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孟源:波音衰敗的根源是隻為股票期權服務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王孟源】
幾個月前,我在《737Max必須重新認證》和其續文裏,對波音737Max的設計失誤和主管羣的決策邏輯做了詳細地分析。重點結論之一,是波音整體企業文化已經完全腐朽,安全、效率和聲譽被拋之腦後,一切決策以短期利潤為優先,上下交相賊,所以在過去20年,波音有了一連串的醜聞,737Max只不過是最新、最大的一個。
但是波音在20世紀,曾經是美國製造業皇冠上的明珠,以優異的工程設計、生產和管理品質著稱。要改革惡劣的企業文化固然曠日廢時,極為艱鉅,一個極端優秀的大型組織要徹底腐化,也不是一夕之間就能在無意中發生的。我想在這裏,簡單介紹一下波音企業文化的轉折歷史。
我以前一再提過,美國財閥是在1970年代初,開始對社會主義做出全面的反撲,反擊的層面包括學術、輿論、社會、法制、政治和經濟。在企業組織本身,也有了根本性的文化改變:從70年代以前認為公司是社會整體的一部分,對員工、社區和國家都有責任,在80年代迅速轉變為一切為股權服務,利潤至上、貪婪是美德。這個新的經營哲學受到高層經理的普遍擁戴,因為它特別方便他們集中權力並圖利自身,結果是過去40年來大部分美國企業的總裁薪資相對於基層的比例,提升了大約兩個數量級。
如果行業是製造技術層次較低的消費者商品,這個轉變尤其容易,最有名的例子是GM(通用汽車),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1989年的記錄片《Roger & Me》。高階製造業的基層則是數以萬計教育程度很高的工程師,要架空他們在企業裏的集體專業權威,就困難多了,最早成功的是GE(通用電氣)的傑克•韋爾奇(Jack Welch,曾任GE公司董事長和CEO)。

傑克•韋爾奇
傑克•韋爾奇自己是化工博士出身,但是他成功的秘訣在於高壓統治,一切以市場份額和利潤高低為價值標準。這樣的策略,在初期可以有真正的效率改進,但是不久就會撞上市場容納量和企業合理成本的客觀極限,繼續壓迫員工,反而會有犧牲品質信譽來揠苗助長的惡果。不過傑克•韋爾奇運氣很好,1981年上任,整個80年代他引領風潮,到了90年代低垂的果實都摘光了,剛好冷戰結束,美國在國際上獲得極大的勝利者紅利,GE的基建生意也隨之水漲船高,營業額仍然持續上升。
但是製造業先天利潤有限,傑克•韋爾奇為了維持利潤的無限增長,實際上依靠的是GE Capital這個影子銀行。他在2001年退休時,還沒有人明白其究竟,輿論界賦予他響亮的經營大師聲名,正如同艾倫•格林斯潘(Alan Greenspan,曾任聯邦儲備委員會主席)被稱為貨幣管理大師一樣。一直到2008年美國金融泡沫破裂,GE Capital(影子銀行)的爛賬才部分被公開,原來它玩的是典型的會計遊戲,早年先報獲利,但實際有好幾倍的虧空深埋在賬簿裏。至今十幾年,後續的經營團隊不斷設法認賠報銷,結果仍然每隔一段時間就新爆出百億美元級別的負債,過去這一年更有人揭發GE的退休基金有300億美元的空缺,以致GE的股價基本回到了30年前的水平。

GE和波音在90年代的股價漲跌對比,藍色曲線是GE,橙色是波音
但是在1990年代中期,GE是所有美國大型企業的榜樣,波音的董事會和管理階層也躍躍欲試,想要照搬GE那一套壓迫員工、不擇手段來削減成本並提高銷售額的辦法,其中最積極的傑克•韋爾奇信徒,是菲力普•康迪特(Philip Condit,曾任波音公司董事長兼CEO)。
如同傑克•韋爾奇,菲力普•康迪特也是工程師出身,但是他原本只有碩士學位,所以在波音公司做到中級經理之後,又到麻省理工大學去拿了一個MBA學位。其後他在工程、營銷兩方面都吃得開,建立了極為完整的企業資歷,步步爬升,1992年接任總經理兼董事,1996年升任總裁,1997年出任董事長。
這時他已經在波音玩商學院那一套有五年了,但是手下的4萬名工程師們仍然不合作,老是把“安全第一”掛在嘴上,抵制他要削減成本、趕工出貨的努力。他深感大企業的封閉性文化積重難返,決定要大破大立,只能引入外援,於是主導了與麥道公司合併一案。
對普通的觀察者來説,波音的技術強、聲譽好、生意穩定,買下麥道這個不成功的對手,純屬典型的弱肉強食,在商業上主要是消弭競爭、強化自身在市場的長期地位,是很常見的操作。但是注意細節的人,應該會覺得很奇怪,因為名義上是波音購併麥道,實際上所有的重要主管,除了菲力普•康迪特本人之外,都來自後者,連商標都換成麥道的。
麥道的文化,就是營銷至上;波音人説“安全第一”,麥道人的口頭禪卻是“對支付能力富有激情(A passion for affordability)”。麥道的原總裁哈里•斯通塞弗(Harry Stonecipher)接任波音的總經理,全力幫助菲力普•康迪特扭轉波音的企業文化;他如此評論波音工程師:“我沒讓他們下地獄,我只是説實話,他們認為這就是地獄(I don’t give ’em hell; I just tell the truth and they think it’s hell)”。
但是隻要波音的總部仍然設在西雅圖,擔心安全性的工程人員總是有辦法把問題向上反映到決策階層,那麼主管既然無法在事後否認知情,為了避免法律責任,自然就沒有利潤最大化的自由。
於是經過四年的討論,菲力普•康迪特和哈里•斯通塞弗在2001年下定決心,把企業總部搬到芝加哥。如此一來,工程團隊和企業管理階層之間有了實實在在1500英里的鴻溝,有關製造飛機的實際議題,終於可以被侷限在西雅圖,不再對企業決策造成困擾。事後一名波音工程師描述對上溝通的過程:“打電話給1500英里外的經理,你知道他想要拿走你的退休金(calling a manager 1,500 miles away who you know has a reputation for wanting to take your pension away)”。
到了2004年,波音的首席財務官麥克爾•西爾斯(Michael Sears)在國防部採購新加油機一案中,賄賂空軍職員的醜聞爆發,連累了菲力普•康迪特也引咎辭職,由哈里•斯通塞弗接任總裁兼董事長,他隨即宣稱,“當人們説我改變了波音公司的文化,那就是我的意圖,讓它像一個企業一樣運作,而不是一個偉大的工程公司(When people say I changed the culture of Boeing, that was the intent, so that it’s run like a business rather than a great engineering firm)”。話説回來,麥克爾•西爾斯原本是麥道的首席財務官,所以熱衷於不入流的行賄花樣,其實正確的辦法是收買國會議員來對國防部施壓,不但完全合法,而且更有效得多。在2011年國防部重新招標的過程中,波音就學乖了,成功地逆轉獲勝。
哈里•斯通塞弗任命的新機型總監,不再是工程師出身,而是清一色的MBA。雖然在2005年,他就因為和手下女性員工發生婚外情而被迫辭職,但是繼任的吉姆•麥克納尼(James McNerney)來自GE,正是傑克•韋爾奇當年的得意副手之一,自然蕭規曹隨,繼續弱化工程部門的話語權。
吉姆•麥克納尼在2015年退休,由丹尼斯•米倫伯格(Dennis Muilenburg)接任。丹尼斯•米倫伯格雖然有工程背景,卻是因為全心全意支持菲力普•康迪特改革而被特別選拔出來的年輕管理人才,所以也繼續依賴新來的MBA和麥道主管來管理老波音人。根據吹哨人(指發現所在企業或組織存在重大問題,嚴重威脅公眾利益時,不惜面臨巨大危險勇於揭露的人)約翰•巴內特(John Barnett)的意見,波音在南卡負責製造787的工廠會成為安全方面的大災難,就始於派任原本任職在麥道聖路易廠的經理來掌管,假造安全記錄隨即成為日常。
在2016年,波音因為787以及737 Max的熱銷,再加上亞洲民航業被預期會長期高度成長,股價暴漲了一倍多,即使在這兩種熱門機型都一再爆出醜聞之後,仍然居高不下。菲力普•康迪特、哈里•斯通塞弗、吉姆•麥克納尼和丹尼斯•米倫伯格的年薪在3000萬美金左右,但是真正的主要收入在於股票期權,所以他們早已都是億萬富翁了。不過當一個制度鼓勵並大幅獎賞這樣的行為模式,我們必須反思它是否有資格自稱為歷史的終結。

因為787以及737 Max的熱銷,波音股價暴漲
加入或續費觀察員(輸入邀請碼888享10元優惠),完整閲讀觀察者網的優質付費內容(包括本文作者王孟源博士的視頻節目)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未經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