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前首相福田康夫:一山可以容下多虎 中日並非“互為威脅”
(轉自深圳衞視直新聞,作者王雲霞,原題:首相健忘,大使也迷糊)
這個故事的主角,前者是福田康夫,日本前首相;後者是谷野作太郎,日本前駐華大使。
這是我親歷的一段小插曲。
12月接近下旬,我參加了在日本東京舉行的“日中媒體對話會”,對話會由日本的日中友好會館主辦,上海外國語大學日本研究中心、鍵睿智庫協辦。
日中友好會館顧問谷野作太郎發表致辭。

谷野作太郎 圖:日中友好會館
谷野先生83歲了,他在1998年至2001年任日本駐華大使,是“河野談話”與“村山談話”的起草人。
“河野談話”是1993年8月4日,時任日本內閣官房長官河野洋平發表的談話,談話針對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日軍強徵韓國婦女充當慰安婦表示衷心反省和道歉。
“村山談話”是1995年8月15日,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50週年時,時任日本首相村山富市發表的談話,談話承認日本藉由殖民統治和侵略,對許多國家的人民造成重大傷害與痛苦。
東京大學名譽教授和田春樹曾經評價,“村山談話”與“河野談話”之後,“所有後繼的日本首相都不得不就歷史問題做出某種程度的反省,哪怕內心不完全贊同”。
1992年,日本明仁天皇對中國進行正式訪問,這是中日交往史上唯一一位來華訪問的日本天皇。期間歷經艱難,時任日本外務省亞洲局長的谷野先生也做了大量工作。
谷野先生是個“中國通”,在當天的對話會上,他使用流利的中文致辭。他希望兩國媒體從業者坦率交流,努力加深彼此理解。
谷野先生的“三七説”頗有意思。他認為,很多時候人們只在乎自己説了什麼,卻忽視了對方在説什麼。但要達到真正的相互理解,應該將70%的精力花在傾聽對方上,自我表達30%佔比足矣。

12月17日,“日中媒體對話會”在東京舉行 圖:日中友好會館
兩國媒體從業者就中日關係與媒體、數字時代的媒體挑戰、民族主義與媒體等議題進行了探討。不出意外,延燒半年多的香港修例風波最受關注。由於是閉門會議,主辦方原則上不允許對發言者的具體內容進行公開報道。
總體而言,日本媒體普遍關注暴力對香港的影響、“一國兩制”的落實、香港的民主和自由現狀以及教育問題。兩國媒體同行對事實的掌握程度不一,立場有異,觀點不同甚至相差甚遠,也在意料之中,但大家也有共識:暴力始終不是解決香港問題的根本辦法。
對話會坦誠而深入,以至到了午飯時間,只空了半個多小時吃便當,大家下午接着繼續探討。晚間,日方為對話會舉行歡迎晚宴,日本前首相福田康夫出席。晚宴在東京王子飯店舉行。

日本前首相福田康夫與深圳衞視&直新聞記者交談
福田康夫,日本第91任首相。2007年8月,安倍晉三宣佈因健康原因辭去首相職位,結束他的第一屆政權,當然輿論更多認為安倍是因其領導的自民黨在當年7月參院選舉中失敗,執政基礎大為削弱,不得不請辭。
安倍辭職後,福田康夫以330票擊敗對手麻生太郎的197票,當選自民黨總裁。不久,福田康夫在國會兩院會議上當選為首相。那一年,福田康夫71歲,巧的是,他的父親福田赳夫也是在71歲當上首相,他們也因此成為日本政壇首對“父子首相”。
回到歡迎晚宴現場,當晚,中國駐日使館、日本外務省均有官員參加。致辭環節,中方團長上海外國語大學日本研究中心主任廉德瑰教授提及,有人用“一山不能容二虎”來形容中日關係,但他認為,中日不應該被似是而非的概念所困擾,從而阻礙了彼此的交流和合作。中日友好有堅實的歷史基礎,也符合彼此的利益。
到福田康夫致辭。福田先生打趣説,谷野先生是自己的小學同學,這一次谷野讓自己一定要來這個晚宴,自己的對華政策很多也來自谷野,如果有差錯,“大家不要找我,要找谷野”,席間一陣笑聲。
接着廉教授“一山二虎”的話茬,福田問:“如果這兩隻老虎一隻是母的,一隻是公的,那會怎麼樣?”席間又是一陣笑聲。
**他認為“一山可以容下多虎”,即是贊同多邊主義和互利合作,中日並非“互為威脅”。**他説,中國發展非常迅速,如果按照10-20%的比例,富人也達到了3個億,超過了日本的人口總數,但依然有許多日本人不願意去了解中國。而強大起來的中國為世界做了不少貢獻,因此應該更加開放和透明,向世界包括向日本傳遞更多信息。
福田先生最後説到,中日攜手同行,未來會更好,因此有必要確認中日兩國關係不可分隔。
致辭贏得一陣掌聲。


上圖:日本前首相福田康夫發表致辭;下圖:上海外國語大學日本研究中心主任廉德瑰發表致辭 攝影:人民日報記者孟祥麟
致辭環節結束,晚宴正式開始,大家祝酒、暢談。時間過去個把小時,福田先生提前離場,大家起身歡送。
席間,我與同席左手邊的《每日新聞》編輯局副局長坂東賢治交談,坂東先生曾經擔任《每日新聞》駐香港記者,會講中文,我們正談論着中日兩國的方言,只見原本坐在第二桌的谷野先生,端着盛着水果的盤子,走向我們這一桌。
我右手邊的座位是留給《亞洲週刊》東京支局支局長毛峯先生的,毛峯先生也是深圳衞視&直新聞東京特約評論員,當天他因故未能出席,所以位置空着。於是,谷野先生在我身邊坐了下來。坂東先生見狀説到:谷野先生來了,您跟他談談吧。
我對谷野先生表達謝意,又説自己受益匪淺,但是他似乎沒有聽清楚,於是我又湊到他的耳邊再説一遍。這時,日中友好會館的工作人員緒方千晶女士走過來,用中文説到:抱歉,打斷你一下。
緒方迅速用日語跟谷野先生交談起來。我不會日語,但感覺到談話節奏快,很着急。緒方講完後,用中文對我解釋説,不好意思,剛剛福田首相走的時候把手機落在座位上,但是這裏沒人知道怎麼聯繫他,只有谷野先生知道,所以我必須打斷你。
她把一支黑色的手機放在谷野先生面前。谷野先生喃喃説了幾句,然後掏出自己的手機,撥了一通電話。這時,那支黑色手機亮了起來,沒有聲音,靜了音,我看見手機屏幕赫然出現了“谷野”兩個字。
倏忽,谷野先生和緒方明白過來,都笑了。顯然,情急之下,谷野先生撥通了福田先生的手機,可是福田先生的手機不就在這兒呢嗎?
看來,首相也是常人,健忘丟了手機,大使一着急,也會犯迷糊。
此算軼事一則。然而,在中日關係上,福田先生和谷野先生並不糊塗,都是清醒之人。
福田康夫執政風格温和,雖然在首相位置上任期未滿一年即閃電辭職,但他上任三個多月後,就在2007年底對中國進行了正式訪問。他於2010年至2018年出任博鰲亞洲論壇理事長,連續九年親自來到中國海南,發表致辭、演講,並廣泛會見亞洲各國政商人士。
卸任後,福田改任博鰲亞洲論壇諮詢委員會主席,繼續致力於亞洲各國與世界其他地區間的經濟交流、協調與合作。
就在我們這次對話會之前,11月24日,國務委員兼外交部長王毅在東京會見了福田康夫。王毅特別讚賞福田先生積極倡導成立的“亞洲共同體文化交流機構”。
福田則表示,當前日中關係發展勢頭良好。我匯聚日本各界有識之士成立“亞洲共同體文化交流機構”,希以此加強兩國人文交流,為推動建設亞洲共同體乃至人類命運共同體作出積極貢獻。

2019年5月11日,國務委員兼外交部長王毅在北京會見日本前首相福田康夫,圖:外交部網站
與中國交往深厚,福田先生想必學會了不少中文ABC。晚宴開始之前,我從酒店7樓搭乘電梯前往宴會舉辦的11樓。電梯停在7樓時,我走進去,看到人羣中的谷野先生,微笑着問好,但沒有第一時間留意到福田先生就站在谷野先生身旁。估計福田先生看到了我掛着的名牌,主動用中文問候我:你好。
本次行程原本不安排媒體採訪,但在我的請求和廉德瑰教授的幫助下,谷野先生在午飯間隙給了我十分鐘的專訪時間。
對於中日關係,谷野先生引用了周恩來總理1972年與時任日本首相田中角榮會見時談及的“求大同,存小異”。
他説,要時常意識到“小異”,來求得“大同”。所謂“大同”,就是中日之間的友好關係。比如在關於“歷史認識問題”,以及近年來鬧出糾紛的小島(釣魚島)所有權的問題,中日雙方認知不同,但如果處理不好,特別是日方,如果被“小異”牽着鼻子走,傷害到了“大同”,是不行的。
視頻:谷野先生談“求大同 存小異”;翻譯:趙冉
那應該怎麼做呢?谷野先生認為,只有交流才有相互理解,只有相互理解,才能建立兩國還有所欠缺的信賴關係。
他特別關心兩國青年人之間的交流,坦言“今後兩國關係走到哪裏,不是像我這樣一個83歲老頭的責任”,還專門用中文表達對習近平明年訪日的期待。
視頻:谷野先生用中文接受直新聞採訪
訪問行程緊湊,日本人對會務時間的控制又很嚴肅,但就是這樣一位長者,不辭辛勞,陪同我們參觀了日本國會,搭乘新幹線到京都,與我們一起參加同志社大學的座談和平安女學院的日中植樹活動。
我們參觀日本國會結束後,坐大巴前往東京站,準備搭乘新幹線到京都,谷野先生因為有事,要第二天才走。半路上,司機在銀座將他放下,他緩緩地走向地鐵站,一個人搭乘地鐵回家。
後來我才知道晚宴那天福田先生也是一個人打車來,一個人打車離開。日本官員的平民化作風並不稀奇,然而以兩位先生如此高齡,依然奔走於日中友好事業,令人尊敬。
我們的行程碰巧安排在第八次中日韓領導人會議前夕。我在京都的專訪中,問谷野先生對成都峯會有什麼期待,谷野先生説,“我有一個夢想。”
他説起這段歷史:1963年,西德和法國之間簽訂了著名的“愛麗舍條約”(德法合作條約),德法兩國克服不幸的歷史,冰釋前嫌,才成就了現如今的歐洲。這是非常有名的條約,寫了非常多內容,包括密切兩國領導人的往來、密切兩國青少年的往來、學校學術層面上密切大學間的交流等等。
“我的夢想就是,會談這次在中國,明年是韓國,後年是日本。我們現在在京都,而不是在東京。京都曾經是中、日、韓三國密切交流的一個地方,所以後年三國的會談設在京都或者奈良,在那裏簽訂‘京都宣言’或者‘奈良條約’就好了。現在看起來是比較困難,但這是我的夢想。”
這是一位主張用寬容化解仇恨的外交家。
如今,第八次中日韓領導人會議已經在成都圓滿結束,成果不少,但或許離谷野先生的夢想還有一些距離。
我很想對谷野先生説,祝您夢想成真。