲害的西方喜劇了,裏面最多也就是“老闆做很蠢的事,大家都裝作配合”這個程度。而中國喜劇裏會變成“全社會烏烏央央行動起來,變成震撼全國的大新聞”這種魔幻劇情。笑點再誇張,觀眾也看得很爽,因為這個爽點很多人親身經歷過……
就算差不多的主題或模板,西方幽默總體上更現實主義,更生活化,更直白。中國幽默更魔幻主義,更泛政治化,更隱晦。
當然,這是因為那種純政治喜劇我們沒有。這就沒説的必要了,比如囧司徒那種。
所謂“英式幽默”,大家都説英式幽默含蓄。但是那種含蓄,和我們根本不在一個維度。英式幽默的核心是“損人”,而且經常是居高臨下的。中式幽默的核心是“在社會系統性的碾壓面前,我們是一路人”。一個笑話,在場只有你和我懂。在規則面前,我們都身處下位。英國精英是真把自己當精英,中國精英也把自己當屌絲——這種感覺。
來個栗子,英國作家 Christopher Hitchens 在左翼報紙上説新首相撒切爾“性感”,不久以後他們見面了。CH向她微微鞠躬,撒切爾説:“低一點。”他就低一點。“再低一點。”他又低了一點。撒切爾突然拿一個紙卷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Naughty boy!”

——這裏面的內涵是,CH暗示撒切爾是睡上去的。撒切爾的回應是:“對,老孃還是做抖S上位的,你要試試嗎?”精英作家們畢業的寄宿學校經常有“打屁股”懲罰,並且據説創造了英國上層男性普遍的抖M癖好,撒切爾比較年長,她打CH屁股既是教訓他,又的確有點性感,又説明她開得起玩笑。
——最大的亮點來了,這件事,是CH 30年後寫在自己自傳裏的。這是一次來自敵人女boss的終生難忘的高潮啊……
再來個典型的中國幽默。記者説:“我們市長1.86真帥氣。”答:“不動腦子的人就是容易長大個。”——內涵就是,連別人説我高,我都要謙虛。最後仍然悲劇。
還有一種,我覺得就算沒有上下壓力,中國也不會出現美國那種色情幽默。歐洲不太清楚,其他亞洲國家的喜劇也沒有黃到美國的程度。就連三級片,在亞洲也都是走社會倫理路線。
而美國色情幽默已經到了大色若空,大象無形的境界。大家熟悉的喜劇演員,99%都是小劇場出身。小劇場裏《美國派》是起步價,我就聽過“我媽媽和五個男人(同時)的故事”、“我的啓蒙老師是姐姐”、“做鴨遇到我爸”等,結合了倫理和色情,極其震撼的段子。要注意這些段子不是“講見聞”,而是“于謙爸爸”式的瞎編笑話,只不過拿自己家人亂倫開涮。
這個尺度在中國是永遠不會發生的。
(本文原發於知乎,觀察者網已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