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放映室:最怕國產古裝吹“高級”
【文/suki】
這年頭,國產爛劇看得多,吐槽都提不起興致。
反倒是有那麼一類劇,打着鉅製的旗號,披着精品的外衣。
內裏空空如也,卻總是能唬住一大羣人。
我們不妨稱之為:“偽高級”劇。
從某種程度上來説,它們甚至比爛劇更惹人生厭。
因為它們不是沒有能力做好,而是製作團隊把精力放在了追逐影視戲劇中最浮躁表層的東西之上。
換言之,偽高級劇跟爛劇相比,是一種更嚴重的資源浪費。
今天就拿收穫大量好評的“古裝鉅製”——《鶴唳華亭》,來好好説道説道。

這部年度大戲,完全可以作為一部“國產古裝劇裝X速成指南”——
如何用固有的幾樣元素來裝飾劇本羸弱的劇集,使之看上去遠比本身高級。
01.萬不能缺美術指導張叔平
雖然張叔平在內地市場被濫用到了一定地步,服裝造型也常常出現水土不服的情況。
但是,有這三個字在,不説穩了,起碼會給外界這個劇組不差錢、有美學追求的幻覺。
《鶴唳華亭》有張叔平把關,劇中角色的服飾,質感自然不會差到哪裏去。
但問題是,各個朝代的風格混搭,讓人十分迷惑:這到底是發生在哪個朝代的故事?
比如本劇的豆瓣短評最高贊,就吐槽了美術上的bug:
男主宋朝的,女主唐朝的,大臣南北朝的,皇宮PS的。

也許你會説,作為架空劇,服飾混搭無傷大雅。
好,歷史細節可以不必細究。
但是生活常識是不是要遵守?
比如大冬天飄着雪,人物卻穿着單衣,庭院裏卻樹木葱鬱:

又比如開場重頭戲,太子入宮求見生母最後一面,雙拳捶打宮門至血流不止。
但拉近一看,特寫鏡頭裏看不到一點皮開肉綻的特效化妝:

紅墨水太好用了
更別説衡量一部戲真正投入體量的外景搭建了。
五毛特效P一P,羣演隨便晃一晃。
基本就是橫店影視城的日常。

而這些也都是現下國產劇的通病。
一説古裝大戲,便是在服飾上追求精緻華美,在攝影上追求電影質感。
而最考驗投入的遠景和特寫中,卻處處露出馬腳,叫人出戏。
2.攢三兩個老戲骨同台飆戲
從某寶摳圖事件起,內地影視圈就迸發了一股老戲骨熱。
本是對流量不滿的反彈效應,現如今觀眾對待老戲骨,卻也有着近乎流量腦殘粉那般的盲目。
有些人只要聽見“老戲骨”這三個字就開始自我感動,在彈幕上激情留言:
光是看這幾個老戲骨飆戲就值了!
《鶴唳華亭》集結了黃志忠、劉德凱、王勁松、張志堅等資深戲骨。
有皇帝和外戚的君臣猜忌,有奸佞和明臣的黨派鬥爭。
關係對峙充滿戲劇張力。

但老戲骨飆戲的背後,卻是單薄乏味的人物設計。
他們是主角的父親、舅舅、老師、敵人,在主角的成王之路上,不是充當輔助就是設置路障。
換言之,都是功能性角色,無法自成宇宙。
在本質偶像劇的國產古裝裏,你很難體會到這些配角的魅力。

皇帝通常負責吹鬍子瞪眼,給主角製造壓力
這些年來,我們常看到來來回回那幾個老戲骨,他們經年累月的經驗和氣場,在一個個大同小異的角色中,被模式化地套用。
表演並非演員一個人的事,它是編、導、演整體作用的結果。
當角色沒有了靈魂,他們交出的便只是行活,而非演技。
3.整點展示傳統文化之美的細節演示
與服化道、老戲骨一起衡量國產古裝逼格指數的,還有傳統文化。
突出一些弘揚傳統文化之美的細節橋段,不管對劇情有沒有作用,反正“用心”、“講究”、“有品位”等讚譽便會紛至沓來。
説不好,官媒也會跟着點個贊。
轉型期的於正,就深諳此道。
從《鳳囚凰》、《延禧攻略》到《皓鑭傳》,古典美學風格、台詞歷史典故、道具歷史淵源,都被他作為宣傳的重點。

於正美學,一下子就從豔俗代表上升到了良心典範。
《鶴唳華亭》中,點茶、瘦金體、文言台詞等傳統文化元素,也被觀眾津津樂道。

尤其劇中的文言台詞受到不少好評,被視作語文再教育。
甚至裏面有不認識的字,都被拿來證明編劇的文化水平。


不知道從何時起,觀眾開始有了這樣的誤讀。
就拿國產第一神劇《大明王朝1566》來説,作為歷史正劇,人家也沒有硬拗文言台詞。
例如浙江官員鄭泌昌、何茂才,接到朝廷改稻為桑的棘手國策後,私下裏大罵髒話。
“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讓他們豎牌坊,我們當婊子”的民間俗語,看似粗鄙不堪,實則生動異常。
還將兩位自私自利的地方官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


展示傳統文化之美當然沒有錯。
不過這些細節可以是亮點,但絕不是重點。
影視劇,首要任務永遠是塑造人物和講好故事。
當劇本跟不上,這些都是裝模作樣的假把式。
範兒起得越正,看着就越虛。
4.主角一定要會哭
拜表演類綜藝所賜,現如今普通觀眾認同的好演技,幾乎等同於“爆發”、“會哭”。
全然不管劇情語境、人物關係、人物性格等設定。
《鶴唳華亭》中,羅晉飾演了一個不招皇帝待見、地位不穩固的憋屈太子蕭定權。

一方面,他心思縝密,玩弄權術。
另一方面,他又極度缺愛,對情感無比珍視。
表現在劇情中便是,權謀遊戲中屢屢贏了大哥蕭定棠,卻因為顧及皇帝感受和親情人倫,一次次放過他。
被賦予了一個既精明、又天真的矛盾形象。
於是看羅晉的表演,我也矛盾了。
在與蕭定棠的互相構陷中,蕭定權不在乎程序正義,顯示出極深的城府和不擇手段;
但只要面對自己有感情的人,他便像個智商下線、行為幼稚、喜怒於表的愛哭鬼。

張內人死了,他哭,皇帝偏心了,他哭。
自己遭受委屈,他哭,自己寬宏大量,他還哭。

尤其是在老師盧世瑜面前,他表現得不像個太子,甚至不像個成年男子。
而像個撒嬌求愛的小女人。
盧世瑜準備告老還鄉,他的反應是:
1.呵斥下人將送來的菰菜、蓴羹、鱸魚膾(象徵歸隱之心)等飯菜拿走;

2.情緒激動地跑去把老師桌上寫好的辭職信燒掉;

3.涕泗交流地懇求盧世瑜:老師不能走。

這場面,看着像不像不準男朋友跟自己分手?
每每盧世瑜遭遇彈劾污衊,他在皇帝面前的反應又是什麼呢?
只見他次次脱口而出、蒼白辯解:
“不是盧尚書!”“和盧尚書沒關係!”


請問這種廢話説了幹什麼用?
用來拉低主角智商?還是蕭定權嫌自己老師涼得不夠快?
盧世瑜代他受過,這位太子又打起親情牌。
向皇帝爆哭撒嬌,求放盧尚書一馬:

這一下,又將政治權術拉回到了家庭劇的處理邏輯。
在本劇中,無論主角設定還是劇作基調,都一再被打亂、被模糊——
首先,既想要主角在權力的修羅場中攪弄風雲,又要他身上保有温暖天真的人性。
不敢讓主角擁有真正的人格缺陷,説明其創作思維依然沒有跳出偶像劇的範疇。
其次,當前面像模像樣地搞“權謀”,到了關鍵時刻,又開始打感情牌。
這種邏輯斷裂,給人以強勢裝X後編不下去的既視感。
於是就形成了這種局面:編劇水準不夠,演員哭戲來湊。
5.言情轉權謀,強行糊弄觀眾智商
一定程度上,本劇和《天盛長歌》有點相似。
都是女頻向的網絡言情文學,改編後被強化權謀戲份,搖身一變為帶有正劇色彩的架空歷史劇。
都是男主奪王位,女主打輔助,最後免不了合著一曲愛情輓歌。
這種改編風潮,也能看出目前國產劇的某種創作思路:
小情小愛上不了枱面,必須要有家國天下、政治陰謀的裝飾,才配得上精品古裝大戲的level。

於是,秀智商的權謀戲,成為了各大歷史古裝劇的最愛。
但無一例外地,權謀大多兒戲。
編劇水準,讓人一再想到那句話: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
《鶴唳華亭》的權謀戲硬傷,一在於錯把反轉當燒腦。

反轉是本劇前期宣傳重點
開局兩個大事件——太子冠禮和春闈案,劇情走向比大風車還能轉。
拿太子冠禮來説,戲劇前情是:
大皇子蕭定棠預謀在太子冠禮大典上,讓宮女吳氏從城牆上扔下一卷揭露太子當年不忠不孝行徑的檄文,讓太子身敗名裂。
至於為什麼要用這麼不聰明的方式,別問。
至於為什麼冠禮大典,城牆卻無人戍守,也別問。
接下來劇情便開始了三分鐘一小轉、十分鐘一大轉的山路十八彎模式。
蕭定棠與吳氏合謀——被太子身邊的張內人聽到——張內人斷簪暗示太子——太子做好應對之策——張內人阻止吳氏被推下城牆——太子被反誣構陷蕭定棠——張內人咬舌自盡拒絕作證。
第一回合,蕭定棠勝。

但太子留了一手,他模仿蕭定棠的筆跡重寫了一幅卷軸。
被對方毀掉的是太子偽造的,而原件被張內人藏了起來。
只要找到卷軸,就能證明是蕭定棠在搗鬼。
然而卷軸找到後,上面一個字都沒有,蕭定權只好朝堂認罪。
第二回合,仍舊蕭定棠勝。

又然而,朝堂認罪之後,蕭定權卻來了個反殺。
原本慘遭滅口的宮女吳氏沒有死,污點證人離奇復活。
更巧的是,這個宮女吳氏正是張內人的私生女。
她的出現,徹底幫太子扳回此局。

不管你看沒看暈,反正我是寫累了。
接下來的春闈案,又是同樣的偽造筆跡,又是大反轉裏套着小反轉。
這不叫權謀,這叫鬥地主,你炸(詐)我、我炸(詐)你。
硬傷二,在於它“句句關乎天下,卻未見天下”的小格局。

市面上99%的權謀戲,都是爭皇寵、奪皇位。
比宮鬥、宅斗的格局,本質上差不了多少。
蕭定權的悲劇性在於,在政治權謀中渴求情和愛。
皇帝對他先君臣後父子,他卻要先父子後君臣。
就如同性轉版的如懿,偏要在封建皇權下求一夫一妻的兩心相守。
《如懿傳》談情説愛名正言順,《鶴唳華亭》卻偏要披上權謀的外衣。
跟前文講到的太子不分場合地感情用事一樣,還有讓我無法忍受的一點是:
每當皇子相鬥、一方失敗,他們的近臣就出來頂罪。
國家律法完全成了擺設,一切都圍繞親疏遠近、皇室顏面來解決問題。
戲劇思維突遭降級。

在權謀的邏輯裏,攪進親情人倫、師生情誼、霸總愛情。
只會造成邏輯上的無法自洽、風格上的混亂拼貼。
最後搞得兩邊都無法達到極致。
老老實實拍言情,其實並不丟臉。

愛情戲就順眼多了
真正的權謀該是什麼樣呢?
其實權謀一點也不神秘。
它不是主角的打怪通關,也不是朝臣的背後捅刀。
而會讓人看到一個國家機器如何運轉,權力系統如何制衡。
《鶴唳華亭》裏三位老戲骨黃志忠、王勁松、張志堅,在《大明王朝1566》中曾是海瑞、楊金水和嚴世藩。

不妨還拿這部權謀典範舉例。
故事因大明朝國庫虧空、官員貪腐、民間受災、倭寇進犯的內憂外患而起。
此時朝廷試圖通過在浙江推行“改稻為桑”來救災創收、填補大明朝的國庫虧空。
然而“改稻為桑”實行到地方,卻成了官員豪紳兼併土地的藉口,導致老百姓民怨沸騰。
王朝危機背後,宮裏的嚴黨、清流、司禮監互相施壓,北京官員、地方官員和鉅商各懷心思,民生和皇權產生衝突。

各個階級的矛盾交織在一起,充滿了博弈的不確定性。
你不會想到浙江首富沈一石的以命告發,會掃倒一大片烏紗帽;
也不會想到一個地方官海瑞的無畏無懼,會直接威脅到嘉靖皇帝的權威。
何為“天下”?不是搶皇位,而是展現一個王朝的政治、經濟、民生;
何為“制衡”?不是皇子們各打五十大板,而是嘉靖那句“不能只因水清而偏用,也不能只因水濁而偏廢”;
何為“權謀”?不是正邪互毆,而是各個利益集團的利益衝撞、權力夾縫中的各自無奈。
甚至還有海瑞這樣的角色,寄託一絲政治理想和王權反思在裏頭。

如果沒有打算探討這些,那就別輕易碰權謀的瓷。
平心而論,《鶴唳華亭》整體質量,在國產劇序列裏並不算差。
只是,它仍然是個外表華美的空殼子。
當國產古裝開始一窩蜂追求這種內裏空洞的美學,是讓人感到悲哀的事情。
(本文原載於微信公眾號“第十放映室”,觀察者網已獲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