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蒙古全區滅鼠,專家:遵循“三不三報”制度,就不會有大問題
【文|界面 陳鑫Stella】

鑲黃旗疫情發生地附近的草原 攝:陳鑫
兔子
野兔是突然闖進鍋爐房的。55歲的河南人劉慶喜停下了手頭的工作,並且注意到了它。
劉慶喜所在的位置,位於草原深處的蒙金礦業加布斯鈮鉭礦。這個內蒙古錫林郭勒盟西南端的旗縣面積逾5000平方公里、人口約3.3萬人。
2018年,鑲黃旗人民政府批准29.86公頃土地用於該礦每年60萬噸的採選項目,2019年4月,鈮鉭礦投入生產。
鑲黃旗一年比一年乾旱,雪季的到來越來越晚。往年此時,這裏已被大雪覆蓋。2019年11月5日,鑲黃旗才迎來入秋以來的第一場雪。
劉慶喜捕捉了這位“不速之客”,將之剝皮,並與其他三位工人享用了它。
潛伏在人體內的鼠疫桿菌通常一週後才出現症狀。11月16日,劉慶喜反覆發燒、服用感冒藥未見好轉後,前往幾十公里外的化德縣醫院就診,被診斷為腺鼠疫確診病例。
鼠疫是由鼠疫桿菌引起的自然疫源性烈性傳染病,具有發病急、傳播快、傳染性強等特點,被列為我國甲類傳染病之首。 腺鼠疫通常由動物經跳蚤叮咬傳染給人,而腺鼠疫一旦發展成肺鼠疫,則可在短時間內通過飛沫和空氣傳播,甚至釀成人羣大爆發。
警戒線就此拉起。劉慶喜確診後的2小時內,化德縣醫院上報病例至市級衞生部門,並對與之密切接觸的20名醫務人員進行隔離,其中包括為其進行首診的副院長。
鑲黃旗出現鼠疫病例的消息很快傳遍了當地,另有8名密切接觸者被就地隔離在礦上。一輛本地白色汽車停在山頭最高點,堵住了通往鍋爐房的路。礦上員工輪流在車上值班,不允許外人進出,食物由當地政府負責運送。
不管是熟悉內情的政府官員,還是礦廠附近的牧民,都對這名外來務工者的遭遇報以同情,“兔子跑得比車還快,根本抓不着,但他就那麼寸(碰巧),兔子跑到鍋爐房裏。”
據新華社報道,截至11月23日12時,劉某某左腋下疼痛較前減輕,全身皮膚黏膜無出血點,心電圖未見異常。根據專家組會診意見,患者總體趨勢平穩,目前繼續積極救治。此外,化德縣確診腺鼠疫病例劉某某的28名密切接觸者全部解除醫學觀察。

內蒙古錫林郭勒盟第三例患者所工作的礦業公司 攝影:陳鑫
預案
11月16日後往來於鑲黃旗、化德縣之間的人們需要留出更多時間。
在鑲黃旗-化德縣邊界,多輛警車停在路邊,所有途徑該地的旅客均被要求下車,登記姓名、電話、出發地和目的地信息,並進入屋內檢測體温。
11月12日,來自錫林郭勒盟蘇尼特左旗的2名患者在北京市朝陽醫院確診為肺鼠疫病例後,內蒙古當地隨即開展鼠疫防治工作。11月17日,內蒙古衞健委通報了這起錫林郭勒盟鑲黃旗病人在化德縣醫院救治的病例,鼠疫防控工作再次加強。
鑲黃旗政府宣傳部負責人告訴界面新聞,出現疫情後,錫林郭勒盟、內蒙古自治區、國家疾控中心的專家先後抵達當地。“疫情發生的第二天,就從北京協和醫院請來了防疫專家,為來自鑲黃旗4個蘇木、鎮,以及基層牧區的數百名工作人員,開展培訓講座。”
巴音塔拉鎮衞生院醫生一天24小時三班倒守在路邊,護士已經不知第幾次拿起消毒水對衞生院門口消毒。這裏距離鈮鉭礦尚有30公里,但小鎮位於通往礦廠必經之路,防疫工作不容懈怠。據當地居民透露,有關部門已經於幾天前在鎮上進行消毒、焚燒動物屍體。
內蒙古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編制了一份24頁幻燈片的鼠疫防控文件,鑲黃旗疾控中心印刷了《鼠疫防治宣傳手冊》,同時散發給衞生院的還有兩份常規的傳染病防治手冊,四份文件被放置在巴音塔拉鎮衞生院的預檢分診台上,供當地居民取閲。
衞生院牆上張貼的告示顯示,各級醫療機構預檢分診門診人數每日上午11點30分上報盟醫政科,體温監測路卡工作情況表和鼠疫防控培訓調查表每日中午12點上報,鼠疫防控報告病例報告制度表上下午各報告一次。
在當地牧民看來,有工人感染鼠疫,是因為不瞭解當地生活習慣,“只要不觸碰、食用野生動物,就不會得病”。“不然我們早得了。”有村民稱。
據資料記載, 內蒙古地區從1901-1949年有41年次連續在9個盟市的58個旗縣2458個自然村屯流行過人間鼠疫,波及面積47萬平方公里,發病9萬例,其中死亡8萬例。
而此次出現疫情的錫林郭勒盟,自新中國成立後發生過4次人間鼠疫,上一次病例出現於15年前。2004年11月5日,蘇尼特左旗一牧民因高燒、腋下淋巴結腫大而就診,被社區醫生髮現並按疑似鼠疫報告,後經證實系腺鼠疫併發肺鼠疫,傳播途徑同樣為剝食疫兔而感染。
錫林郭勒盟地方疾病防治中心的張思遠2019年6月曾在《中國地方病防治雜誌》上撰文指出,“2005 年是鼠間鼠疫大流行年份,之後流行強度趨於平穩,至2010 年又出現較大流行,2011 年後各類型疫源地基本處於靜息狀態。”
內蒙古出入境檢驗檢疫局一名研究人員告訴界面新聞,鼠疫在自然環境中存在流行規律,10年左右就會在鼠間爆發,“目前,內蒙政府很重視,正在全區滅鼠,所以,按照專家説的做好‘三不三報’制度,就不會有大問題。”(編者注:“三不”即不私自捕獵、剝食疫源動物、不私自攜帶疫源動物及其產品出疫區;“三報”即報告病、死鼠和其它病、死動物,報告疑似鼠疫病人,報告不明原因的高熱病人和急死病人)
11月17日,鑲黃旗發現疫情後的第二天,300餘名身穿白色防護服、佩戴口罩和手套的幹部職工出動,在以鈮鉭礦鍋爐房為中心的1.5公里範圍內,開展滅鼠滅蚤工作。11月21日,當地繼續組織100餘人持續開展地面滅鼠滅蚤工作。
直升機也加入了這場“人鼠大戰”。一架黑色直升飛機拉起裝有殺鼠劑溴敵隆的綠色設備飛向高空,當地牧民也紛紛用手機記錄這一空中景象,鑲黃旗一家進口商店老闆就收到了牧區家人發來的直升機撒藥視頻。
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病媒生物首席專家劉起勇告訴界面新聞,疫區強調“鼠蟲並滅”,“否則鼠死了之後,跳蚤會尋找新的宿主,比如轉移到人身上,人被叮咬感染鼠疫桿菌的風險肯定升高。”
據鑲黃旗宣傳平台消息,飛機滅鼠滅蚤應急防治工作將於11月22日完成,將累計防治面積20萬畝。當地牧民對界面新聞表示,撒藥危害還是挺大的,他們近期無法放牧,只能將羊羣活動範圍限制在自家房屋附近,自行準備草料餵養。
42公里外的鑲黃旗,進口商店老闆娜仁決定帶家裏的兩隻貓去呼和浩特的寵物診所,“今年有鼠疫,我擔心它們被感染了”。

巴音塔拉鎮通往疫源發生地的道路上有警車和醫療救助車執勤 攝影:陳鑫
疫戰
在巴音塔拉鎮衞生院醫生王立看來,今年發生的鼠疫好比一場突如其來的“天災”。
王立坦言,牧區醫生們大多接受過地方傳染病布魯氏菌病的培訓,但鼠疫“即使有過理論培訓,不實踐,時間長了都會忘。”
劉起勇指出,鼠疫的診斷需根據流行病學史、臨牀表現及實驗室檢驗結果,但如果當地醫生都沒見過鼠疫病例,確實存在診斷難的問題。
“對於鄉鎮醫院來説,主要是強調臨牀診斷,出現疑似症狀時,醫生能夠及時向上轉診,並將樣本送至當地的疾控中心。”劉起勇稱。
內蒙古自治區鼠疫自然疫源地分佈在57個旗縣,總面積達33.7萬平方公里,其中化德縣和鑲黃旗於1991年成為新的動物鼠疫流行區。
著名草原生態學家、內蒙古大學生態學教授劉書潤接受界面新聞採訪時表示,鼠類密度較稀時,互相傳染的機會就少,當鼠類達到一定數量後,鼠疫菌侵襲其他齧齒類動物和人類的幾率便會增加。
“鼠間鼠疫經常發生,但傳到人間算是特例。” 劉書潤指出,鼠疫剛開始發生時,傳染控制和治療相對容易,一旦傳播開來,死亡率就非常高。
劉慶喜原本以為自己是“感冒發熱”,但工作時不小心摔傷了腿,因此決定去化德縣醫院就診。界面新聞瞭解到,該院每年春秋都會進行鼠疫防控培訓,最近的一次常規培訓在2019年10月初。
化德縣醫院一名醫生告訴界面新聞,“錫盟的2例鼠疫患者在北京確診後,醫院對附近牧區前來就診的患者很重視。正好這名患‘感冒’的病人也來自錫盟,我們考慮檢查一下,查出來就給隔離了。”
劉起勇認為,內蒙古鼠疫疫源地面積大,若要控制人與疫源動物完全沒有接觸,往往是一種理想狀態,“風險仍然存在”。他認為,當出現“動物間鼠疫疫情猛烈”信號時,就應該加強健康教育和警示,告知當地居民可能會有感染鼠疫的風險,不要接觸野生動物,並在人羣聚集地開展滅鼠滅蚤工作。

公路邊的草原上,鼠洞隨處可見 攝:陳鑫
生態
11月下旬的錫林郭勒,氣温已經跌落零下10℃,但仍未等到過冬的大雪覆蓋草原。
一眼望去,草原上的植被高度不足10cm,參差不齊地散落在半乾旱的土地上,人走在上面,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鼠洞隨處可見。
當地居民説,如今都是暖冬,“下雪一年比一年晚”。吳美雲2012年來到鑲黃旗政府工作時,積雪厚到轎車難以行駛,交通要道上每天都有人負責打掃。她憶起,2018年秋冬的第一場雪是在9月,而今年11月初姍姍來遲地只是一場雨夾雪。
“鼠疫發生與氣候變化存在一定關聯,氣候變化會造成傳染病異常,導致某個年份、季節傳染病提前或延後。”劉起勇指出,從理論上講,細菌本身及其媒介蚤在低温下活力下降,其宿主動物活動也會受到抑制,甚至有的物種進入休眠,降低了傳染病的流行風險。
內蒙古自治區氣象局10月30日召開新聞發佈會介紹,2019年前三季度,內蒙古全區平均氣温為1961年以來第4高,其中錫林郭勒盟平均氣温偏高1~2.4℃之間。此外,與歷史同期(1981-2010年)平均值相比,錫林郭勒盟中部降水量偏少2成~5成,大部分地區出現中旱及以上旱情。
被問及當地草原生態是否更利於鼠類生長,劉書潤連着説了三句“是的”,“鑲黃旗靠近南部,條件比較好,人口多,草場面積小,養的牲畜也多,所以草場退化比北部更嚴重。”
81歲的老教授表現出對草原生態的擔憂,“即使下雨,草場退化以後,地皮裸露,雨水很快就蒸發掉了。”
而降雨減少、沙漠化的草場,正是長爪沙鼠的最佳生長環境。“當生態環境退化,又趕上鼠類數量的高峯期,鼠疫就容易氾濫。”劉書潤稱。
多數當地居民認為,近些年草原生態恢復較好,加之禁止打獵,鼠類、野兔數量都比往年增加。
內蒙古農業大學草原與資源環境學院教授武曉東曾對界面新聞表示,“從今年春季的調查來看,錫林郭勒當地鼠害確有明顯上升的趨勢,平均鼠洞數量達到每公頃1000個以上,嚴重的地區達到1500個左右。”(編者注:每公頃650個以上有效洞口屬於重度危害,每公頃1000個有效洞口以上屬於極度危害。)
錫盟地方病防治中心的毛烏力吉2017年4月發表的一篇論文指出,多年來,錫盟長爪沙鼠鼠疫疫源地十分活躍,鼠間疫情經常連年發生,從疫情發生的年份來看,10年當中有7年檢出陽性材料。
據新華社11月23日報道,兩起鼠疫疫情發生以來,內蒙古各鼠疫監測點已全面開展工作,共檢出疫鼠12只、疫兔2只,目前正積極開展處置工作。
(文中劉慶喜、李東、王立、娜仁,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