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雨子:《外交風雲》,從題材盲區裏走出的嶄新主旋律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聆雨子】
外交部發言人在例行記者會上的精彩發言總能引發民眾的激烈討論,陸慷、耿爽、華春瑩都成了人們口中津津樂道的明星式人物,足見人們對外交的關注和重視。
前不久剛結束播出的《外交風雲》,廣受好評與關注,引發收視熱潮,人稱“一集入坑”,讓人印象深刻。
除去製作上的精良、風格上的厚重、表演上的傳神,它最值得彰顯和討論的里程碑意義在於:這是首部以電視劇的形式,再現新中國外交戰線的作品。
“外交戰線”,一個讓人浮想聯翩的詞彙,三寸之舌,百萬雄師,不戰而屈人之兵,於無聲處聽驚雷。太多的想象足以從中升騰而起。

1.重述一段共和國往事
在世界格局與版圖內站定一個不容替代的位置、獲得與本身相匹配的國際認可和國際角色,為全人類的進步事業釋放出自己的聲音與訴求、展現出自己的力量與擔當,贏得尊重、贏得聲望、贏得互利共生的空間和契機,標誌着一個擁有獨立主權的、作為現代民族國家概念的中國,被真正地締造完成。
這同樣是一條篳路藍縷、夙興夜寐的征程,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它更加艱難、更加複雜、更加暗潮洶湧,也更加凝集了那一代領袖和外交工作者們的高瞻遠矚、處變不驚與海納百川,更加能體現其格局、氣度、智慧與襟懷。
毫無疑問,《外交風雲》實現了創作題材上的突破,把視野和目光,投入了那個相對陌生、卻又十分重要的時空縫隙裏,讓一段註定應該被銘記的往事,散射出傲人的萬丈光焰。

全劇以1949年新中國成立為起始,至1976年尼克松第二次訪華為結點,前後跨越近30年,而這些年,也是新中國在列強環伺下自強不息的外交破冰之旅:
人民解放軍以強硬態度回應英艦“紫石英號”的惡意挑釁,果斷開炮將其痛擊至擱淺,“堅船利炮”的傲慢傳説由此在古老的東方海岸畫上句點;
“克什米爾公主號”上的定時炸彈和印尼海岸上的空難,冷戰陰雲危機四伏,周恩來總理臨時改變路線轉危為安,卻由此引出萬隆會議上向全世界宣告的外交底線;
中蘇交惡帶來前所未有的危機考驗,昔日老大哥竟顢頇地妄圖插手新中國的主權,卻忽視了我們可以不依賴任何自命救世主的強援,任何以“事大主義”的陽謀將中國收編為附庸的企圖只會提前破產;
炮擊金門震懾分裂勢力的跳梁嘴臉;
乒乓外交“小球轉動大球”的舉重若輕,盡顯成竹在胸的治天下若烹小鮮;
敏鋭而一針見血地提出“三個世界”的劃分,秉持準則、堅持一箇中國、拒絕“雙重承認”,卻也不封閉、不自鎖、廣交朋友、以對話解決分歧一系列化不可能為可能的巧變,潤物無聲地發生於中法、中美、中日之間;
“坦贊鐵路”修建,總理和黑人朋友一起載歌載舞,無論是“新殖民主義”的抹黑構陷,還是“援助非洲就是做冤大頭”的無知流言,從此灰飛煙滅、不值一哂,在反殖民反侵略的攜手並肩裏,成了對中國所主導“一帶一路”之今日藍圖的最佳閃回與復現。

由此,那一個個耳熟能詳的歷史名詞、一幕幕色彩斑斕的歷史頁卷,也就不再棲伏於教科書的字裏行間供人記誦默唸、也不再沉睡於檔案文件的卷冊上供人浮想聯翩,它們幻化成一種熒屏上的視聽記憶,幻化成一個個立體的、足以讓你我身臨其境的鮮活瞬間;劇情的推進、歷史的演進,互文相生、同氣連枝、共舞共振,恍如一幅卷軸畫般徐徐展開。
2.這裏有最難講的故事
之前我們能看到,在一些電影、電視劇裏,會提及那些和外交有關的事蹟,如《開國領袖毛澤東》、《海棠依舊》、《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中的某些分集,或是在表現共和國發展歷程的編年體裏,會提及那些和外交有關的環節和片段,如《東方》、《換了人間》。
《外交風雲》裏的故事,在這些作品裏都被大致提及過,但它們更近似於某個環節、某種鋪墊,它們都不是主體。這些作品都屬於“因為是全景大製作,所以總會時不時掃到一些和外交有關的內容”。外交無論在其中扮演了多少份額,都始終沒能被作為一個整體的邏輯來提煉、來總結、來梳理、來賦予意義。
完全以外交為焦點、完全從外交的圓心向外展開的作品,似乎只有二十年前的《周恩來外交風雲》。但是,首先它側重於寫人而非寫事,其次它是紀錄片而非劇情片。
由此可見,在“外交題材”這個特定類別裏,中國影視劇一直以來是相對薄弱的。

新中國成立70年來工農商學兵的影視作品百花齊放、各擅勝場,唯獨外交成了一片幾乎未曾開墾的處女地,等待着屬於它的顯影劑來浮出水面。
究其原因,無非以下幾點:
其一,外交題材敏感、涉及方方面面、甚至與當前的國際關係進展變化密不可分,其中未解密、未公開的禁區非常多,需要百分之一百二的嚴謹和考究,誰也不敢輕易入手。
其二,外交本就屬於“看不見的戰鬥”,長袖善舞的合縱連橫、不為人知的博弈角力,能被擺放到台前、能拿來拍攝的,常常只是冰山一角。
其三,外交不是戰場上的炮火連天也不是生產線上的熱火朝天,大多數戲劇衝突、轉折、突變都發生在談判桌上的唇槍舌劍裏,甚至是發生在文件備忘錄的具體一兩個措辭中,對於影視藝術自身的規律和要求而言,這種“動作性不足”成了不可調和的悖論,很難進行視覺化的轉譯與塑造。
其四,外交是一個點對面的狀態,是一個國家面對幾十上百個國家的交往,每一組國家和政治體之間,都具有截然不同的交集或爭端,都具有難以合併同類項的“雙方共同關心的問題”,都具有彼此殊異的矛盾屬性與合作屬性,最終,散射成了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無數條支線,一不留神,就會流於分散,落得這裏講講那裏説説,缺少內在整合,見筐就是菜、眉毛鬍子一把抓的境地。
於是,外交就成了一個多維盲區,一個政治上不能講得太隨便、內容上不能講得太直接、情節手法上不能講得太刺激的多重難題。
3.把所有可視的文章做精做足
然而,當《外交風雲》橫空出世的時候,我們似乎看到了另外一種答案。
因為外交不為普通觀眾所熟悉,利用好這一層“認知隔斷”,反而能激發出接受美學裏非常重要的“陌生化”效應,讓一份神秘感與好奇心,催化為天然的吸引力:快來看看這個從沒看過的領域,看看《新聞聯播》裏“親切友好富有建設性的會談握手”背後,還有多少驚心動魄的東西。
有意思的是,因為外交是個新題材,所以這題材裏的人物們,也無一例外面臨着新課題與新考驗——由周恩來親自挑選的第一代駐外大使們,之前大多在軍旅行伍中戎馬倥傯、威震四方,一批虎將從硝煙瀰漫的戰場轉入唇槍舌劍的桌前,甚至轉入衣香鬢影的晚宴,從心理到言行舉止都得從頭學習,本劇敏鋭地牢牢抓住了這個”新兵屬性“所自帶的亮點、甚至是笑點和萌點,讓劇情的節奏變得疏密有致、緩急相生。
這種“從陌生到熟悉”的漸進式心理建設,其實同步發生於劇情內外、發生於觀眾和主人公們的身上——
對第一代外交官們而言,自己正在投身的領域,同樣是一片超出既有經驗的、亟待摸着石頭過河的、從未涉足過的岸灘,於是,在故事內,外交官們全情投入地、甚至是笨拙可愛地學習着穿衣服扎領帶,學習着繁雜的外國語言和講究的外交措辭,外交官夫人們學習着擁抱禮和吻手禮,學習着交誼舞、吃西餐。
在故事外,觀眾則亦步亦趨見證着和陪伴着這場學習,與他們一同慢慢打消某種畏難情緒,常常忍俊不禁、回過神來卻又感嘆那份不易和可敬,甚至彷彿從中看見了第一次步入職場、穿上正裝的自己,這種人間煙火氣,讓《外交風雲》在觀感上顯得更接地氣,這種同位共情,也實現了前所未有的代入感和移情,讓看劇變成了一件更加牽心掛肚又感同身受的事情。
因為外交沒那麼直觀,也就不會那麼粗陋、那麼淺顯、那麼浮於表面。對於追求縱深感和立體感、自我要求嚴格的創作者而言,這種“看不見”(或者“沒那麼容易讓你看明白”),反而提供了大量潛台詞、大量可供玩味的言外之意,讓對話暗藏機鋒、人物心機百轉,一切都能經得住“掩卷深思”式的咂摸。尤其是放到今日屏幕上,放到那一堆一驚一乍、一味拿着扁平化感官愉悦招徠看客的“爽劇”中間,反而成了一杯醇厚的香茗。
於是,故事從一句句熱血沸騰但又過於籠統的“取得了輝煌的勝利”裏,被重新落到了豐富而多維的具象人物身上:因為外交“動作性不足”,那就只能劍走偏鋒,從細節上下功夫,把所有可視的文章做精做足,用質量而不是數量取勝——所以,碰撞、試探、衝突、諷喻和對抗,那無聲的刀光劍影,就紛紛藏進舉手投足、一顰一笑。
大人物擅長舉重若輕,外交行為常常包裹着參觀、宴請、聯歡、看演出等一團和氣的表象,正好扣合了這個“談笑間已胸有成竹指點江山”的特點,讓那些高山仰止的名字,有了在一個相對鬆弛的、日常化的表象裏存在的餘裕,而這相對鬆弛背後的洶湧,又避免了失之油滑和淺薄。
毛澤東的從容睿智、周恩來的瀟灑自如,睥睨羣雄,讓人心折;蔣介石身居海島的落寞、一次次出現孤獨站立的身影和緊鎖雙眉的特寫;斯大林兼具桀驁和英雄氣、赫魯曉夫不拘小節的大嗓門率真到粗魯,不知不覺就傳遞出大國沙文主義的內心傲慢;戴高樂的高冷、基辛格的圓融等等,也都淋漓盡致,毫無片面之感,也洗脱了許多刻板的標籤。
蘇聯忽然撤走專家時,劇中竟然出現了一段毛澤東獨自淋雨的畫面,這幾乎是我印象中第一次看見主席的熒屏形象裏“出現了一絲絲無助”,許多網友評論説“這一幕看哭了”,然而,所有後續的無懼、無畏、無我、無敵,其實,也都在這幕極具人情味的無助裏,埋下了伏筆。
當然,主創並沒有放過每一個讓觀眾“爽”的機會——這裏的“爽”,解讀為“由衷地激動、驕傲”,也許更合適。
第五集開國大典,蔣氏父子一場促膝長談,已經放棄了轟炸北平的計劃,然而蔣介石卻留下了一個篤定的微笑,“搞了一個轟轟烈烈的開國大典,但世界上又有多少國家,承認他這個中華人民共和國呢”。

鏡頭一轉,共和國的元勳們正度過極為漫長的一夜,做好了“一建國就被徹底孤立”的最壞準備,連毛澤東都感嘆“好比我們寫了答卷,老師還沒有給分數啊”。

結果,一直等到太陽初升,他們終於等到了蘇聯外交部發來的同意建交的電報。

這一段戲裏的先抑後揚、大起大落,極其巧妙地攫住了觀看者的思緒和情緒,建立了足夠的懸念、也提供了恰到好處又淋漓盡致的釋放,成了非常帶勁的收視體驗。
《外交風雲》選用了一批具有豐富表演經驗和良好觀眾口碑的演員:唐國強的毛澤東、孫維民的周恩來、郭連文的劉少奇、盧奇的鄧小平、谷偉的陳毅、黃薇的鄧穎超,都是大家早已熟悉的特型標配,而於洋、侯祥玲、王雅捷、楊童舒、王智慧等實力派,以及劉愷威、徐百慧、楊奇鳴、宋禹、趙秦、劉夢珂等青年演員的加盟,則讓這幕羣戲愈發星光璀璨。
謀略從來是深受中國觀眾喜愛的東西,只不過,長期以來,這份喜愛被降格成了宮鬥和宅鬥裏大行其道的腹黑。當它堂堂正正地被擺在一個更高更嚴肅的國際舞台上,以民族甚至人類命運為指向時,你才發現,原來歷史比最高明的寫手還神奇百倍。
至於線索太多、頭緒太紛繁的問題,主創也用極其整飭、清晰的時間界定來為之規範。讓一切都圍繞“破冰”進行,打破封鎖、獲得承認,成了唯一的主體脈絡。也正因如此,1976年之後一些同樣璀璨奪目、世所盡知的外交成就(比如中英談判和香港迴歸)就不被納入其中——因為它們屬於中國已經崛起為誰也不敢小覷的力量之後,與另一個大國之間對歷史遺留問題的解決方案——很多時候,割愛也是一種難得的智慧。
當然,《外交風雲》還有意識地增設一條屬於普通人的劇情,以此強化了內心戲的比例,大約是想用時尚感進一步地爭取年輕觀眾,何子楓、海雲天等人的感情走的是讓人唏噓的虐心路線,不過,這個處理多少受到一些爭議,在波瀾壯闊裏強行放入一段四角戀,與歷史主進程的互文感又略顯牽強,總有點刻意為之的生硬味道。不過,這也是一種瑕不掩瑜的嘗試,至少,它讓人看到了一個親民的身姿和態度,一種新的方向之所在。

上述一一列出的那些難於解決的困擾,在這一場成功的、填補空白的實踐中,一下子轉入了另一個面向,劣勢,變成了不可替代的優勢。
原來外交不是一方難以言説的秘境傳説和古老封印,相反,外交成了一個絕佳的契機,一個把主旋律故事講得更加精彩、生動、扣人心絃的契機。
4.宏大敍事中的“可看性”
所謂主旋律,深度、厚度、價值尺度,往往不必擔心,其作為藝術層面的經營難度在於,“寓教於樂”的分寸火候怎樣平衡與把握。畢竟,“講政治的都不好看”即使是一種偏見,也確切無疑地廣泛存在於許多人的第一反應之中。當抵達博大和偉岸之前,往往會不慎丟掉了靈動與鮮活。
而這,恰恰是《外交風雲》的長處,它在開闊的敍事空間中,為觀眾補上“可看性”這一課。
外交視野就是全球視野,視角變了,政治、經濟、文化的格局都有了新的表述樣態。
我們看到了場面的多變,看到了各個陣營、不同國家的情景再現。大量地標性建築一一登台,中南海、人民大會堂、釣魚台國賓館自不必多言,而克里姆林宮、白宮、法國總統府、瑞士萬國宮、聯合國大廈,無一不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還原,就連毛澤東的專列、尼克松的專機等,也高保真再現於幕前。
據報道,劇組服化道團隊,按照1:1的比例,搭建了380多處拍攝場景(為此甚至專門組織了一支數百人的工程裝修隊),各色服裝也準備多達上萬套。正是這份精益求精的嚴謹性,讓《外交風雲》在視效上,始終保有一種油畫般的古典寫意之風格,明朗莊嚴、不落流俗。
以史為鑑,不忘初心,致力於建構以合作共贏為核心的新型國際關係,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業已成為新時代中國所倡導的一種新型國際秩序觀和新的和平外交理念,它正是來自於《外交風雲》所娓娓道來的故事,它也正是《外交風雲》在歷史的迴響中、想要傳遞給這個時代的啓迪。
那一代外交人、那一部外交史、這一部電視劇、這一次新嘗試,它們,都配得上掌聲,與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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